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

剛坐上車的時候，淺川璃寬便感覺到了不對勁，但硬要說是什麼樣的感覺，尚且未被塵世髒水污染過的NPC倒也一時間說不上來。

司機、保鏢、後座上拄拐的老年人，淺川璃寬稍顯拘謹地貼着左側車門坐好，車門處的牛皮內護面倒不硌手，在那位老人開口說了句“好久不見”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出來，這位老先生他曾見過的，是隨着最初的劇情推進，過來接他入五條本家的人。

“影子替身的作用就是幫助主人混淆視聽，必要時做好替死的準備，你很幸運啊孩子，這個機會這麼快便到來了。”老人說完從側邊拿出東西遞過來。

按時下年輕人的叛逆語言來說，以上一番話大概可以算得上是“PUA”了，但可惜淺川璃寬聽不懂，他只是隨着字面意思點點頭，接過了遞來的東西，拿在手裏一看，才發現是副墨鏡。

“戴上，目的地那邊會有本家的術士佈置幻術結界幫助隱藏瑕疵。”車座處的明暗隨着駛入林間而不斷地光影變幻，老人的手撐在拐杖頂端，十指捏緊后又放鬆，“畢竟你還不足夠肖像六眼之子。”

因此便該是枚棄子。

近日的黑市很是活躍，似乎有大批的國外賞金獵人和冒險小隊也進駐了其中，上一次五條家的六眼之子外出，便是遭遇了圍攻式的襲擊，且並未被全部滅除，這樣的人一波接一波地嗅肉味而來，只會疲勞五條家的力量，上位者們對此很是頭痛，最終決定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引入網中直接全部絞殺。

如此，便需要一個誘餌。

月末那天，五條悟前往本家的時候再一次表示不會使用那個影子替身，當晚這個“棄子對策”便直接擬訂好了。

只是沒想到的，那晚濕淋淋的小替身是直接坐在了五條悟的房間裏，被按着腦袋一下一下地用毛巾擦着頭髮。

這樣的小意外總是不能被周全地考慮進去，但事實上，五條本家的那群老年掌權者們中，其實也早就基本放棄遣人去分宅盯梢的計劃了。

如此一來，淺川璃寬頭上的NPC身份標識中，怎麼得也得加上這一個【棄子】的名號了。

目的地是近郊的一個發貨倉庫，做一些國際寵物用品的轉運，名屬五條家旗下，那就是怎麼造作都沒人管得了了，淺川璃寬戴着墨鏡下了車，前一兩步還像是瞎子摸象一般地伸手揮了揮，接下去似乎是適應了，直接走了直線進去了倉庫內。

老人穩當地坐在車內，打了手勢，外圍術士開始啟動佈下的結界，緊接着司機打轉方向盤，車輛從進入口駛出，將身後的一切都交給了那個走近倉庫內的12歲小棄子。

進入倉庫后的一切都莫名其妙，淺川璃寬甚至都來不及反應，有人喊他少爺，有人拉他去驗貨，偌大空蕩的倉庫內，他一個人繞在集裝箱的角角落落，以一聲刀刃劃開金屬的響動為起始點，場景開始變得嘈亂起來，更多的人、更多的聲音，有人在說這一單的雇傭金、有人在喊濺血的快意、有人嘶吼着與百年一遇天才咒術師戰鬥的熱血沸騰，所有的一切，一發不可收拾。

龐大雜亂的情感和慾望毫無保留地宣洩在NPC面前，耳道有些擁堵，這讓淺川璃寬一時間有些難以承受。

五條本家的術士正在外圍靜觀其變。

嗡鳴聲響起，而其餘人不可聞，只有NPC墨鏡下的清淺瞳孔逐漸有神了起來，他終於看清了灰色鏡片的前方是一群張牙舞爪的男男女女，同時透過側邊的鏡框看過去，他便又看到了懸浮在一側的暖黃色光球。

“記得是有設定在咒術界的能力值的……嘛，無所謂，你比他們強，上吧！”

系統的聲音是一針安心劑。

袖口內襯處的匕首順勢滑落，穩穩地被小手接住，在系統終於查到「咒術界能力設定表」一欄的時候，遊絲般微弱的咒力已然纏繞上了匕首和手腕，淺川璃寬閉上眼睛，感到有些困了。

但這也並不妨礙他側身乾淨利落地割斷左後方襲來的偷襲者咽喉，匕首轉在手腕處挽了個刃花，一刀封喉的屍體還躺在腳后，淺川璃寬卻是轉正身體面向了前方一大群人，在那些人均是稍顯怔愣的一瞬，墨鏡應聲碎裂開，而他也正好睜開了眼睛。

此處的倉庫無天光，呈現的便是一雙墨綠暗色的眼瞳，無悲無憫。

.

堂內的桌椅皆是被龐大的咒力流衝擊得全部掀翻在地。

五條悟在發脾氣。

或許應該說，這位少爺自邁入議事大堂起便一直沉着臉色，只是在某一位長老先生說出了“棄子對策”后，他才終於將積壓了許久的負面情緒全部轉化成咒力釋放了出來。

最為位高權重的長老仍然穩穩地坐於主位，眼下的六眼之子再怎麼天賦深厚，也終究是年齡太小，不足以撼動他，他是上一任的五條家主，按輩分來說，五條悟該叫他一聲伯祖父，但顯然，叛逆的侄孫子並沒有這麼乖。

特別是現在這個時候。

“悟，不過是一個影子替身罷了，那孩子也是自願做出這樣的選擇，也並非是我們逼迫於他，更何況，你現在為了一個替身使性子，將來接任整個五條家，到時候整個咒術界也必定在你……”

“隨便怎麼樣。”

伯祖父深吸了口氣：“難道以後又有這樣的一個人，更甚者，會是你的摯友，如果有了事情，你也這麼毫不顧慮地耍性子？！”

被質問的人站在堂前正準備踩着門檻出去，聽到問話便雙手插着褲兜轉過來，視線毫不避諱地直接與最高的上位者對視。

雖說對面是來自孩童的仰視，但六眼之子與生俱來的威壓完全不可忽視，澄湛的蒼天之瞳內毫無感情，清澈的一片，是神明對人世間漠然的審視。

上位者暗自握緊了扶手，他並沒有遇到過絕對實力差的對手，六眼百年一遇地誕生在他瞑目前，他也是頭一遭接觸，直到這個時候老人家才突然醒悟，絕對的天賦之差將會為咒術界的未來造就怎樣一個怪物。

對視六秒后，五條悟才若無其事地轉頭回去，一腳踩上門檻，在老舊的松木發出不堪承受的吱呀聲中，回了一句：“等有那樣一個人再說吧。”

隨後便直接跨了出去。

出來的時候天色灰暗，僥倖是夏日，太陽落山得晚，隱約還能看清前面的路，車子也只是打着近光燈，疾馳在這一處林間。

五條悟坐在後座上，思考着之前得到的情報，關於淺川璃寬、他的那個影子替身，據說最初被找到時也並非是為了送給他的，一開始的目的，僅僅只是為了他身上獨一份的“微弱咒力”。

“那個孩子所附帶的能量，姑且判定為‘咒力’，微弱量，但據消息透露，僅此‘微弱量’便可吞噬其他咒力，呈現銷蝕性。

帶回來之後觀察實驗了一陣，也確實如此，很是可怕的能力，只是……同樣也確實是微弱量，只能說配合上極佳的體術，倒也不失為一種保命技能，但真要為我本家所用，就實在是……”

“所以就丟給我了？”

當時的這一句反問，倒是一時間無人敢接。

此時五條悟仔細想了想，也覺得確實該是如此，哪有什麼突如其來的“影子替身”，不過是本就廢棄的實驗品價值再創造罷了，被遣到自己身邊盯梢來的。

系統說，改變后的劇本確實是這樣的，一開始的倒並不是……

晚六點，天色正好全暗，原本預計大火燒盡的近郊倉庫此時正好端端地亮着燈光，五條悟下車時檢查了一下這一片佈下的結界，進入倉庫大門時一眼便與藏匿在外圍的某位幸運術士對視上了，後者倒是反應快，下一瞬便立即乖巧地自動消失掉了。

倉庫之內有明燈，但五條悟一走進去仍然一下子看到了那邊的白月光——左側上方的頂端應該是在打鬥中開了一個小洞，洞口之外是月亮，那處站着的少年就那麼靜靜仰頭看着洞口，他沐浴在月光中，而並非白熾燈下。

一地的屍體和狼藉，五條悟跨過一具沒了頭的，繼續往那邊走過去。

“璃寬。”

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月光中的少年保持着微仰的姿勢，轉過頭來，左眼之下一道血痕。

五條悟能感到自己有一瞬間的緊張，不過仔細看起來，也並非是什麼傷口滲血，應該是打鬥中被濺上的。

淺川璃寬被喊了聲，隨即轉過身站好，一板一眼地回復了句：“是的，五條少爺。”

這一聲少爺逐漸喊得流利了起來，五條悟走近過去，在他面前站定。

兩個人細看起來確實不像，淺川璃寬更為清透，發色也好、眼神也好，這些都與六眼之子相去甚遠。

五條悟也不願意他再做自己的影子替身，或者說，可以做一個刨去“廢品價值再創造”后的、完全屬於自己私生活內的影子替身。

叮鈴噹啷地一聲響，透明十字架碰撞在銀制鈴鐺上，聲音也很是清透悅耳，掛繩吊在中指指骨處，五條悟掛着這串鏈子，摸上了對方左眼下的那道血痕。

果然是別人的血，一抹便消了。

“嗯。”

五條悟應了聲。

後方的集裝箱被割裂開，內里的寵物糧食撒了一地，有包裝袋破碎地掉在一邊，大概是進口的幼犬專用糧，用英文寫着“pure&naturalpuppyrecipe”。

掛鏈叮噹地一墜，淺川璃寬便感覺左耳有了承重，藏藍的編繩垂下，盪在少年的頸側。

像是打了個標記，也挺不錯的，反正不再是本家那群老頭子的東西了。

捏了捏對方的耳垂，五條悟又開口叫了句：“璃寬。”

“是的，五條少爺。”

淺川璃寬不明白這時候喊他名字的意思，歪了下腦袋。

於是五條悟笑起來，開口說：

“Mypup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