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午時過一刻,前院裏的工人們便停下了手裏的活計,一齊湧向廂房邊上的膳廳。
工人們用飯的地方,自是不比主子們的膳廳舒適華麗,只角落裏扔下幾個裝菜的木桶,放上幾排可供四五人一道坐下的長條板凳,工人們端着碗或坐在長凳上,或出去自顧自地蹲着吃,這一頓便湊合過去。
吳林手裏捧着只剛發的新碗,站在膳廳的門口,背抵着牆,邊用筷子挑揀着碗裏的青菜,邊用餘光打量着膳廳里的眾人。
她今日剛來,半日的功夫都花在了賬房裏算賬,直到晌午才有片刻的空閑時間,去思索下一步該做什麼。
如今的當務之急,該是先見上魏亦明一面,看看他現下的情況到底如何。
但這並不是什麼易事,陳家的女君命人看守着她的屋子,她一個算賬的女工,自然是不能光明正大地進去。
輕嘆一口氣,吳林抬手夾起菜葉子,只是還未送入口中,肩膀便被人冷不丁拍了下。
“你怎麼站在這吃?我瞧着裏頭也有空位呢。”
循聲望去,吳林發現,是早上給她帶路的女工,她兩聊過幾句話,如今算是認識。
吳林客氣地笑笑,望一眼膳廳道:“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坐在裏頭吃,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聽見這話,這女工笑一下,和氣地說道:“那便都和大夥認識認識,咱們這些人啊,最愛做完差事後吃酒,你花點小錢買幾壺酒,說請大傢伙晚上一道在廂房裏喝酒吃菜,大家記着你的好,也就和你熟了,到時候你自然不用如此拘謹。”
膳廳里一眼望去總共有四五十位工人,吳林並不覺得自己請的起她們,況且,她只是隨口找個理由說說罷了,也並不是怕生,實則是裏頭過分熱鬧,叫她無法安靜想事情,她才獨自一人站在門外吃飯的。
吳林搖頭笑了下,放下手裏的筷子道:
“姐姐,你提的主意是好,可我今日才有差事做,沒錢請喝酒。”
女工聽她說沒錢,瞧了眼周圍,隨即低聲道:“沒錢不要緊,賒賬不就好了,等月末莊子給了錢,你再還上,一頓酒花不了幾個錢,卻能叫你和大家熟絡起來,日後才能在莊子裏混得下去嘞。”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或許是好意幫她融入布莊的生活,又或是只想找個機會喝酒罷了。
吳林聽着她說話,還未言語,抬眼卻看見守在魏亦明屋前的其中一位,正拿着個空碗一腳踏進膳廳里,踱步至那飯桶前,正欲打菜。
布莊裏的人她大都不認識,只那守門的兩個,她瞧得仔細,印象深刻。
眼中閃過絲異色,吳林不着痕迹地揚了下嘴角,隨即點頭道:“可以,那就按姐姐說的做,我賒賬,花點小錢,請大家吃一頓酒,也好叫大家認識一下我這個晚輩。”
見她點頭同意,女工笑着要幫她張羅喊人,也沒顧着打菜,一進膳廳便拉着人說今晚新來的小吳做東請喝酒,叫她們都要過來喝上一杯。
吳林一邊踱步在旁,笑着點頭隨意招呼幾句,一邊不動聲色地靠近了正在打菜的女工,像是很偶然地走到了她身邊去,俯下身笑着打招呼:“這位姐姐,我是賬房新來的吳林,今晚上請喝酒呢,你來不來?”
因着前頭那一位正在人群里說道着這件事,這女工自然也沒懷疑吳林為何突然靠近她,只當她是在賣力地拉人,故而嘆口氣,好聲與她解釋道:“當真是謝謝妹妹的好意了,只是,我沒辦法喝嘍,晚上還有差事呢。”
吳林瞧着她往那碗裏盛了些稀粥,輕聲問道:“不是落日後,大傢伙便都可以歇息了嗎?”
那人作出一副有苦說不出的表情,邊盛飯邊說道:“妹妹你剛來,是不是還不知道,咱們女君新娶了個小侍,那小侍死活不肯從了咱女君,女君怕他跑了,便要我和我姐姐整日都守在那男人的屋前嘞,他來以後,我可整整三日都沒喝上酒了,這不,如今到了用飯的時候,都只能是我一個人出來打飯,再帶回去同我姐姐一道吃。”
她一番訴苦下來,吳林便嘆氣道:“當真是不容易啊,不過,姐姐,其實你大可拿把鎖,將大門鎖起來,左右都是堵着門,再者布莊外頭也不是沒人看守着,他是萬萬不可能出來的,等將門鎖好,姐姐你再與你的同伴一道來吃酒,不過也就一個時辰的功夫罷了,喝完再回去,女君是絕對不會發現的。”
那女工一聽,頓時兩眼放光,悄聲笑了下,湊近吳林低聲道:“妹妹,當真可以這樣么,今晚我當真能喝成酒?”
吳林與她相視一笑,頷首道:“自是可以的,姐姐,就只是喝點酒罷了,誰都不會知道的。”
——
太陽剛一落下去,吳林便隨着中午建議她請吃酒的女工一道去了酒樓,因這酒樓時常有布莊的工人前來吃酒,老闆也知曉這幫人時不時會賒賬等着下個月還清,自然也就沒有多為難,直接搬了幾罈子酒給吳林,叫她記得領了工錢便還回來。
待天色完全暗下來,廂房內便點上了燭火,前院無人,這一處卻是熱鬧起來,談天喝酒,終是熱鬧起來。
長廊拐角處的屋子,一片漆黑,只守門的女工手裏的一盞燈發出點微弱的光來。
“啪嗒”一聲,其中一個女工哼着小曲將鎖掛在了門上,隨即將那把小小的鑰匙放入口袋裏,這才回過頭,笑着看向站在她身後的吳林。
用午飯時,她們二人便商議好了,讓這女工只管回去先安心守門,等吳林買好了酒,便會親自來知會她一聲,好叫她與夥伴鎖好門后速速前去喝酒,半個時辰后就立即趕回來當差。
左右就是半個時辰的功夫,女君發現不了,她們也不會挨罰,還能喝酒解饞,這誰能不願意呢?
“當真是多謝妹妹了,還肯請我們喝酒,來日,我們也請你喝!”
那女工咧着嘴笑着,與自己的夥伴各站在吳林的兩側,拉着她要一道回廂房喝酒。
吳林垂眸笑笑,藉著月色輕瞄一眼那女工放鑰匙的口袋,剛走幾步,就猛地一頓,隨即懊惱地拍了拍頭。
“妹妹,這是怎麼了?”
那女工見她停了下來,嚇得一愣,趕忙問道。
吳林重重地嘆口氣,將那女工拉到自己身邊,對着她低聲解釋道:
“姐姐,我得去一趟賬房,今日下午,我一時大意,算錯一頁賬,管家原是叫我立即拿去改了的,我卻忘個乾淨,現在才想起來,再過半刻,今日的賬本都要送到後院去了,現在不改,只怕我明日就要遭罰。”
賬房裏的事,這女工倒也不懂,只是聽她說得一套一套的,便跟着懵懵地點了頭,隨即回道:“那妹妹你快去吧!我倆不要緊,咱們自己回廂房喝酒去就是了。”
吳林聽見這話,鬆口氣道:“如此也好,還請二位姐姐們先行去喝酒,我改完賬便來。”
一行人說完話便分道揚鑣,吳林最是匆忙,說完話便往賬房的方向走去,消失在了拐角處,兩位女工自然也不再停留,趕着要回廂房小酌幾杯。
晚上的風自帶涼意,吹過這分外寂靜的一處無人角落。
不一小會兒,有人腳步輕輕,轉過長廊,走回屋門口。
凝望着那黑漆漆不見燭影搖晃的屋子,吳林從袖口摸出那一把小小的鑰匙,悄然走向門口。
吳林原先也不能有十成的把握可以將鑰匙摸出來,萬幸如今天黑燈暗,那女工對她也不設防,她才能趁着說話的功夫,悄悄將手伸向她外衣的袋子裏。
待見完魏亦明之後,她再回廂房去假意吃一番酒,趁機將這鑰匙隨意放在那女工身邊,提醒她不要落下東西,那這件事,便算是圓過去了。
“咔嚓”兩下,那鎖應聲被打開,吳林手腕一繞,將它從門上取下。
“吱呀”一聲,那門因着失去了鎖,開了個小縫。
吳林深吸一口氣,回頭看一眼身後無人的院子,隨即伸手輕推開門,邁進去半個身子。
黑,當真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屋外尚有月光,這裏卻什麼都沒有。
吳林的雙眼尚未適應,耳畔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點微弱的聲音。
是一陣輕聲呼吸,那一點溫熱的氣息似是落在了她的發梢,叫她察覺到了。
她想要轉身回頭去看一眼。
只是下一刻,脖頸間陡然間多了個冰涼尖銳的東西,有人抵着利器站在她身側,像是警告她不要輕舉妄動。
“不要動。”
身後的人冷聲道。
吳林用餘光打量了下空曠的房間,隨即淡淡地回答道:“我不動。”
她話音剛落,身後的人似是察覺到了什麼,愣了一瞬,隨即緩緩放下那抵着她脖頸的利器,半晌后才輕聲問一句:“吳林?”
知道他已然是認出了自己,吳林輕笑着頷首道:“是我,我來找你了。”
不過一刻的功夫,屋裏點上了燈,有明亮的燭光將陰冷的屋子照暖了半邊。
吳林坐在椅子上,看着魏亦明低垂着頭站在燭台邊剪着那燭芯,他像是瘦了些,臉上蒼白無色,身上的香味也淡了不少,但好在精神狀態尚可,甚至要比她考縣試那一天見到時的,還要好一些。
注意到吳林向他投來的視線,魏亦明眼睫毛輕顫一下,隨即輕皺着眉抬眼看她:“你一直看着我做什麼。”
“看你受沒受傷,狀況如何。”
吳林扶着下巴回他一句。
放下手中那把剪燭芯的剪子,魏亦明轉身,抬眸打量一下如今的吳林,只見她身上穿着身陳家布莊女工才穿的灰色粗布衣,輕皺一下眉,隨即開口問道:“我方才還沒問呢,你是如何到這裏來的。”
“我從貢院出來后,知道你被陳家女君帶走了,因此想了辦法進來,把門外的看守騙去喝酒了,這才能進來的。”
她說話倒是簡短,可魏亦明聽着,不由一怔,抿唇不語,垂眼凝眉望向她。
他被帶走時,貢院外自是沒人認識他,她到底要花多大的功夫才能打聽到他如今在何處?又要費多大的勁走進布莊,支開屋外的人,才能走進這間屋子裏?
魏亦明並不能想像得到她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這過程必然是十分艱辛,不由得側過身避開吳林的視線,低着頭無聲地苦笑了一下。
是真的因為要來找他,才會如此煞費苦心嗎?
如今又真的有人會為了找到他,花費這麼多的精力嗎?
“何必呢,為什麼要這麼做。”
魏亦明自己都有些不理解,轉回身望着吳林,眼眸微顫,像是泛起層層漣漪的清澈湖水,他的聲音又輕又低,如一陣微風,飄過之後便是了無痕迹。
“因為我知道,你不想過這樣的生活,所以我才會進來,試圖找機會將你帶走。”
吳林起身正視着他。
她也從未想過從來都不關心他人閑事的自己會為了一個人如此費盡心機。
這個人私藏賣身契,拋頭露面的賣帕子,帶着傷也沒日沒夜的綉東西,那都是為了一件事,就是好好活着。
他渴望自由,渴望不畏人言,不再卑躬屈膝地討好別人的生活。
魏亦明一直在努力,他都快要做到了,吳林早已與他約定,他傷好的時候,便放他去外頭,重新開始。
吳林見過了他的努力與掙扎,也看到了他的痛苦和絕望。
現在,她也希望他以他喜歡的方式活着,她便這麼不辭辛苦地來了。
魏亦明琥珀色的眸子在燭火下閃着點微弱的光,他知道這事很難,因而並不完全相信她真的可以做到,可嘴上卻重複着她的話語。
“你要找機會帶我走?”
吳林點點頭。
“對,帶你回去,自由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