第 10 章
五條悟沒有猶豫太久,他能感受到體內咒力的變化,繼續拖延下去顯然不是最好的選擇。
知道假肢回彎不便,五條悟沒有苛求加茂伊吹再降低些高度,而是儘力踮起腳配合他,費了番力氣才調整好趴在對方背上的姿勢。
伏在加茂伊吹肩頭,五條悟開口:“如果你有所求……”
他的話太直白,又不自覺間帶着股高高在上的傲氣,如果加茂伊吹真的無欲無求,說不定還會因為一番好心被誤會而有些惱火。
可加茂伊吹心思不純,他無法否定五條悟的說法,也不能向他說明具體原因。心下有股無力感湧起,加茂伊吹驀然感到自己實在動機糟糕、不懷好意。
“我只是聽說這裏有咒靈活動,放心不下才過來的,你不必覺得欠我什麼。”他試着朝前邁步,“我想要的東西,現在這世界上誰都給不出了。”
加茂伊吹說的含糊,五條悟回頭望了眼那少年的屍體,眸光閃了閃,腦袋裏冒出一句相當不合時宜的回答。
——你為救他而來,現在他都死透了,要這個也太難為人了。
“你摟緊些,我忘記了,要把衣擺捲起來。”加茂伊吹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五條悟很順從地緊了緊環住他脖頸的手臂,加茂伊吹便能空出雙手,又稍微彎下腰,扯起浴衣的下擺打了個結。
為數不多的前期準備終於完畢,他重新向後抱住五條悟的雙腿,將人朝背上穩穩託了托。五條悟身材纖細,沒有尋常幼童圓滾滾的感覺,為加茂伊吹省了不少力氣。
他終於踏入胃酸池子,左腳在前,只為儘力遮掩不適。
五條悟察覺到他在跨出第一步時便頓住了腳步,微微皺眉說道:“如果不行就退回去。”
“行,怎麼不行。”加茂伊吹嘴角牽起一抹笑意,故作輕鬆道,“第一步走好,之後就能快起來了。”
他邁出右腳,行走便顯得順暢許多,之後一步一步朝前,走得很慢,卻踏實又安穩,五條悟甚至沒感到有怎樣明顯的顛簸。
一切都很順利,連加茂伊吹也這樣認為。
液體開始腐蝕某物的滋滋聲來源於他的雙腳,在胃酸中行走,假肢當然會有一定程度的破損,但左腿的情況更該被格外關注。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受:明顯令人感到痛苦,卻彷彿鈍刀割肉,細細密密,遍佈皮膚的每個角落,卻又相當有分寸地以胃酸的深度為界點,只在沾染液體的部位作祟。
或許是這種疼痛觸發了腦內的某種聯想,加茂伊吹總覺得能夠體會到腿上的血肉正逐漸崩壞消散的感覺。他身體上的一部分正化作咒靈生長的肥料,滋養這個隨時可能奪走他生命的怪物,這令他此時又多了一份不適。
但他依然走得很穩。
五條悟從左後方看着他的側臉,及時攔截了一滴將要滑進他眼中的冷汗。
男孩依然皺着眉,他沒忘記加茂伊吹看上去也沒比他年長多少的事實,兩人正處於胃酸池的中央位置,如果加茂伊吹無力支撐下去,他必須提前做好打算才行。
考慮到他目前還待在人家背上,五條悟組織好措辭,詢問道:“很重嗎?”
“還能堅持。”加茂伊吹直白的答案戳破了他問題中為數不多的含蓄。
兩人重新沉默,空氣一時間靜得可怕,隱隱有咒靈器官運作時發出的咕嚕聲傳來,每到那動靜傳入耳中時,加茂伊吹都像是被狠狠催促般快走幾步,然後再逐漸慢下來。
赤血操術能幫使用者探查體內血液的運行情況,托術式的福,加茂伊吹大致能了解到自己的具體狀態。
面臨跨越胃酸池的難題,他考慮過自己的行進速度與步伐,背起五條悟后更是明白此程絕不可能平安到達終點。一番沉思過後,他意識到,想要保住左腿,一定不能坐以待斃。
起初他打算用赤鱗躍動強化身體機能,儘快抵達對岸,但想到術式原理大致與活化血液內的各種細胞有關,為了防止失血過多,不得不從更穩妥的角度出發,放棄了這個方法。
現在,加茂伊吹正不斷調轉咒力加強左腿處的凝血能力,力求讓體內血液的損失達到最小,也儘可能發揮凝結的鮮血最後的作用,使其充當抵擋腐蝕的新一層屏障,讓酸液侵蝕骨頭的速度再慢一些。
在悶頭前進時,他突然想到了五條悟,微微側頭看去,正好對上那雙天空般純凈又遼闊的蒼天之瞳。
加茂伊吹思緒微微停頓,因為疼痛而瘋狂閃過各種信息的大腦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如同一個齒輪卡住就無法運作的機器一般,他的思想在下一瞬間被盡數清空,腦內一片空白。
他忘記剛才想說些什麼了,只覺得六眼的確很美,神明應當是在設計五條悟這個角色時費了很多心思,和他不太一樣。
“……怎麼了?”見他不說話,反倒是五條悟先開了口。
加茂伊吹笑笑,連勾起嘴角都有些勉強,還好現下只有他們,不至於被別人發現這副狼狽又蒼白的樣子。面對這個問題,他隨口道:“其實我很累。”
五條悟沉默一瞬,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這回加茂伊吹是真的想笑了。
五條悟大概從小便是族中乃至咒術界、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少爺,雖然不至於將他教養成驕縱無禮的霸道性格,從言行中看來,此時也的確已經有了種與眾不同的高傲。
年幼的六眼術師大概是第一次在與咒靈的對戰中吃癟,此時陷入還要一位陌生男孩的幫助才能化險為夷的境地,想必心中也是不服氣的。但這份不服氣並不針對加茂伊吹,對他自己還不夠強大感到懊惱倒是真的。
他不可能為加茂伊吹此時的疲憊道歉,但加茂伊吹已經從剛才那聲短短的鼻音里察覺到了這份不能表現出來的負面情緒。
“你今年六歲,對吧?我八歲了。”加茂伊吹將話題扯向別處,“我說過讓你相信我,就一定會把你安全送到岸邊,你別擔心。”
“我是長子,我家裏有規矩,哥哥是不會騙人的。”
五條悟現在安心伏在他背上,看似頗有些坐享其成的意味,實則是被加茂伊吹刻意不提左腿的話術矇騙,並沒覺得胃酸會對他造成什麼傷害罷了。
加茂伊吹不怪他,因為他的確需要藉助五條悟的力量逃出生天,方案是他提的,話也是他說的,此時能如此順利地走到這裏,他樂觀地覺得活着上岸的機會很大。
而且,加茂伊吹從頭至尾也沒打算挾恩圖報。
他這番自我犧牲的戲確實是在做給別人看,但觀眾不是五條悟,而是時刻關注着五條悟狀態的主角視角讀者。
如果有人認識他,自然會知道他的左腿此時正被強烈腐蝕;即使不認識他,好奇心也會驅動讀者在之後調換視角,了解到這個事實。
加茂伊吹是在救五條悟,主要目的卻還是為了救自己,所以他不希望五條悟因為他受了傷而額外產生什麼愧疚之心。
雖然這在五條悟了解到他的真實身份后,基本是件不可能達成的事情,但加茂伊吹仍然希望他們能以平等的姿態相處,而不是從認識之初便像兩家的家主一樣,滿腦子想着誰欠了誰,最終鬧得不歡而散,家族的關係也愈發差了。
他早就做好了接下來的打算——上岸後放下衣擺,如果五條悟想看看他雙腿的情況,他也不在乎被看見左腿鮮血淋漓的樣子;但若五條悟不提,他不想主動訴苦,也不會要求五條家為此給出回報。
“你叫什麼名字?”五條悟這才想起要問過他的姓名。
加茂伊吹微微喘着氣,像是沒聽到這句話。
五條悟歪了歪頭,他又想起加茂伊吹說的後半句,追問道:“哪家會定這樣的規矩?”
連着聽見這兩個問題,加茂伊吹終於又笑了。
現在的五條悟與傳聞中的六眼術師未免差別太大,雖然他知道五條悟大概只是想弄明白他的身份,但這樣的交流方式還是讓尋常的冷漠中多了幾分可愛的稚氣。
他回答道:“倒不是先人定的,是我自己要求自己要這樣去做。家裏對孩子比較嚴格,我不想讓弟弟認為兄長同父母是一夥的。”
五條悟又不說話了,他問不出加茂伊吹的姓名與家世,不想再順着這個奇怪的問題思考下去了。他只覺得加茂伊吹真是個怪人,年紀輕輕斷了腿,命運苛待他,他卻還是這樣好心又善良。
從街邊聽到有人遇難就匆匆忙忙趕來,面對這樣噁心的池子也一馬當先沖在前頭,此時又了解到他還給自己定了個奇怪的規矩,不管教弟弟,反而約束自己,倒顯出一種別樣的親密與疼愛。
——這人應該是生活在對孩子要求頗高、但整體還算相當和睦的家庭之中,只有那種家庭才能教養出這樣的性格。
五條悟漫不經心地想着。
見氣氛又冷下來,加茂伊吹將五條悟朝身上又託了托,防止他腳尖沾染胃酸,在沒必要的時候受了傷。
他突然開口:“說起來,在我們出去后,我還真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五條君。”
五條悟一愣,緊接着眼底便浮現了些許嘲諷的神色,彷彿說著“果然如此”。
“說來聽聽。”
他如此回答道,語氣中是遮不住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