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聽見王鶴說出這樣的話來,吳林倒也不惱,只是一笑而過,隨即便要往那書肆里鑽。
可沒想她前腳剛抬起,王鶴便又攔住她。
“吳姐姐,我知道你現在急着買書,但是這家書肆,今日怕是開張不得,你還是換家書肆買書罷。”
王鶴轉過身,指了指那此刻靜悄悄的書肆,頗為無奈地解釋一句。
吳林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書肆內坐着位老婦,正眯着眼捧着自己眼前的本子仔細翻閱,口中念念有詞,卻也聽不大懂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這是。。。”吳林有些不解其意,微微皺眉,開口問道。
“書肆的老闆在對自家的賬本,這是件麻煩事,查賬的人講究清靜,方才我也想進書肆來着,剛到門口便被老闆哄了出來,那老闆說,今日這書肆不開張。”
王鶴邊同她解釋,邊忍不住嘆口氣。
查賬,便是查每月的收支,這對每家鋪子來說,都是件重要的事情,要耗費的時間也頗多,老闆只一人看店,精力不足,不開張也是正常。
可在原主給吳林的記憶里,這家書肆賣出的書,價錢最便宜,縣城內其餘的書肆給出的價錢,或多或少都要比這家書肆的高些。
吳林不急於現在就進去,畢竟她剛進縣城,還沒錢,可若是今天一整天都進不去,那她這一趟,豈不是白跑?
她抬頭望着屋內的老闆,這老闆心中卻是只有賬本,皺眉念叨着賬本上的內容,時不時停頓好幾下,末了再在本子上畫幾筆,根本就不管門外眼巴巴瞧着她的兩個書生。
“不開張么。。。”
吳林喃喃自語道,可她到底眼尖,瞧了半晌突然咦了一句,隨後側頭問王鶴道:“這老闆不用珠算么?我瞧她空着手算,速度屬實是慢。”
她這一問,倒是叫王鶴一愣,想了半刻,結結巴巴地說道:“啊,這,我也不大清楚,許是算盤壞了?”
生意人算盤該是不離手,壞了豈有不重新買一個的道理,吳林看了好半晌,突然眼前一亮,輕笑一聲道:“原是這樣,這事倒也就不難辦了。”
王鶴還未聽懂吳林話中的意思,便瞧見她健步如飛,幾步就踏進書肆的門檻里,讓她連伸手阻攔的機會都沒有。
剛一進店,迎面而來便是股濃濃的墨香,吳林聞到那香味便不自覺得深吸一口氣,笑着踱步走向算賬的老闆。
約莫是聽見了腳步聲,老闆有些不耐地輕嘖一聲,都不曾抬眼看人,只道一聲:“今日書肆不做生意,還請快些出去。”
在門口反應過來的王鶴趕忙跟着她進屋,見到老闆不悅,一時也覺得羞,心道這吳林有些不看場合做事,也不懂變通一下,繞道去別的書肆,但嘴上還是好意提一句:“吳姐姐,你聽見了?老闆都說了,不做生意的,快快隨我出去吧。”
可吳林像是聞所未聞般,站定在原地,開口答道:“老闆,我不是來買書的,我是來問問,您這招不招短工,缺不缺給您算賬的夥計。”
身後正欲拉她的王鶴一愣,這吳林不是說來買書的嗎?怎麼臨時變卦,想來書肆做短工了?
這草包,她會算賬?
原本皺着眉的老闆眼皮一掀,將手中的賬本放下,打量她一眼。
“你怎知我這缺算賬的?”
吳林指了指她的賬本道:“我瞧您算東西速度慢,身上沒帶個算盤,又看您一直眯着眼瞧賬,便猜您恐怕近來眼睛看東西有些吃力,看不清算盤,看賬也麻煩,知曉您現下怕是有麻煩,所以才開口問問。”
老闆聽見這話,又忍不住眯着眼仔細看看她,好半晌才緩緩點頭道:“確實,我年紀大了,最近眼前發昏,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看賬很是吃力,不過,這賬本,你真的能算?”
吳林看一眼賬本,倒也不把話講滿,只回道:“您讓我試試,不就成了,到時候算完,您隨意挑幾個,自己核算一下,看我算得到底準不準,如何?”
聽見這話,老闆仍是沒有立刻答應下來,猶豫着說不出話來。
見她這副模樣,吳林直接低下頭來,細細看賬,不一會伸出手指來,指着某一處數字。
“這一處,您記錯了,三百七十六文的雜費加上九十五文的賒賬,此處的支出該是四百七十一文,而這一日標記賣出的書卷是五十四卷,每卷標價十五文,此處所得的錢該是八百一十文,您前一處少算了二十文錢,後頭又多算了一百文,因而此月的賬到最後無論如何也對不上,您把這兩處數字改后,這月的賬才對。”
她這一通話說得流暢又迅速,說到那算術時竟然還沒有卡殼,像是心算出來的內容,老闆一時有些不確定,瞪着眼低頭將她說的幾處算了良久,立即就驚得嘴巴都合不攏,她算的竟然還都對上了,只短短看了一小會,便將她苦算許久未算對的東西算了出來。
“吳姐姐,你這算術,是如何練得如此厲害?我從未瞧過比你算的還要快的人了。”
趁着老闆愣神的功夫,目睹了全程的王鶴忍不住小聲問一句。
她不是草包么?
她自然不知,這些算術,也就只是現代小學的難度,對於一切算術還要依靠算盤的古國來說,是要難些,對於吳林來說,卻實在是殺雞用牛刀。
吳林當然不會告訴她現代速算的奧義,只是抿唇一笑,看着她那副驚訝的樣子,隨意說道:“家裏窮,總是要對錢的收支更敏感些,算得更精細些,才好過日子,因而練就了這本領。”
聽見吳林這樣解釋,王鶴久久說不出話來,她看一眼吳林衣服上大大小小的補丁,反應過來些什麼,頓時為自己之前那些想法感到愧疚。
人家生活困難,要先顧着生計再忙學習,饒是這樣還不放棄考學,她算術算的這樣好,可見是不笨的,只是被生活所累,騰不出太多時間溫書罷了,可她平日裏竟還同大家一起笑過吳林草包,這當真是。。。
王鶴一下子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起來,躲在一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那書肆老闆發話了,笑得慈祥,對吳林說道:“這樣吧,丫頭,你算一次賬,我便給你六十文的工錢,若是以後還有需要算賬的地方,你再來,如何?”
到底不是什麼難活,能拿到這樣的工錢,吳林已是很滿意,趕忙點頭應承道:“好,老闆,就照你說的來。”
她一坐下,那書肆老闆便把桌前厚厚一沓的賬本遞給她,可吳林卻是眉頭都不皺一下,翻開便算,只花了一個時辰,就將手邊的賬本悉數算得一清二楚。
這老闆將錢交到吳林手裏時,嘴上還笑得合不攏嘴,聽聞吳林還要拿這錢用來買書,便給了最低的價錢,連賣帶送的把書塞進吳林帶出來的行囊中。
吳林帶着滿滿一包的書走出書肆時,已過了晌午,可她沒有急着回去,而是在街邊買碗陽春麵,草草飽腹后,便一抹嘴邊的油漬,起身在這大街上來回跑,挨家挨戶地詢問,缺不缺人做短工看賬。
這一個下午的功夫,倒真還給她問到幾家店,等到傍晚城門要關時,她的荷包里,便已然裝得鼓鼓囊囊,大致一數,也有好幾百文錢。
有這些錢,至少這一個月,都不難過了。
吳林這一趟可謂是滿載而歸,她還順道買了些菜與米,又買了床禦寒的棉被,悠哉悠哉地順着城門外的路往村裡走,卻突然聽的身後有牛蹄噠噠聲,接着便傳來陣熟悉的聲音。
“吳姐姐,你也是要回村吧,我借了牛車來,便順道一同回去吧,如何?”
吳林回過頭看去,只見是上午遇到的王鶴,從牛車裏伸出個頭來,笑得有些靦腆,想邀請她上牛車。
這人心腸倒也不壞,算是個好人,吳林手裏的東西也確實多,她並不推辭,也不客套,只思索一下便道着謝將自己的行囊擺上牛車,隨即手一撐,坐了上來。
見吳林坐了上來,王鶴長吁一口氣,心中的愧疚感暫時消了幾分,見吳林上車后就一直沒開過口,她躊躇半刻,猶豫着和她聊了起來。
“吳姐姐,現下你也已經成親了,過幾日,你還回學堂讀書嗎?”
回學堂么?吳林思索一下,搖了搖頭。
“暫且先不回。”
王鶴頓時就瞪大了眼睛。
“不回?吳姐姐,你前些年可一直都堅持來學堂念書呢,怎的成了親就不肯回學堂了,堂堂一個大女子,千萬不要被美色所耽誤,誤了學習!”
被美色耽誤?這怎麼會。
吳林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到這裏的,無奈地扶額答道:“並非如此,其實,是我前幾日不去,許久未聽課,跟不上諸位的腳步,想在家先溫書罷了。”
王鶴如今是真心想幫一幫吳林,聽見吳林說這話,趕忙安慰她:“姐姐你別急,我這幾日把課都聽懂了,先生這幾日講的文章很是重要呢,今個時辰尚早,回去后,我來為姐姐開小灶,保准姐姐不出兩日,便能趕上先生的課!”
吳林也不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麼,如今待自己這麼熱情,只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她也確實想聽聽這學堂里的先生都講了些什麼,於是帶上得體的笑容道謝:“那就有勞妹妹了。”
二人一路上相談甚歡,待到天全黑了,那牛車方駛進吳林她們村。
吳林指着路引着那牛車拐進了羊腸小道內,繞了好幾迴路,方才停在了老宅門前。
別家都燈火通明,就只這一處,黑燈瞎火的,只有宅內一處房間,透着點微弱的燭光。
王鶴心裏直發毛,但到底是她提出來要為吳林溫書的,自然推脫不得,只得勉強幹笑兩聲,在吳林的邀請下走進老宅。
剛一進那柴房,王鶴便完全後悔了,這房內又冷又濕,桌邊也只有一盞燭燈,吳林點了放在桌邊,這屋內也仍舊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王鶴呆楞半晌,剛強撐着把那書本攤開,這安靜的柴房裏卻突然傳來陣“咕嘟咕嘟”的叫聲。
兩人齊刷刷看向那聲音的來源,便是王鶴的肚子。
“這,這真是對不住啊,吳姐姐,我晚上還沒來得及用飯,現下有些餓。。。”
吳林聽她這麼一說,倒也覺得自己有些餓了,連忙起身道:“正巧,我也餓了,庖屋裏還有些紅薯,我煮兩個,妹妹將就着吃,如何?”
雖然吳林不願意將自己的食物分出去,但到底人家是來幫她溫書的,不拿點東西出來招待,總是不行的。
王鶴知道她窮,紅薯已是很難得了,便不敢挑食,只得連忙答應,目送着吳林出了柴房,才敢暗暗嘆口氣。
宅里安靜,吳林邊走,邊不忘側過頭瞧一眼,魏亦明的屋子沒有動靜,這男人很懂得好好保養自己,現下該是已經上床歇息了。
這挺好,他過他的,吳林過吳林的,彼此不打擾。
庖屋的房門半掩,吳林剛一打開,就聞見屋內有股淡淡的甜味,她心中頓覺得不妙,轉頭往地上一數,發現自己的紅薯果然又少了半個。
庖屋裏的那口鍋上,嚴嚴實實得蓋着蓋子,吳林一掀,便是一股香甜的熱氣撲面而來。
這男人,竟又擅自動她的菜。
但如今情況不同,吳林有客人要款待,自然不想和魏亦明多計較,既然他都幫她燒好了,那這粥不吃就是浪費紅薯。
趁着粥還熱乎,吳林趕忙拿出兩個洗凈的碗來,將鍋里的粥悉數盛出,隨即端着碗快步走回柴房內。
王鶴正凍得直哆嗦,聽見門吱呀一聲,又聞到那香氣,頓時兩眼直冒光。
“這麼快,姐姐好廚藝啊!”
王鶴接過那碗,趕忙誇了一句,便狼吞虎咽的吃起來。
吳林見她吃得飛快,就給她倒了杯溫水,瞟一眼碗裏的粥道:“這倒不是我做的,是我夫郎做的。”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做的粥,確實好吃。
王鶴邊吃邊驚嘆:“姐姐還沒回家,就提前做好飯了,難怪姐姐要趕着成親呢,這樣賢惠的夫郎,妹妹我也着實羨慕啊。”
吳林剛吃一口,聽見這話,嗤笑一聲:“賢惠?他跟這個詞是沾不上邊。”
只不過,吳林對這魏亦明倒是真有些改觀,這已是他幫自己做的第二頓飯,莫非他是真的想好好合作,同在一屋檐下乖乖過日子?
吳林雖然對他擅自動自己的菜有些不爽,可不得不說,這個男人確實省去了她做這兩頓飯的時間,叫她少了許多麻煩。
正思索間,吳林卻突然聽到“撲通”一聲響,她猛一抬頭,發現對面的王鶴整張臉都栽進了那熱粥里,整個人一動不動,好似睡著了一樣。
見情況不對,吳林趕忙放下碗筷,將那王鶴扶起來,用手拍打她的臉頰道:“王妹妹?你醒醒?”
吳林打了許多下,但這王鶴照舊是一動不動,不一會竟還打起鼾來。
竟然吃着飯就睡著了?
吳林擔心她是有什麼隱疾,剛想將她扶到一邊,卻突然感覺一陣眩暈,眼前的燭火晃出了無數的殘影,莫名的困意沒由來的襲上她的腦袋,叫她眼皮一沉。
“啪嗒——!”
一陣清脆的破碗落地聲響徹整個老宅。
在床上假寐的魏亦明緩緩睜開眼,笑了一聲。
她吃下那碗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