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燃起一盞燈,在光亮中,曲皇后怔怔出神。
一直到外面飛紅通傳太女到了,她才恍然回神,抬頭看着迎面走向她的女兒。
她的女兒,長大了。
從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躍躍欲試的攻擊性,走路時裙角帶風,絲毫不拖泥帶水,就如同沈玉耀在朝堂上做事的風格,從不曾猶豫不決。
恍惚間,那個之前會窩在她懷中撒嬌的小女兒,像是一幅畫卷,還能看見栩栩如生的臉,卻再也尋不見彼時那個人了。
“女兒見過母后。”
沈玉耀上前見禮,疑惑的望向皇后,“母后在看什麼?”
“沒什麼,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皇后將那讓她陷入回憶的東西放入一旁的木盒子裏,拿小鎖鎖上,就像是將那一部分記憶,鎖入了最深的心房。
沈玉耀看見了,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銀鎖。
是小孩子用的,會掛在脖子上的東西。
原主有一個,就放在皇后那裏,是個金鎖,而這個銀鎖,一看就知道是誰的。
畢竟如果是普通人的,皇后不會拿出來看了又看。
“母后,真的是三哥他動的手嗎?”
其實沈玉耀希望不是申王,雖然申王確實很煩人,不止一次沈玉耀都想着徹底將對方搞下線,但是沈玉耀很矛盾。
矛盾的點在於,曲皇后對申王感情很深。
所以如果真的要對申王做什麼,那一定會讓曲皇后傷心,對於現在的沈玉耀來說,曲皇后是個很重要的人。
她不想讓曲皇后傷心。
沈玉耀以為曲皇後面對這個問題,或許會選擇隱瞞一部分事實,以此讓沈玉耀不要對沈清瑾滿腹怨恨。
但結果是她點點頭,直接給了沈玉耀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確實有謀害君主的心思,哪怕他下手並不是如何的重。”
不過是一些補藥,皇帝如果是個身體健康的人,吃了大不了就是上火嚴重,會內熱一段日子,只是會大病一場,倒不會害人性命。
只是誰知道,皇帝的身體根本就不是一個普通正常人的身體,他的身體千瘡百孔,已經病入膏肓。
而那些補藥,就是讓皇帝直接命喪黃泉的幫凶。
現在皇帝還沒有死,但是距離死已經一天比一天近了。
沈玉耀沉默了很久,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母后打算如何處置三哥?”
其實她在知道答案時,一度想着要將沈清瑾繩之以法,送他上西天的。
“你是不是想要殺了他?他做出此等忤逆之舉,確實該殺。”
“可是玉陽,他是我的兒子,是你的兄長,我真的不忍心啊。”
她還記得當初懷孕十月,究竟有多麼的艱難,那時候她剛入宮不久,曲父領兵攻西北,守家衛國,命在旦夕,而鄭家則咄咄逼人,寸步不讓,鄭婉婉視她為死敵。
她那時候已經看過許多宮中的陰私之舉,害怕孩子被人害,也害怕自己被人害,甚至孩子誕生后,她為孩子打造銀鎖,而非金鎖。
銀鎖可驗毒,時時刻刻讓她確保孩子是健康的。
她每天都要去看孩子,生怕孩子有一日就死的無聲無息,那麼多日日夜夜的牽絆,從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孩子,到可以遊刃有餘的應對孩子的一切。
她吃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而這,換來的是二十年後的母子離心,父子相殘,兄妹相殺。
是她只要想一想,都會心中無比疼痛的程度。
燭光下,曲皇后眼中細碎的水花晶瑩剔透,與複雜骯髒的人性完全不同。
至少這一刻,曲皇后的感情是真摯的。
“母后,女兒可以向您承諾,不主動動手。”
沈玉耀最多就是做到如此,她不可能再退了,皇權之爭,本就是退一步粉身碎骨的爭鬥。
曲皇后閉上眼睛,一滴清淚落下,墜在桌上暈開一片深痕。
“不必,這是他罪有應得,無須留情。無論是生是死,他都是我的孩子,是我教子無方,無論什麼罪,讓我與他一起承擔吧。”
曲皇后對沈玉耀的愛,是她會不偏不倚,不會要求沈玉耀為了她去放過沈清瑾。
而她對沈清瑾的愛,是她從始至終都會擋在沈清瑾面前,為他遮風擋雨。
“母后,您不要再拋棄我了。”
沈玉耀不願意,憑什麼沈清瑾的過錯要讓皇後跟着一起承擔啊?
就應該誰的問題誰自己抗!
曲皇后聞言,身軀一震,她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她的孩子被抱走,離開了她。
那時候迫於帝后權力而退縮的她,就等於是拋棄過這個孩子一次了,難道十五年後,她還要再拋棄一次嗎?
“玉陽,不用擔心,母后絕對不會再拋棄你了,只是母后也不能拋棄另一個孩子,你兄長他罪無可赦,剝奪他的皇子身份,將他流放嶺南,如何?”
為沈清瑾爭取一個活命的機會,是皇后最後的溫柔。
沈玉耀這才冷靜些許,想了想,覺得這樣也不錯,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也算是皆大歡喜。
只是無論是哪個摻和其中的人,都沒辦法感覺到一絲快樂。
說來說去,都是沈清瑾的錯!
他腦子被驢踢了嗎?沒事兒干為什麼要對皇帝下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沈玉耀是越想越氣,她乾脆在第二天下了早朝後,出宮往申王府去了。
這還是沈玉耀第一次登臨申王府的大門。
沈清瑾知道沈玉耀來了的時候,直接露出了嘲諷的笑容,一直到沈玉耀看見沈清瑾,沈清瑾的表情都沒有絲毫的改變,甚至更加嘲諷了。
真的是仇恨值拉滿。
沈玉耀踢開滾到腳邊的酒罈,她靜靜看着那個喝的渾身都酒臭味,披頭散髮的失敗者。
沈清瑾本來想要嘲諷沈玉耀,但是當沈玉耀毫無波動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時,他陡然大怒,根本沒有辦法維持淡定的表象。
“看什麼?你的親生兄長被你打敗了,然後淪為一個陰溝里的老鼠,是不是覺得我很醜陋?”
沈清瑾哈哈一笑,隨手又往嘴裏到了一口酒。
那些酒水進肚,就像是白開水一樣,沒有讓他產生絲毫的刺激感。
“什麼味道?”
沈玉耀總覺得這屋子裏還飄着一股清淡的香氣,不僅僅是酒水香味。
“臭味!是一個死人,從骨子裏散發出的腐臭味道!尊貴的太女殿下,是不是完全沒辦法聞這種味道啊?要不要出去,到太陽底下曬一曬,省的被染上臭味。”
沈清瑾說罷,晃晃悠悠的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
他這個動作,才讓沈玉耀發現,他瘦了很多,簡直就像是皮包骨一樣。
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了。
“你喝醉了,給申王殿下醒醒酒。”
沈玉耀感覺她沒辦法和現在的沈清瑾順利交談,乾脆就吩咐身後的於三,動手。
於三看了一眼,從門口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直接全潑在了沈清瑾的臉上。
她動作很快,身邊帶了一些風,風吹到沈清瑾臉上,寒涼讓沈清瑾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一直沉醉於虛幻世界的腦子,就像是早已生鏽的齒輪,只能磕磕絆絆的運作,根本沒辦法順利的使用。
“清醒了嗎?”
沈玉耀找了個還算乾淨的位子坐下。
目光觸及沈玉耀身上青色的衣袍,沈清瑾扯了扯嘴角,控制自己跪了下去。
“臣,給太女請安。”
“不必行此大禮,你是申王,還沒有變成庶人。”
沈玉耀動也不動,受了沈清瑾的禮,還在沈清瑾起來的時候說道:“這個禮,孤是代父皇母后受了,算是你償還父皇母后對你的養育之恩。”
沈清瑾神色木然,甚至沈玉耀這種話都沒有辦法讓他憤怒。
如果是以前,心高氣傲的他早就怒不可遏了,可是現在,已經被酒水侵蝕的身體,沒有辦法承載濃烈的情緒,以至於他麻木的像是一根木頭。
“你好像很不喜歡我這樣說,也對,畢竟你不過是個白眼狼,對疼愛自己的父親下手,沈清瑾,你也配為人子?對君主下手,你也配為人臣?”
“那又如何,若我贏了,一切都不一樣。”
現在沈清瑾可算是想明白了,他知道沈玉耀今天到這兒是為了什麼。
所以他也不裝了,直接扯開了這一層面具。
“孤同意你說的,史書由勝利者編寫。”
沈玉耀早就知道沈清瑾會這麼說,那是她絕對不能同意的觀點,“但是你不應該毫無人性,沒有一個真正的君主,會像你一樣,如此不是東西。”
“你罵我?沈玉耀,你以為你是什麼好人!”
不過是半斤八兩,竟然還在這兒說他!
沈清瑾就看不慣沈玉耀這副模樣,“先皇后多麼疼愛你啊,把你當做親生女兒一般,還有先太子,他更是對你比對我們這些兄弟,好上千百倍!可是你做了什麼?你以為你躲在後面,推波助瀾,你就能獨善其身嗎!你就無辜了嗎!你也是個劊子手,還有臉站在岸上,嘲笑我不是人!”
沈玉耀承認她的無視,同樣是幫凶。
但是她對皇后太子沒有多少愧疚,因為沒有感情。
和對曲皇后完全不同,沈玉耀承認自己就是個普通人,她在這上面,心天生就是偏的。
不過結局如何,和她個人的感情關係也不大,因為她要走這條路,她就必須得將所有擋在她前面的人搬開。
“我沒有想過殺他們,是時局如此,就好像我也沒有想過要殺你。”
沈玉耀伸手,於三拿出裝有聖旨的盒子,雙手遞上。
沈玉耀將它放在桌子上,推開蓋子,拿出明黃色的聖旨,按理說,她應該端正的站在院中,在申王府所有人面前宣讀聖旨。
而申王府的人,都應該跪在地上仔細聽,最後謝恩。
但是她沒有,她不光沒有宣讀,還將聖旨扔給了沈清瑾,態度十分隨意。
“你該慶幸,父皇對你還留有一絲父子之情。”
沈清瑾面上浮現一絲冷笑,什麼父子之情,若真有父子情深,何至於以前不將他放在眼裏,太子死了,甚至還選他妹妹繼位,也不願意選他。
一個公主繼位,父皇遲早會有後悔的那一天!
見沈清瑾一直捏着聖旨,並不打開看看,沈玉耀也懶得留下來等沈清瑾想通了,她轉身就走。
可在她到了門口的時候,碰上了另一輛馬車,從馬車上下來兩個熟人。
“石大人,江大人。”
正是石炳生和江朱韜這兩位難兄難弟,他們最近手頭案子挺多,而且不少都是懸而未決之案,之前鄭家的案子,還有柳暗花的案子。
今日他們前來,是因為石采文告訴了石炳生一個重要的消息。
石曉曉手裏有柳暗花,為了取信於石炳生,石采文甚至將之前她從石曉曉的屋子裏搜出來的柳暗花拿了出來。
只不過那個柳暗花,缺了個角。
石采文正是發現了自己保存的柳暗花有缺失,才會將真相告訴石炳生的,因為她無比確定,柳暗花缺失必定是石曉曉動的手。
而且石曉曉將東西拿走,是去害人了,要害的不是別人,正是申王沈清瑾。
石炳生得知此事後大驚,趕緊通知妻弟,一起到申王府看看。
沒想到正好碰上沈玉耀從申王府出來。
“臣見過太女殿下。”
兩人只好先按住焦急的心情,下車給沈玉耀行禮。
見他二人面有急色,沈玉耀心裏一驚。
申王不可能跟鄭家的事情有關,想要鄭家死的人里,申王排第二,絕對沒人排第一。
所以他們找申王,絕對是有關柳暗花。
再稍微聯想一下之前石采文跟她說過的事情,以及剛剛在申王屋子裏聞到的香味,沈玉耀直接確定了。
申王在吸食柳暗花!
所以申王的瘦骨嶙峋,不一定僅僅是因為他成日裏酗酒,光喝酒不可能讓一個人短時間內瘦成那副骷髏一樣的樣子。
糊塗!糊塗啊!
一個王爺,先是對皇帝動手,后又去吸食柳暗花,甚至在知道自己吸食后,還沒有停!
沈玉耀很確定沈清瑾沒有停過,一兩次不可能有這麼好的“效果”。
“兩位大人辦案,自行入內便是,孤要離開了。”
沈玉耀不打算再管了,沈清瑾身上的事情,簡直就是一團亂麻,她碰一下,都覺得臟手!
見沈玉耀沒有阻止的意思,石炳生和江朱韜對視一眼,同時鬆了口氣。
事情牽扯皇族,若是太女阻攔,他們還真沒辦法好好查下去。
“謝過太女殿下,恭送太女。”
等沈玉耀坐上馬車離開,兩人連忙入府,隨後大理寺的人就過來,將申王府給圍起來了。
沈玉耀走後,沒有直接回宮,而是去了石府。
石炳生突然找到了申王頭上,她得了解一下情況。
到石府的時候,因為沈玉耀沒有提前通知,所以石采文沒有好好出門迎接,而是石采文身邊的丫鬟將沈玉耀引入府中。
兩人本來私交便不錯,倒也不用太在意那些虛禮。
石采文得知沈玉耀前來,神情惶惶的趕到中廳待客,一進門便直接請罪。
“見過太女,臣女來遲,讓殿下久等,請殿下恕罪。”
“是我來得及,沒通知你,你起來吧。”
沈玉耀擺擺手,讓她趕緊坐下,“我剛剛去了申王府,出來的時候正好碰見了石江兩位大人,你是不是將石曉曉的事情,告訴石尚書了?”
石采文起身的動作停了一瞬,隨後站直,神情陰鬱的低下頭,“是,殿下料事如神。”
“你不必如此,此事不是你的責任。”
沈玉耀見她那樣,就知道石采文是在自責自己沒能阻止石曉曉,甚至最後的柳暗花還是從她手裏出去的。
“但若非臣女監管不力,又怎麼可能讓她再次用此物害人,還是害得皇子,若陛下得知此事,必定會龍顏大怒。”
查來查去,最後根源竟然在刑部尚書的府上查出來了,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沈清瑾已經並非皇子,他是庶人沈清瑾。況且,石曉曉不過是你堂妹,還是遠房堂妹,此前從未在一起生活過,父皇不可能因為一個遠房親戚,就牽連到石尚書頭上。”
話是這麼說,但是向來有買賣柳暗花,則牽連全族的規定,最後石炳生到底能不能保住官位,全看他在皇帝心中分量如何。
這些年,石炳生貴為朝堂中寒門官員之首,曾經與世家大族的代表鄭家與楊家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現在鄭楊兩家都已經沒落,鄭家更是直接被滅了族,平衡已經被打破。
石炳生他若是勤勤懇懇,一如既往的工作,便也罷了,皇帝多少還會念着他功勞苦勞都有,但若是他犯了大錯,治家不嚴,那就不一定還能穩穩坐在寒門之首的位置上了。
沈玉耀也只是一個猜測,她沒有跟石采文說,擔心石采文想太多。
但即便她不說,石采文也能明白。
於是她一咬牙,直接跪下了。
“殿下,臣女自請出京,為殿下效力,還請殿下保臣女父親一命,保石家無虞!”
石采文知道最近沈玉耀一直想要找個合適的人,去西北那邊代替楊可卿,處理棉花的事情,讓楊可卿回來。
只是苦於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女子學堂開啟,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石采文也在努力,若是這個階段去西北,幾乎就是放棄此事了。
沈玉耀明白石采文的意思了,她是用自己現在入朝的一個機會,為她辦事,為父求情。
楊可卿有功,又急於回來,石采文過目不忘,乃是天縱奇才,別人去西北,肯定穩不住楊可卿手上的東西,但是石采文去就不一樣了。
她絕對能做到。
是讓石采文留在京城,還是將她外放一年半載,換楊可卿回來,其實後者更合算。
因為石采文的文學造詣很高,就是去讀女子學堂,公主和大儒們也不能教她什麼,讓她去教還差不多。
“你確定?不後悔嗎?”
沈玉耀問道。
石采文搖搖頭,“石曉曉就在我身邊,我卻什麼都沒有意識到,她就在我眼皮底下害人,我不能阻止她,本身就有過錯。父親想來也是這個想法,所以才會義無反顧的去申王府。”
世間之事就是如此的不講道理,惡人從來不會自省,好人卻為自己畫地為牢。
沈玉耀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你確定,那就去吧,等你到的時候,順便見見楊可卿,你們一別數月,想來很是想念對方。”
石采文神情恍惚了一瞬。
倒不是想念那個對手,而是想念曾經可以無憂無慮,肆意妄為的日子。
“是,臣女遵命。”
石采文不想在家中猶猶豫豫,她給父親留書一封,又去見了一面母親,告知母親自己要出遠門一趟,不日即歸,便簡單收拾了行禮,直接騎馬走了。
她只帶了十幾個侍衛。
武功不行,但是騎術很好,身上還有錢,輕裝上路的話,應該兩三天就能到合川。
小江夫人一直在哭,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一夕之間,她的女兒就要遠行,甚至歸期不定呢?
明明前幾日,女兒還在說,她要去女子學堂,日後為太女效力的。
小江夫人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有些風雨即將降臨到這片寧靜之地,而她的女兒,用自己尚且年幼的身軀,為他們遮風擋雨,最後躲過了一次災難。
沈玉耀嘆口氣,想了想,覺得沒什麼可以去的地方,乾脆回宮了。
她需要在那些女子學堂的人中,挑選一些平日裏才學兼優的人,好好培養。
還要跟朝堂上那些大臣接觸接觸,互相之間了解一下彼此的脾氣,讓政策能實施的更加順利。
真的是忙得不行。
而在她剛回宮的時候,她的姨兄元石陸,正在元家,鐵青着臉,看着面前的一場鬧劇。
這場鬧劇的主角,是他的親妹妹元清影,還有時任編撰學士的丁原。
在其他同期陸陸續續被外放做官的現在,丁原還呆在翰林院,不是他有多麼熱愛翰林院這個地方,主要是他想留下來,等待京城官位的空缺。
本來如果他能和元清影成親,有一個在宮中做禁軍統領的大舅哥,他的未來絕對是一片光明,更不要說元石陸和當今太女關係匪淺,那簡直就是一條通天大道啊!
就是懷抱着靠元家發跡的願望,丁原才一直等在京城的。
可誰知道,眼見就要成親,丁元馬上就要成為一家,元清影突然悔婚了!
丁原之前就被石家悔婚過,那時候他們沒有他交換庚帖,沒有寫婚書,也沒有送過聘禮,那一次被退婚,丁原勉強認了。
誰讓他那會兒也想要高攀楊家的姑娘呢。
但是現在不一樣,丁元兩家什麼流程都走了,最後一步的時候說退親,這不是打丁家的臉嗎?
丁原當即不幹了,直接找上了元家。
誰知道他開口的時候,元父和那位繼夫人均是一臉迷茫,似乎都不知道婚事被退了的事。
這下丁原明白了,原來全是元清影一人的想法,這個事實比元家看不上丁家,最後悔婚,還讓他難受。
那不就是元清影看不上他嗎!
他哪裏不好,竟然讓元清影這麼嫌棄!丁原是越想越氣,遂而上門來質問。
在他上門的時候,元父和繼夫人也在質問元清影這件事,想問問她到底是想什麼。
元清影自然是實話實說,她就是想要入學女子學堂,並不想就此嫁人。
結果元父和繼夫人勃然大怒,呵斥她痴心妄想,絕不會讓她跟不安分守己的女子學。
他們說話難聽,元清影並不難過,但是見他們死活非要讓她嫁,甚至丁原還上門來了,她覺得有些難以招架。
去叫祖母肯定不行,祖母年紀大了,受不得這樣的刺激。
故而元清影叫來了元石陸,元石陸一聽是妹妹的事,直接同禁軍那邊告假回來了。
然後就坐在這兒看他們唱大戲。
準確的說,是看元父和繼夫人,丁原倒是還好,他是苦主,他有必要找過來。
妹妹能想開,元石陸很高興,至於丁原那邊,本來丁原就是想要藉著元家往上爬而已。
元石陸本來想着兩邊好好商量一下,最後定下一個章程便是,誰知道他坐了一會兒,茶都喝了一杯了,元父與繼夫人的話還在指責元清影上,而丁原那邊則是到處煽風點火。
沒有一個人像是要解決問題,他們更像是想要解決弄出問題的人,也就是元清影。
“夠了!”
在繼夫人說女子就應該嫁人,出去從政那是拋頭露面,以前都是商籍下賤的女子才會做的事情的時候,元石陸放下茶杯,沉聲呵道。
繼夫人一愣,有些懼怕的閉上了嘴,元石陸看她的眼神很不友好,裏面甚至閃着寒光,像是下一刻就會直接給她來上一刀。
元父也懼怕這個兒子,平常是一個屁都不敢放,今日完全是藉著元清影的事情在這兒逞威風。
如今看兒子生氣了,他也不敢說話了。
見元家人不說話,丁原暗罵一聲孬種,上前問道:“元統領,你身為禁軍統領,官居三品,於品級上,丁某遠比不上你,但是你我均為朝廷命官,此等騙婚,說出去實在是欺人太甚!”
“並非騙婚,若你願意,可等我十年。”
不等元石陸搭話,元清影先開口說道。
按照女官的規定,年滿二十五歲后,就可以選擇是嫁人還是繼續留在宮中。
元清影可以選擇嫁人。
但丁原不可能等元清影那麼多年。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一個年輕人的官場,又能有幾個十年,消耗最美好的一段年化在官場上,丁原肯定不願意。
但是就這麼放開元家,放棄攀高枝的機會,丁原也不願意。
元清影看出丁原的想法,心底愈發堅定要入宮了,這個人根本就不是良人。
是她以前想的太多,自怨自艾,竟然覺得人生就這樣碌碌無為的過下去,並沒有什麼。
怎麼會沒有什麼?她還有大好時光可以度過,怎能浪費時光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上。
“丁公子,我並非不講理之人,今日一事,是我對不住你。日後若丁公子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我欠你一份人情。”
元清影自始至終說的都是我,可見這份人情是要她來償還的,這也是丁原一直不肯鬆口的原因之一。
一個女子的人情,他要來何用?
若是那位太女的人情,他一定會直接答應,可元清影就是個普通的小官之女,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她有個好哥哥。
丁原的目光不住的飄向元石陸,顯然他是想要元石陸的承諾。
元石陸見此,知道丁原也想明白了,他站起身,向丁原抱拳道:“今日確實是我元家對不住你,丁大人,你我共同在朝為官,為陛下與太女效忠,日後共處的日子還長,這樣吧,若是日後丁大人有什麼需要,只要不違背君主之意,元某必定做到。”
“哥!”
元清影皺眉,這是她的事情,為什麼要讓元石陸來承擔後果?
元石陸對她搖搖頭,只有這樣,這件事才能完滿解決。
丁原滿意了,最後帶着家丁將聘禮抬走,還留下了庚帖,拿走了自己那一份,這份親,算是白議了。
好在最後沒有結成仇。
等丁家的人都走了,元父才瞪了元清影一眼,甩袖離去,繼夫人埋怨的看了兄妹倆兩眼,最後問道:“清影日後難道不成親了嗎?”
“她若為女官,就不能成親了。母親日後還是管住自己的嘴,當今聖上定下太女繼承大統,像什麼拋頭露面乃是賤籍所為的冒犯之語,還是莫要說了,小心禍連九族。”
繼夫人原本只是個妾室,沒讀過書,多年來還被其他出身高的貴夫人們排擠,更是說話不知深淺。
但是她骨子裏還是有對皇權的懼怕,想到自己那句話被太女聽見,妥妥就是在謾罵太女,她立刻閉了嘴。
“你知道的,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清影的婚事不成,她底下的弟弟妹妹們……”
“其他人嫁娶隨意,若清影能入東宮為女官,那是我元家之幸,豈是區區一個丁原能比的了的。”
“是是是,你說的是。”
繼夫人嘴上應和,臉上的表情還是一副不屑的樣子,顯然根本就不覺得他說的話是對的。
等她離開,元清影低下頭,小聲同元石陸說:“抱歉,我讓兄長失望了,還讓兄長白白背上人情。”
元石陸搖搖頭,“你我兄妹,本為一體,不過是個人情罷了,若是能讓你從此天高海闊,十個都值得。”
生母留下的妹妹,元石陸自小疼愛她,妹妹身體不好,元石陸更是成日裏擔驚受怕。
其實元清影不嫁,反倒是元石陸希望看見的,丁原確實不是個好人,他也希望妹妹能在清楚自己未來要走什麼路的時候,再做出嫁人的選擇。
“我希望,以後你能遇見一個人,是你真心想要嫁給他的那種,你想清楚了一切,確定自己想與那人長相廝守。”
若是找不到那個人,那便繼續尋找下去,直到找到的那一天。
元清影眼底漫上一層水霧,她重重點頭,“好!”
“乖,去讀書吧,多讀一些聖賢書,多多了解官場裏的事情,你一定能入東宮,到時候,兄長每日接你出入宮闈。”
元清影連連點頭,開心的不行,她像是掙脫了一直壓在肩膀上的大山,人就像是翱翔在天際的鳥兒一般,自由極了。
也開心極了。
有人得家人相助,得償所願,興高采烈的奔向未來。
有人卻被家人指責,被傷的遍體鱗傷,努力逃離,又心懷不舍。
楊可卿回府,她帶了一身的疲憊,今天她跟着那個販賣棉花的商人去合川,去看了塞外種植棉花之地。
那是一片沃土,在大庄境內,若不是最近她得知了棉花的存在,甚至都不知道,在大庄內竟然有一戶人家,世世代代培育棉花。
哦不對,太女稱作棉花,實際上當地人稱作雲花,只是用來做觀賞之用,那一戶人家研究雲花,也不過是為了讓雲花的花朵開的更大,更加美麗。
結果倒是正中楊可卿下懷,雲朵越大,裏面的棉越多,太女說過,棉花就和木棉一樣,是可以保暖的。
木棉輕薄小巧,棉花厚實一些更好。
推開門,裏面等待她的是她最熟悉的人。
“小姐,您回來了。”
素雪喜出望外,盼了兩三天,可算是將楊可卿盼回來了。
“恩,家中如何了?”
對楊可卿來說,這句話就是隨口的問話,更像是在詢問她離開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大事。
並沒有其他意義,至少沒有大部分人對家人的擔憂。
如果那些人也能被稱作家人的話,那楊可卿心裏,只有對那些人的怨懟。
“還是老樣子,只是夫人她一直在說,想要見見您。”
老樣子,就是指被斷了柳暗花的楊成業和楊棟,成日裏撒潑打滾謾罵,各種手段都用上,想要得到柳暗花。
而劉夫人,則一直不原諒楊可卿,成天成日的罵楊可卿是養不熟的小畜生。
楊可卿已經習慣了,她嗯了一聲,準備洗漱一番就去看看劉夫人。
她對父兄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了,在柳暗花的折磨下,他們已經喪失了人性,沒有辦法溝通。
只有母親,她一直想要說服母親,讓母親能夠體諒她的痛苦,明白她的為難。
可是沒有用。
楊可卿簡單洗漱過後,往劉夫人在的院落走,還沒到門口,就聽到了劉夫人謾罵的聲音。
細數過往的事情,然後罵一句楊可卿就是個沒有心的孽障,她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在楊可卿剛出生的時候,掐死這個小畜生。
素雪聽着那些惡毒的話語,都覺得難受,她頻頻皺眉,看向楊可卿,希望楊可卿能趕緊離開。
但是楊可卿就像往常一樣,靜靜地站在門外,聽着裏頭那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叫罵。
為什麼劉夫人要那麼恨她?
她明明從小就很聽劉夫人的話,從來沒有像舅舅一樣,趴在劉夫人的身上吸血,也沒有像父親一樣,對劉夫人冷漠至極,更沒有像兄長一樣,對親生母親態度冷淡,猶如陌路人。
父親總說劉夫人眼中只有那個弟弟,若不是看在劉夫人為他誕下一雙兒女的份上,他肯定要休了她,讓她滾回她心心念念的弟弟身邊,看看劉家人願不願意贍養她。
而兄長則認為在母親心中,那些表兄表弟更為重要,因此對母親心灰意冷。
她則覺得,母親的愛雖然不明顯,但一直都有,母親是愛她的。
可是現在她突然明白,母親對她的好,究竟是因為她是母親的女兒,還是因為她是楊家的女兒?
恐怕是後者吧。
因為知道以後她嫁人,能嫁到一戶高門,所以才會願意對她笑,教導她如何做一個合格的高門貴女。
那些幾乎苛刻的要求,原本楊可卿覺得是母親對她寄予厚望,才會對她比對別人更加嚴厲。
但是現在看來,那些嚴厲分明全是私心。
被他人嘲笑出身小門小戶,所以想要教出一個真正的高門貴女,知道尋常女子不可能入皇家的眼,所以為她造勢,替她揚名。
楊可卿覺得可笑,虧她自詡將世事看的清楚明白,卻不知她從來都只是俗世一庸人。
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個女兒。
她同樣會被情感左右,同樣會自欺欺人。
“小姐,天冷,小心着涼。”
倒春寒還沒過去,合川夜裏的風比京城還要涼些。
“素雪,你說女兒又該如何回報父母的生育之恩,難道,要剝皮削骨,方能償還?”
“小姐!您可千萬別想傻事啊,您為太女殿下辦事,只要熬過這段日子,日後風光無限!”
素雪聽出楊可卿那些灰心喪氣的想法,趕忙勸說。
楊可卿愣了一下,隨後點點頭,“你說的對,我還有更多事情要做,但這份生育之恩,我不得不報。”
隨後她掏出一把匕首。
那是太女賜給她護身用的匕首,鋒利的很,碰一下刀刃,就會被划傷。
素雪被嚇得一身汗,瞪大眼睛看着楊可卿。
楊可卿拔下頭上髮釵,黑髮披散,隨後一道寒光閃過,縷縷青絲落下。
斷髮如斷頭,以此還父母。
楊可卿低頭看着地面,寒涼如水的地面上鋪了深深淺淺的一層,風吹過,有髮絲飛起,落入一旁,混入草泥之中。
“命人打掃起來,送給夫人,讓她從今日起,便當她的女兒,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