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2018年12月25日,加茂伊吹漫步於澀谷街頭,踩着MarkCity大型節慶活動的尾巴擠在人群之中,終於真正從剛剛才告一段落的災難中回過神來。
冬季天涼,空中飄着飛揚雪絮,他合攏發紅的指尖,置於唇前輕輕呵出一口熱氣,稍微吹散了皮膚上僵硬的冷意,也模糊了眼前熙攘的喧囂人群。
穿過那片逐漸漫開的白霧,加茂伊吹被兩個少年攔住。
他們夢想成為聞名世界的視頻博主,此時正共同經營自媒體賬號,打算於慶祝聖誕節的人群中選擇最為多樣化的受訪對象,加茂伊吹外貌不俗,立刻成為了首選目標。
加茂伊吹瞟見腕錶上的指針,意識到與同伴碰頭的時間還早,他嘴角牽起一抹深藏疏離的溫和笑容,點頭應允了少年的請求。
“正值一年一度的聖誕節,請對您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人說句話吧!”
捕捉到待辦事項的瞬間,加茂伊吹的大腦便立刻篩選出了數個中規中矩的尋常答案,最終他選定最為平凡的“節日快樂”,卻一時為寄語的對象犯了難。
難得清閑,他有餘裕與人生中的首位導師談論這個無關緊要的話題,也算是對往日對方殷切教誨的成果報告。
青年下意識抬手撫上後頸,想順勢在那溫熱的皮毛上抓揉幾下算作討好,然後與對方閑聊幾句,最好能將其抱在懷中取暖——他早在八歲那年的寒冬無數次這樣做過,事後只要備好美食,再過分的要求也會被輕易原諒。
在指尖撲空的那一瞬間,加茂伊吹的思緒稍有停滯,這才想起不久前才說過再見。
他彷彿此時剛察覺到肩膀上少了慣常有的重量,器官運行正常,四肢輕盈靈活,他無需在伸展脊背前提醒對方扶好……總而言之,這代表他與意外夭折的風險終於徹底絕緣。
這個認知使他微微出神,隨後感到有種深入骨髓的細密不適正在蔓延。
離別,又是離別。加茂伊吹很快就將迎來三十一歲生日,但他依然不懂,操縱這世界發生一切變化的神明究竟在以怎樣的奇妙觀點看待筆下這些有血有肉的角色。
這不是難以原諒之事,畢竟如果他能搞懂這一切,他便不用在常常突如其來、卻又如秋日陰雨般綿綿不絕的傷痛中獨行至今。
“先生,儘管我明白這話會讓您過於放心不下——”
男人如此說道,面對攝像機,他晶亮的紅眸彎起公式化的弧度。
“但時至今日,我依然無法領會‘幸福’與‘自由’的含義。”
*——————
加茂伊吹在第三次被不該存在的疼痛從夢魘中驚醒后,整夜都再難以安心入眠。
或許他不該過多思考那些已經無可挽回的壞事,但人生的容錯率實在低得可怕。
當他為旁人引發的災難承受了失去右腿的代價時,造成他悲慘命運的那場車禍就總會在午夜夢回時閃現至眼前,使他好像每時每刻都會神經質地驚叫起來。
他於去年三月份時搬來這裏,此時已經又進入盛夏。院落中將旺盛雜草壓扁的雨後積水引來許多飛蟲安家,口器毒辣的蚊蠅令他苦不堪言,卻也成了他寂寞生活中的唯一伴侶。
一年前,某條來自京都的爆炸性新聞將正邪咒術師的關係緊繃至即將斷裂的界點:加茂家年僅七歲的次代當主於外出返程之時遭遇襲擊,身負重傷,幾乎命喪當場。
五條家年輕的六眼術師以一己之力改變了世界的平衡,詛咒師與咒靈的活動空間與發展可能被大幅壓縮,實力懸殊造成物質落差與精神焦慮,在這種情況下,有勢力發起了聲勢浩大的宣戰佈告。
激烈碰撞后是迸發的鮮血與火焰,加茂伊吹意識朦朧,他只是從滿目赤紅中望見蜂擁而上的咒靈,身底的液體便在咒力和本能的驅使下不安地躍動起來,殺傷力不強,最終隨着生命的流逝逐漸平息。
加茂伊吹失血過多,大腦與身體都難以繼續運轉,因此,他並不知道到底是誰趁亂使用咒具割斷了他的右腿。
在連痛覺都感到遲鈍的那時,加茂伊吹也沒能察覺到自己究竟被怎樣的厄運纏住了靈魂。
那把武器剝除了肢體再生長的可能,在造成傷害的同時,利刃將兩條晦澀的字符永遠留在傷口的皮肉之下,用以完全隔絕反轉術式的效力。因此,從漫長的昏迷中蘇醒之後,迎接他意識回歸的並非是家人的關切與無微不至的看顧。
空蕩的右腿、扭曲的疤痕、不能觸碰的傷口上間歇性傳來瘙癢;殘端骨刺、神經過敏、如同觸電般無規律又痛徹心扉的幻肢感——來自軀幹的無盡折磨啃噬着加茂伊吹,除此之外的一切也無非只是雪上加霜。
他是指那兩人,指自己從未露面的父親與每日涕淚俱下的母親,他們以最直接的方式影響加茂伊吹的心情,反覆提醒他某個極為可怖的事實:現狀顯然無法再變得更加糟糕,在人生還未正式綻放的七歲,他已狠狠砸在谷底。
家族內的議論從未停歇:加茂伊吹天資平平,從沒有人認為他未來可期,此時那身體殘缺、精神頹靡的模樣更是證實了他難成大器的猜測。
加茂伊吹是勢力鬥爭的犧牲品,是不幸遭難的倒霉蛋,是千挑萬選的替罪羊——他命運悲慘,卻唯獨不是能夠趕超六眼術師的絕世天才,那麼很明顯,他也不該是背負家族未來命運的次代當主。
族長尚且年輕力壯,加茂家沒理由要固執地維護一個殘疾男孩的尊嚴。於是當這個封建家族從主至仆的思想在無聲中達成一致之時,加茂家第24代領袖低調地挑選了三位女子作為側室,為培育出一位繼承家傳術式的天才做好了萬全準備。
加茂伊吹知道母親在誕下他時傷了身體,再難受孕,因此父親令側室誕下男嬰,再使其母子分離,將孩子交予嫡妻撫養,以成全加茂家嫡子繼承這一充滿諷刺意味的美名。
沒有什麼盛大的儀式,側室隊伍悄無聲息地搬進了母親居所旁的房間,加茂伊吹第一次對宅邸中的權力傾向產生深刻認知——他的父親接連一月留宿於側室們的床榻之上,隨之而來的便是正室地位的微妙變化。
那日,七歲的少年躺在被褥上告別了院落中高大的銀杏,然後被傭人客氣而強勢地抬進了本家中最為偏僻的位置,他木然地望着天空,說不出自己與尚未出世的那位弟弟,究竟是誰更可憐些。
彷彿大病中的將死之人一樣,躺在消毒水氣味的暗色中,加茂伊吹在等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幻夢,好逃脫人生的沉痛與哀切。
房間裏的靜謐使人心頭冒出潮水般來勢洶洶的恐慌,他難以靠哪怕一聲蟬鳴分散精力,只能將所有力氣灌注進十根手指,然後死死絞住洗到泛白髮硬的被褥,試圖阻止口中不受控制地溢出嘶啞而可怖的哭號。
正在這時,一道陌生的女聲突然出現在加茂伊吹耳邊,機械音調中隱約帶着飛速劃過的電流響動,語氣卻比他記憶中的任何一人都更加溫和柔軟。
[如果我說,你不過是漫畫中一位籍籍無名的配角,當人氣低迷時,無論是淪落成終生為劇情服務的迷你炮灰、還是乾脆在作者大筆一揮下付出生命,都會被所有讀者允許——]
[你是否還會將所剩不多的時間用在失聲痛哭上?]
加茂伊吹彷彿被猛然扼住喉嚨。房間中空無一人,那聲音卻好像就來自耳邊,面對未知狀況的巨大驚恐使他下意識屏住呼吸,將難以立即停止的抽泣含在了嗓子裏。營養不良的少年因憋氣而面色漲紅,原本瘦削蒼白的臉上顯出更加怪異的神態。
咒靈?但加茂伊吹感受不到帶有惡意的咒力,也想不通對方究竟怎樣才能穿越加茂家的層層守衛無聲來到這裏。
他從四歲開始學習赤血操術的使用技巧,雖然自那場意外后荒廢一年,但與戰鬥有關的記憶還在。於是為了至少拖延到救援趕到之時,少年強忍恐懼中四肢麻痹的感覺,顫抖着將右手食指放在雙齒之間,微微用力,時刻準備咬破皮膚迎戰。
加茂伊吹的舌尖嘗到了柔軟指腹上略微發鹹的味道,那是他在疼痛與懼怕的共同作用下產生的汗水痕迹。
在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時間彷彿比窗外幾近靜止的風還更慢,加茂伊吹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有滴豆大的汗水劃過眼角,他才意識到那聲音已經許久未曾出現。
戰局無聲轉守為攻,少年將呼吸的頻率放慢放輕,試圖根據空氣中咒力的流向來判斷是否有敵人踏入了自己的攻擊範圍。
結果無疑是失敗,於是他不得不隨着逐漸更加凝重的氣氛而加大雙齒合攏的力道,以求哪怕只是快上零點幾秒出招,爭取到多一分的生還機會。
在長久的靜默后,加茂伊吹耳邊響起一聲幽幽的嘆息。
[看來你沒能理解現狀,還是實際體會更加快捷。]
那聲音以一種奇妙的腔調錶達出極為生動的感情,與電子合成之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反差,若是仔細品味,能從其中察覺到明顯的無可奈何。
[在面對特殊情況時,還請一定進行具體分析:事實上,只有強者展露出的猶豫才會被看作謹慎,但對於此時的你來說,如果本就沒有勝算,一定要出招后再轟轟烈烈地赴死,這才是得到救贖的唯一方式。]
[別再等待,而是乾脆利落地咬破手指,朝門口發出你能做到的最強攻擊。]
“……為什麼?”加茂伊吹體力不支,他不敢浪費任何一次發動術式的機會。
那聲音輕笑起來,耐心地說道:[我有三個理由,希望你在聽完以後,能做出明智而正確的選擇。]
加茂伊吹察覺到對方心情正好,卻無法放鬆警惕,被猛獸隨意逗弄把玩的獵物絕不可能一同感到愉悅,他只覺得驚恐又無力。
含着滿眶淚水,少年試圖朝神明祈禱,他願意透支此生剩餘的所有好運換取活下去的希望,實際上卻連願望要投遞給誰都並不明白——更令人難過的是,他想到自己這一年來的遭遇,心中又是無止境的悲哀。
或許他早就用光了所有運氣。
加茂伊吹總是不被眷顧的,無論他多麼渴望時間就靜止在此刻,那聲音也還是不急不緩地念出了可能操縱他的動作、從而決定他生死的兩條理由:她就站在門后,只要擊穿紙門,他就能捕捉到她的存在;並且她絕無惡意,反而是為了幫助他而降臨於此。
耳邊話音剛落,加茂伊吹立刻將目光轉移到遠處那扇單薄的紙門之上。月光在門的框角上勾勒起清冷的寒芒,令夜色中掩藏的未知恐懼無所遁形,或許是因為好不容易才有了明確的目標,他終於聽到了風聲,看到了那個因尚且稍有一段距離而顯得模糊的黑色輪廓。
他猶豫着,難以下定決心。
那聲音看出了他的擔憂,輕輕哼笑,最終亮出底牌。
[我的能量比你想像中更大,無論你想重新成為加茂家的次代當主,還是想要擁有一具健全的身體,只要和我一起,這都不是完全不能實現的事情。]
少年的動作猛地頓在原地。
極度的震驚像一把重鎚敲在加茂伊吹的腦內,如果將大腦的感知比作一場短跑賽事,右腿的痛覺早已被其他情緒甩在最後,使他沒能過多考慮便彷彿被蠱惑一般、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咬破了食指的指腹。
濃重的腥甜味道在口中瞬間漫開,隨之而來的是車禍時的糟糕回憶,相同的血氣使加茂伊吹一瞬有些晃神,他差點忘記此時的處境,而以為溫熱的血液來自右腿的殘缺處。
他咬得太狠,扯下一塊皮肉,卻顧不得作嘔,囫圇含在口腔深處后探出舌尖,連其上的血液都不肯浪費,那被唾液沖淡的赤色液體便一同隨着咒力的躁動跳躍起來。
——對加茂伊吹來說,成敗在此一舉,他身體中的每一滴血都太重要。
滾動的血液在百斂技法的壓縮下化為兩道細線,如同離弦的長箭、如同出膛的子彈、如同鍵陀多渴望抓住蛛絲時的飛馳,赤血操術·穿血急速射出,精準打擊門框部分,使紙門整個從牆壁中脫落,直直向外倒了下去。
屋外的庭院被慘白的月光點亮,屋內的加茂伊吹面無血色,急促地喘息着,彷彿剛才的招式已經耗盡了他身上的全部力氣。
他果然找到了聲音的主人——不是“她”,而是……
“它”。
門外沒有什麼形容醜陋的可怖咒靈,隨着那道聲音再次響起,一隻毛髮烏黑油亮的貓咪踩着輕巧的腳步,優雅地從空中落到了原先站立的位置。
[我的第三個理由是,通過對熱門角色的粉絲群體進行調查分析,現在的讀者顯然更喜歡當機立斷的強大角色。]
那隻黑貓流暢地走過紙門的殘骸來到房間之中,藉著月光,加茂伊吹看見它的吻部微微聳動,似乎是在微笑。
[你的右腿、是否有舒服一些呢?]
明明它並沒開口,加茂伊吹卻還是聽見那道機械聲音在腦內響起,但來不及糾結,目前超出他常識的狀況已經太多,將每件事都思考明白再做考慮顯然不太可能,在短暫糾結后,他還是將注意力放在了最為關心的右腿之上。
不知是不是因為順利轉移了注意力,剛才還極盡折磨的幻肢痛已經在不知何時消失。
加茂伊吹再次看向那隻貓咪,它可愛地將頭歪向一側,雙眼顯出笑眯眯的神態。
[恭喜你,人氣提升成功,邁出了求生的最初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