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瞧見女子那意味不明的表情與視線,魏亦明面上的笑容逐漸冷卻下去,他沒急着接話,只是垂眸望着自己籃里的綉品,敷衍般揚了揚唇角,開口問一句道:“妻主的同窗?我沒見過您,倒是面生呢。”
他也沒見過幾個吳林的同窗,這人又是如何認得他的。
說話間,魏亦明眼眸微動,不經意地一瞥,突然瞧見昨日將他臭罵一頓的綉品老闆此刻正幸災樂禍地瞪着他,眼神兇狠又瘋狂,像是要吃人似的,二人視線相撞,那老闆慌忙低下頭來,雙手揣在袖子裏,裝出一副老實人的模樣。
魏亦明不着痕迹地皺一下眉,抬眼望向面前的女人。
這女人見這原本還笑容燦爛的美人轉瞬間態度冷若冰霜,倒也不着急,笑嘻嘻地朝魏亦明之前看過去的地方瞧一眼,隨即回過頭來道:“那是我父親,昨日他若是有對你失禮的地方,還望你多多包涵呢,小美人兒,別瞧他了,瞧瞧我,我可打算買你的帕子呢。”
是她父親?一聯想到面前這女人自稱吳林的同窗,魏亦明心中一緊,頓時就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只怕,是吳林在學堂里得罪了這書生,她回家抱怨,讓自己父親記恨起了吳林,正巧昨日他想賣綉品,問到了她父親的攤前,才讓這綉品老闆有機可乘,將他罵了一通。
今日見他還敢來賣帕子,便將自己女兒喚來,大抵是想讓女兒通過他,報復吳林,出口惡氣。
見魏亦明良久沒有開口說話,這女人冷不丁笑一聲,享受般猛吸一口縈繞在魏亦明周身的那股香氣,伸出只手來,悄然摸向魏亦明那被束帶輕勒住的腰身,又加了一句:“不止買帕子。。。你若是表現再好些,我便多出點錢,把你也。。。”
魏亦明迅速向後倒退兩步,目光冰冷,警惕地盯向她那停滯在半空的手。
平日裏他雖然總是對人笑臉相迎,可這卻不代表,他會任由別人揩油,占他便宜。
“怕是要掃您的興了,您今日在我這,什麼都買不到。”
他似是有意般,說到“什麼”二字時加了重音,態度頗為堅決。
有了吳林定下的承諾,他魏亦明便不再是個,靠裝出副溫順樣來討生活的玩意,如今他有擺出張冷臉,乾乾脆脆拒絕別人的權利。
聽見魏亦明的拒絕,女子一愣,皺眉打量他一眼,冷笑着道:“還不肯賣?我聽說,吳林她娶的,不過是個戲子罷了,說好聽些,是給人唱小曲的,說難聽些,你就是個。。。”
她不講完,只是皮笑肉不笑,盯着魏亦明,一動不動,堵在他的籃子前。
“再者,吳林她多窮啊,能答出幾個問題,說點旁人不知道的事,那又如何?她照樣是過不了縣試,跟着她多沒前途,你怕是不知,我叫張令,是先生最喜歡的學生,今年縣試,我必上榜,你把我伺候好了,我就叫你天天吃香喝辣,如何?”
張令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背地裏搶吳林的夫郎,叫這讓她丟臉的女人戴上頂綠帽子。
不過他可不會真把魏亦明帶回家,她一個未來的秀才,自然是要名聲的,她只想在外頭好好玩一玩這美人,玩膩了丟掉或是賣出去就行。
她相信,自己如此一番說辭,眼前的人必會心動。
魏亦明卻像是聽見什麼笑話般,手背抵唇,低頭悶聲笑了會,笑夠了,方才輕嘆口氣,抬起頭來,冷聲道:“吳林又窮又草包,你仍不敢當著她的面,光明正大地報復她,只敢背地裏來找我,亂說渾話,可見,你也不過如此,懦弱得很。”
懦弱無能的小人。
這一番話簡直是往張令心頭打來重重的一拳,叫這女人頓時火冒三丈。
她何嘗不想直接報復吳林?課後,她也找過吳林,可她無論說些什麼,吳林都是副冷冷淡淡滿不在乎的樣子,讓她張令像是個惹人笑的傻子般站在眾人面前發怒,這讓她如何報復?
見對面的女人氣得嘴唇發抖,魏亦明也不再理會她,他俯身提起自己的籃子,打算繞開這一直堵着路的爛人,另尋個好地方賣綉品。
可誰料,魏亦明剛往別的方向一轉,張令便怒罵一聲:“你走什麼?我可有讓你走了?”
魏亦明斂眉垂目,不作任何回應,將身後的咆哮全當作耳旁刮過的一陣風,渾不在意,只顧着往前走。
張令越喊越怒,越喊越惱,她搞不定一個吳林,難道竟然連一個男人都搞不定!
“不許走!你聽沒聽見?不許走!”
氣急攻心,張令闊步上前,朝着魏亦明的方向重重揮去一拳。
“啪!”一聲響。
四周的喧鬧聲戛然而止。
眾人轉過頭,皆是往那一處看去。
——
馮老先生捧着那張紙端詳了半晌,末了又斟酌許久,才將那紙緩緩放下。
“吳林,這紙上的文章,一字一句,皆是你一人所寫?”
她那日留了功課,讓學生們寫篇文章詳解本朝的制度,可誰知,這題目過難,要寫的過多,最終把文章交上來的人寥寥無幾。
就算是交上來的文章,多數也入不了她的眼,大都是浮於表面,做出些模稜兩可的解釋。
吳林今日來的遲,到學堂時,堂下的書生皆已將自己的文章交了上去,她只得自己去找馮老先生,將東西親手交給她。
若說上回在學堂里,吳林的那一番話是叫馮老先生對她刮目相看,那麼今日,便是讓老先生,徹徹底底地重新認識了眼前這站在她身側,不卑不亢的女子。
由總引申到分,再由分概括回總,表達流暢,由淺說到深,這是篇相當不錯的文章。
她從未想到過,昔日被視作爛泥的吳林,可以寫出這樣的文章來。
吳林頷首道:“這確實是我所寫,若有不足之處,還望先生指點一二。”
這是她對照着書里的之乎者也,用古人的語氣寫出的第一篇文章,雖說從馮老先生的表情來看,她對吳林這篇文章頗為滿意,可吳林自己心裏卻清楚,她必然有不足之處。
見吳林態度誠懇,馮老先生欣慰地一笑,如今這個學生是越來越討喜,她放下那文章,喝一口茶,緩緩說道:“確實是有些小的瑕疵,不過,瑕不掩瑜,你已然做得很好了。”
聽見這話,吳林抬眼,思索一會,認真地問道:“先生,您指的瑕疵,是指我有幾處地方,寫的語序不通暢嗎?”
馮老先生擺一擺手道:“非也,是你這文章,從頭到尾,表達得有些平淡,若非我是個教書先生,想要找到你文章的最重點,只怕有些難。”
表達平淡?
“文如其人,人淡如菊,對不相干的事物甚少在意,是好事,可也會讓人感受不到你的力量,不過,這是小瑕疵,不礙事,只要你再多溫書,今年的縣試,倒真是,可以窺見些許曙光了。”
馮老先生放下手裏的茶盞,認真同她說道。
吳林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寫的文章,一步跨出門外,從學堂里離開。
說實話,她還是有些不理解,先生到底所指為何。
或許她該在文章中,多加幾處。。。
走到路口,不遠處一陣嬉鬧聲讓吳林無法認真思考下去,她側頭一望,只見田野邊鬧哄哄地圍聚着一群人。
地上到處都是賣貨的攤子,可此刻早已被湊熱鬧的人群給踢的亂七八糟,攤上少有人,大約是都聚到那一處了。
吳林停下腳步,突然想起魏亦明昨日說,他就是在這賣綉品。
旁人的事,吳林一向甚少關心,她回過頭正準備繼續往回走,好好再揣摩一下先生的話,卻突然聽到人群里有人止不住地感嘆。
“哎呦哎呦,那麼漂亮一張小臉呢,還是輕點打罷。”
“你勸啥,我瞧你看得可開心嘍!”
“打得好,打得好!叫他以後還敢來!”
。。。
提到漂亮二字,吳林似有所感,整個人微微一頓,蹙眉再望過去。
裏頭有人在挨打,且這人在這很不受歡迎。
想到昨天魏亦明那一句“老闆不喜歡我”,吳林的面色變得凝重。
會不會是他?
魏亦明是聽了她的主意,今早上不聲不響就備好了一切出來賣帕子的。
既是她出的建議,那此刻她也不能坐視不管。
朝那處走了幾步,吳林拍了拍在最後排看熱鬧的一人,沉聲問道:“請問這裏頭髮生了什麼?挨打的是誰?”
被問的人,是個鄰村的村夫,他也不知道這是吳林,只是笑嘻嘻道:“是教訓人呢,我聽別人講,是個唱曲的,長得還怪好看。”
聽見這話,吳林沉聲問道:“打人的是誰?為什麼打人?”
這村夫看她表情有些嚴肅,一時也摸不着頭腦,只得說道:“打人的。。。好像姓張,是個書生,還挺厲害的,至於為什麼會打他,我也不曉得了。”
姓張的書生?
不是什麼收綉品的老闆?
吳林轉身,拖拽開擠在她前面湊熱鬧的人,有些人被她一拽,剛想講她兩句,卻被她面上陰沉到幾乎要滴水的表情給嚇得一聲也不敢吭。
張令此刻打得自己都有些累了,長出一口氣起身,卻突然發現吳林從人群里走出來,此時正看向她。
張令心中突然起了個主意,立即笑着大聲道:“呀,這不是吳林嗎?怎麼,書讀完了,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真不巧,我剛剛失手打了你夫郎,不過是他出言不遜,我才打的,是個男人,那總是要挨幾頓打的,我替你把他訓的規規矩矩的了,你倒是不用謝我。”
魏亦明和張令沒有半點過節,張令只同她有過節,因她回答了張令回答不了的問題,還讓張令被訓斥了一頓,這人便總想找機會報復回去。
這就是她的報復,她打了魏亦明。
換言之,她不是在打魏亦明,她是想打吳林的臉,讓她丟人。
吳林卻立即沒有說話,只低下頭趕緊查看魏亦明的情況。
可看到他的那瞬間,吳林瞳孔一震。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魏亦明。
他每日裏是紅潤的面色,墨般的發,明亮有神的眼眸里是裝出的溫順,或是毫不掩飾的譏諷與惱怒。
但此刻他如一具木偶般,睜着無神的雙眼,躺在地上。
他額前的傷口止不住般流血,雙眸通紅,眼角下是一片駭人的青紫,吳林不確定他的鼻子與嘴唇是否帶着傷,因為他用手死死地捂住臉口鼻,他的頭髮披散開來,散在灰濛濛的地上,如散碎的墨玉,他乾淨整潔的衣物上一片塵土,吳林也並不能聞到他身上的香味,只聞到空氣中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衣服之下,只怕還有傷口。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吳林沒由來的想到這句話。
若是他人之事,她可坐視不管,若是因她而起。。。
她手一松,將自己緊捏一路的文章隨風飄蕩而去,快步走到魏亦明身前,蹲下身喊他。
“魏亦明!魏亦明!你還醒着嗎?起來,我帶你去看大夫!”
大聲的呼喊也無法讓魏亦明失神的雙眼恢復一點神采。
魏亦明覺得,其實他身上一點也不痛。
畢竟也不是沒有挨過打。
他只是不理解而已,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麼現在也會挨打。
明明他離開歌舞坊了,他也不唱戲不卑躬屈膝了,他的賣身契也只在吳林身上,為什麼旁人還是可以,這樣輕易的朝他伸出巴掌呢?就像上次的方夫郎一樣,抬手便是一個巴掌。
他打不過這樣身強力壯的女人,而且他是奴籍,不可以打民,他只能在地上默默承受如雨點落下的拳頭。
唯一能做的,讓他還覺得自己有點做人的尊嚴的事,便是不掉一滴淚,不痛呼求饒一聲。
終於聽見呼喊聲,魏亦明緩緩地抬眼,遲鈍半晌,才發現眼前的是吳林。
吳林在同他說些什麼,可他沒有聽懂,吳林邊說話還邊朝他伸出手來,他眨眨眼,才明白吳林是想將他扶起來。
魏亦明有些艱難地伸出顫抖着的手,只是還未碰到吳林的手掌,他卻忽然又停了下來,迅速將手往後一縮。
這一縮,叫吳林一怔,她望向魏亦明,剛想開口提醒他,卻見魏亦明自己兩手撐地,皺着眉吃力地坐了起來。
“你自己行動不便,我來扶你去大夫那。”吳林冷靜地判斷了下魏亦明身上的傷到底該有多嚴重,隨後立刻伸出雙手,想要扶住魏亦明的手臂,卻不想魏亦明低着頭,瞧也不瞧,就推開了她伸出來的手。
魏亦明抬頭深吸了口氣,轉頭望一眼在旁蹲着的吳林。
“我也不需要別人同情我。”
他聲音輕輕的,有些沙啞,雖是拒絕,卻並無半分平日裏的譏諷之意。
吳林不覺得她自己是在同情魏亦明,可到底也沒有再伸出手,而是由着他這般吃力地爬起,目送着他手掌捂着腰腹,垂着頭一步一個踉蹌,緩緩往家裏的方向走去。
吳林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漸變小,直到消失不見。
湊熱鬧的人見狀,覺得沒勁,倒也紛紛散去,張令看到吳林這副不言不語的模樣,倒覺得頗爽,報復完吳林,她已然是渾身舒暢。
“張令。”
吳林忽然開口喊住她。
張令不以為意地笑笑,轉過頭來。
“嘭——!”一聲悶響。
張令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感覺自己的鼻子撞上什麼硬物,痛得她眼睛直發酸,鼻腔里一股熱流湧出。
她痛呼幾聲,伸出手一摸,卻不想看見殷紅幾個點!
她流鼻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