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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曲隆眼裏,莫天權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主上。
兩人初次見面,在妖界西境,青蛇庄。
一群小蛇妖肆意打罵著倒在地上的小孩,鬨笑嘲諷他是個“又黑又白的花臉醜八怪”。而那被圍在蛇妖中間拳打腳踢的小孩蜷縮着身體一聲不吭,不知情況如何。
彼時,曲隆已是金丹中期,被青蛇庄奉為上賓。偶然路過時,胸中血契突然顫動。
他如被雷劈,愣在原地,猛然轉頭看向那群蛇妖。
有小廝上來見禮賠笑:“少爺們在教訓下人,讓大人見笑了。”
小蛇妖們見到他,也紛紛停手,交頭接耳的小聲談論起這位青蛇庄的貴客。
曲隆琥珀色的狼瞳依次劃過每一個錦衣玉帶的小蛇妖,瞳孔顫抖,帶着一絲急迫,腳下不由得向小蛇妖們邁了幾步。
見他走過來,有個青蛇庄本家的小蛇妖踹了踹地上的小孩,站出來解釋說:“大人,這是我們柳少莊主撿到的妖蛇。不知道吃了青蛇庄什麼天才地寶化了形,少莊主好心,就把他留下來當僕人了。”
曲隆這時才將目光轉向他們口中談論的小孩身上。
那小孩放下護着頭的手臂,露出滿臉黑白斑駁的鱗片。
堅硬的鱗片將他的五官都擠得不甚分明,血跡污泥混雜在他臉上,對這一群唇紅齒白、外形與人類無異的小蛇妖們而言,他確實樣貌醜陋,不堪入目。
另一個孩子也嗤笑着說:“沒想到是個廢物,修行不行,連人形都維持不住,鱗片都收不回去。看起來和怪物一樣。”
“就是,之前他頭上還鼓了兩個大包,看起來更噁心了……”
“要不是柳少莊主親手幫他揉碎了裏面的東西,現在肯定都消不下去。”
還沒等眾人再說出什麼不堪的詞句,曲隆突然咬牙道:“住口!”
金丹中期,言出法隨。
諸位孩子都嚇了一跳,不知自己如何惹惱了這位貴客。見曲隆沒有出手的意思,眾仆趕忙討饒,連連磕頭:“大人饒命,奴才們這就走,這就走……”
說著,各自拎起自己看顧的小少爺,趕忙離開了。
眾人都十分有默契的沒有管地上躺着遍體鱗傷的小孩。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將他留下供曲隆泄憤。
待眾人離開,曲隆急忙走向莫天權。
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已經遍體鱗傷的莫天權顫抖一下,掙扎着就想爬起來。曲隆趕忙叫住他:“莫動!”
莫天權僵住身體。
曲隆鄭重跪在他面前時,莫天權瑟縮了一下,像是已經有無形的辱罵和鞭打加諸於身。
見他如此,曲隆深吸了口氣,聲音顫抖道:“主上,屬下來遲。”
莫天權用粗糙又佈滿傷痕的手捏緊了打滿補丁的衣服,垂首遮住臉上黑白混雜的鱗片和泥濘,聲音沙啞的說道:“……大、大人,您認錯人了。”
那一刻,曲隆百感交集。
主辱臣死,他這個龍族影衛,實在失職。
“您不是蛇妖。”曲隆說,“您是龍,是神龍帝五子之一,魔龍,屬魔界。二十年前,魔獸肆虐,魔界大亂,您的母親派人護送龍蛋逃亡。在妖界遇上了不測,您被遺落此地。主上,龍衛六人,已尋您十五年有餘。”
他向莫天權解釋了來龍去脈,莫天權只是垂着頭靜靜的、靜靜的聽着,一言不發。
曲隆將莫天權帶離青蛇庄時,莫天權那鱗片駁雜的醜陋小臉上也只有疑惑和不可置信,彷彿覺得這是一個玩笑、一個其他孩子捉弄他的新手段。
直到曲隆冷然說:“主上,可要屬下將青蛇庄覆滅?”
莫天權獃獃的問:“可以嗎?”
曲隆點頭,反轉手掌,平放身前,隨即像是擦掉桌子上的灰塵那般,輕描淡寫的一揮手——
一陣巨響,夾雜着慘叫和鮮血。
一半的青蛇庄,被無形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夷為平地,只剩一片斷壁殘垣。
曲隆眉頭都沒動半分,卻在正要揚手擦去另一半時,愣住了。
他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莫天權。
有淚水順着莫天權鱗片駁雜的臉流了下來,他沒有擦,只是顫抖着仰頭用醜陋的鱗片臉看向曲隆。
兩人對視,曲隆問:“主上?”
毫無徵兆的,莫天權突然放聲大哭。
當時曲隆愣住了,心想:主上或許有點害怕。
但那種哭聲,更像是解脫了一個枷鎖、或是得到了某種救贖的人才會發出的最酣暢淋漓的強音。因為大多數人在至暗時刻看見了一束照徹己身的明光時,都會對着太陽流淚。
後來的日子裏,每每回想起這一幕,曲隆都十分後悔當時沒有和莫天權多說幾句話。
那幾乎是曲隆見過的,莫天權最柔軟的時刻。
在那之後,曲隆為莫天權尋找天才地寶,助他修行。
莫天權身上臉上的鱗片逐漸消退,五官逐漸顯露出來。丹鳳眼中黯淡的棕瞳慢慢泛起金色光華,眉間一道狹長紅痕華美炫麗,神情莊重。少年長成了青年,青年變為男子,莫天權身體逐漸抽條,開始與曲隆比肩。
元嬰渡劫時,他現出真身,一條黑鱗金瞳的巨龍拔地而起,以山巒丈量軀幹,用身體扛下八道雷劫,四方靈氣如海嘯撕扯狂風,莫天權在這靈氣涌動的川與洋中,裹挾着風雷而行。
只是與修為增長相反的,是莫天權越發沉默寡言的性格。曲隆和他獨處時,兩人往往數個時辰說不上一句話。
直到有一日,坊市之間,再遇當年青蛇庄少莊主柳奈何。
當年曲隆本欲滅了青蛇庄滿門,誰知莫天權阻止了他,因此柳奈何還能這般風姿卓越的走在大街上。
或許是曲隆看他眼光過於鋒利,莫天權察覺后,竟主動走至柳奈何面前,與他搭話。
柳奈何顯然沒想到眼前這個面色淡漠,有帝王之勢的高大男子,和當年青蛇庄的醜八怪有半個銅板的關係。
也讓曲隆沒想到的是,莫天權竟然將柳奈何領入后室,金屋藏嬌,不讓任何人見到。
更讓曲隆沒想到的是,柳奈何竟如此不知好歹,視主上的恩寵為無物,竟然私下與人傳遞書信,出賣主上。
曲隆截下了一次,拿去給莫天權看。莫天權看過,什麼都沒說,也沒有處置柳奈何。
於是,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正是柳奈何通風報信,才有了此次妖龍截殺。
莫天權化為漆黑龍族真身,與妖龍纏鬥,不敵,瀕死。
倒在地上時,他對曲隆傳音:“快跑。”
那時,天地變色,靈力呼嘯。狂風席捲下,妖龍也變了臉色——莫天權臨死前居然想自爆元嬰,來個同歸於盡!
曲隆當時只是擦去唇邊鮮血,抬頭望天邊層雲。
他真不甘心。
明明那是他見到第一面,就想獻出生命的主上。
他說,“屬下求與主上同死。”
黑龍如往日一般沉默。
他龍嘴微張,喉嚨里劃過風呼嘯的聲音,似是嘆息。
隨後,大風平息,烏雲消散,天地重歸平靜,金色的龍瞳逐漸熄滅,魔龍躺在曠野之中,徹底斷絕了生機。
是了,主上就是這樣絕情。曲隆想。
即使是臨死之際,也不肯讓自己與他同路。
既然如此,那自己便與主上最愛的柳奈何一同上路吧。或許主上會少嫌棄自己一些。
這樣想着,曲隆眼眸一肅,看向對面。
殺死莫天權的妖龍,屬妖界,是莫天權同父異母的兄弟,連嶼。而戰戰兢兢躲在連嶼身後的,正是叛徒柳奈何。
察覺到曲隆的殺意,柳奈何驚恐不已,聲音尖利,帶着不少驚懼:“連大人、連殿下!您已經殺了那個瘋子魔龍,怎麼能留下魔龍的龍衛!”
與之前見面時的風流倜儻相比,現在的柳奈何有一點憔悴,眼神閃躲,神經質的左右亂看,如被時常打罵的老鼠一般。連嶼嫌棄的揮了揮袖子,和柳奈何拉開一段距離后,擺出笑臉對曲隆道:“你是蒼狼?如今魔龍已死,你可願追隨本座?”
一位龍子六位龍衛,每一人都是金丹以上修為,戰力強勁,悍不畏死。若能將他們盡數降伏,絕對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曲隆冷聲回答:“讓開。”
連嶼看了看自己身後的柳奈何,問曲隆:“你與此人結怨?”
柳奈何一看情況不對,趕忙道:“妖龍殿下救救我,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求求您了!”
曲隆又氣又恨:“主上待你如珍寶,你若是不背叛主上,如今還是榮華富貴加身!現在在此惺惺作態,令人不齒!”
他這樣一罵,讓柳奈何睜大了深深凹陷的眼睛:“你……你在說什麼啊?”
“主上對你千般恩寵,你不感激便算了,還要做叛徒,當真不怕天誅地滅。”曲隆冷哼。
柳奈何嘴角抽搐,五官扭曲。
“千般……恩寵?我是叛徒?如果我不求妖龍殿下救我一命,我早就死在莫天權手上了!……啊,對,你是龍衛,說不定你和他一樣都是瘋子。在別人面前高風亮節、金尊玉貴。實際上、實際上早就瘋了!我見過他真實的模樣,他其實,他……”
說著,柳奈何睜大眼睛陷入回憶,神色痛苦可怖,喃喃自語起來。在曲隆和連嶼看來,他已心魔叢生,修為上此生再難進步了。
連嶼搖了搖頭,“他被魔龍折磨如此多年,拼盡全力才換來一線生機。你也在魔龍手下這麼久,又為何不明白良禽擇木而棲,賢臣則君而行?”
曲隆冷漠:“大言不慚。”
說著,他抬手掐訣,身形扭轉,化為一匹灰色巨狼撲向連嶼。
連嶼並未下重手,只是簡單抵擋,然而兩人修為差距實在懸殊,加上曲隆本就是強弩之末。幾招下來,灰狼傷痕纍纍,氣息混了血腥。連嶼正想繼續勸說他加入自己,卻聽得背後有利刃破空聲,他剛打算轉頭,灰狼便再次沖向他。
這一招,雖然是以卵擊石,卻仍有不要命的架勢。
龍以靈氣淬體,加上連嶼已至元嬰後期,平常法寶傷不到他。因此他甚至沒轉頭,只是輕飄飄的接了灰狼一招。
誰知,身後傳來一聲悶哼。
連嶼心中一跳,轉頭看去,柳奈何脖子上已釘入一支銀鋼梭。
鮮血噴涌,柳奈何即刻斃命。
連嶼有些震驚,沒想到曲隆真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殺自己的人。既然曲隆死心不聽勸告,他臉色陰沉下來,也不打算再留曲隆一命,反手推出一掌。
魔龍座下影首曲隆,悍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