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三天後的清晨六點，蘇承耀寫完一場戲，關掉電腦，拉上純黑的窗帘，將自己扔到床上。
分手后，他立馬找回了令自己舒適的習慣。此時，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生物鐘久違地唱起了快活的小曲兒。
蘇承耀曾一度為了蔣俊達將自己的作息改變成“正常人”的方式，卻發現嚴重影響了自己的創作思維。果然，回到舒適圈后，一切靈感都回來了，劇情寫得順暢無比。
傻逼才談戀愛，蘇承耀翻了個身，迅速睡去。他完全沒意識到，他這話把自己也一起罵了。
*
晚上十點，蘇承耀新電影的合作導演呂振到家中來找他，這是兩個夜貓子藝術家通常的“上班”時間。
一進蘇承耀的工作間，呂振就被滿室的煙霧嗆出了眼淚，他開着門散了散煙霧，這才看清蘇承耀手邊的煙灰缸里已經堆滿了煙頭。
呂振小心翼翼地繞過了滿地的地雷，有兩摞搖搖欲墜的半人高的書，垃圾桶冒出來的啤酒罐，散落一地的作廢打印紙。
“你就不能收拾收拾你這狗窩？”眼看前面一地都是書、雜誌和劇本，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呂振終於爆發了。
“工作環境整潔的人，不適合從事創作工作，”蘇承耀頭也不回地說，“踩着過來就行。”
呂振只能在滿屋子的書海中辟出一條路，走到了蘇承耀身邊，順手搶走他手裏沒吸完的煙，又沒收了桌上的兩個煙盒。
蘇承耀的思路被打斷，重重地一敲回車，猛然回頭看向呂振。
因為趕稿，他的眼中遍佈紅血絲，嘴唇乾到發裂，兩側臉頰凹陷下去，宛如一具行屍走肉。
“哎呦我的祖宗啊！”呂振嚇了一個趔趄，“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去演殭屍片都不用化妝。”
蘇承耀盯着他問：“找我什麼事？”
“先別說我，”呂振說，“先說說你，你男朋友不是讓你戒煙嗎？怎麼又抽上了？”
蘇承耀平靜道：“沒有男朋友。”
“沒有？去哪了？”
“死了。”蘇承耀挑了挑眉。
呂振不知道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不過見蘇承耀不願說，他也不問了。
“你隨便吧，我知道這幾天時間緊任務重，我找人給你送一日三餐，煙沒收，酒最多一天一瓶啤酒，知道了嗎？”
“知道了，老媽子，快說正事吧。”
呂振也沒指望他能領情，終於說起了正事：“咱們《金鑾殿》一直空懸的主演，最近終於定了一個人。”
《金鑾殿》是蘇承耀磨了整整三年的劇本，最開始他只是構思了一個關於權謀的故事，但落筆后卻越寫越大，越寫越深，光是查閱的資料就有幾千萬字。最後呈現出來的是一個規模宏大，涉及了封建社會體制思考和中國古代哲學的歷史電影。
這部電影凝聚了他和呂振無數的心血，對於主角的選擇更是慎之又慎，先後試鏡了二十幾個男演員，卻都不滿意。到最後，內娛幾乎已經找不出合適的男演員了。
聽見演員突然敲定的消息，蘇承耀眉頭一皺：“又他媽空降？到底還有沒有能演戲的演員了，再這樣下去影視圈別叫影視圈了，叫高級鴨店得了。”
“你先別著急，你聽我把話說完。”呂振說道，“這人你聽了肯定不會反對。”
“誰啊？”蘇承耀先後說了幾個演員的名字，都被呂振一一否決。眼看他又要噴人，呂振連忙報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邊錫？”蘇承耀把這個名字放在嘴裏反覆咀嚼了幾遍，恍然大悟，“居然是他？”
邊錫，這個名字在蘇承耀的記憶里沉睡了許久。
就在幾個月前，A類電影節之一的馬爾切電影節將今年最佳男演員的獎項頒給了一名中國男演員，這是國內演員首次在三大電影節中斬獲獎項。
但當國內影壇興奮不已，紛紛去發掘他的演藝經歷時，卻發現這個叫邊錫的演員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他此前沒有任何影視作品，也沒有任何新聞。首次出現在大眾視野里，就是出演這部讓他斬獲馬爾切電影節男主的影片——《集中營》。
更令人稱奇的事還在後面。
邊錫缺席了頒獎典禮，事後更是通過媒體表示拒絕領獎。理由是馬爾切所在的國家在中東挑起戰爭，殺害平民，他要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戰爭的抗議。
這個表態震撼了全世界。
在此之前，他是國內影人的驕傲，是國內影壇的里程碑。
在此之後，他從英雄般的凡人直接被捧上了神壇。
而這一榮譽加在他一人身上時，他才剛剛迎來自己二十七歲的生日——一個不少影帝都還在跑龍套的年紀。
蘇承耀很酸，卻又不得不承認他很強。
在被廣為傳頌之際，邊錫依然保持着絕對的神秘，不接受採訪，不上任何節目。就連讓他出名的電影《集中營》，據說因為場面過於血腥，需要重新進行分級剪輯，而尚未全球上映，國內更是不可能有上映的機會。
說出這個名字后，呂振本想看蘇承耀喜不自勝的樣子。
但蘇承耀卻咬着下唇，搖了搖頭：“他不行。”
“為什麼？”呂振詫異道。
蘇承耀想去點煙，卻發現煙已經被收走了，他只能拆了根棒棒糖叼着：“他應該是那種天賦流演員，我的戲不適合這種類型的演員，很容易演得太表面。”
“而且他應該是英式的那種表演流派，演不好中國歷史題材的大戲。”
“還有，”蘇承耀狠狠地嘬了口棒棒糖，“老子就很不爽被人安排！”
呂振這次卻沒有由着他，他說“這樣吧，你也先別上來就否定人家，你們加個微信，多聊聊劇本。反正合同還沒簽，有不滿意的也不是不能換。”
“我不聊，誰愛聊誰聊。”蘇承耀滿臉都寫着嫌棄。
“算我求你的行吧，”呂振好聲好氣哄着，“我最近忙着籌備這些破事，實在是沒工夫，你就當幫我聊聊。”
“滾滾滾。”蘇承耀煩躁地趕人。
但根據呂振對他的了解，他這就算是答應了。他連忙把邊錫的微信名片推了過去：“大恩不言謝！”
等呂振離開后，蘇承耀點開了剛發來的名片。
從微信來看，這是個非常冷淡的人。
沒有任何朋友圈，微信名是簡單的“BX”，頭像是馬龍·白蘭度的黑白照片。
看到這，蘇承耀的心裏微微動了一下，因為馬龍·白蘭度也是他最喜歡的電影演員之一。
他一個晃神，加好友的申請就已經發出去了。再下一秒，申請瞬間就被通過。
蘇承耀還沒反應過來之時，邊錫已經率先打了招呼：【蘇老師您好，我是演員邊錫，希望接下來合作愉快。】
“嘶——”蘇承耀倒吸一口涼氣。
他本想給邊錫一個下馬威，但沒想到邊錫先客客氣氣地問好，這讓他有點無所適從。
但蘇承耀在自己的脾氣和邊錫的態度面前糾結了一下，還是順從了初衷。
他毫不客氣地懟回去：【我覺得你不太適合這個角色。】
【為什麼？】邊錫問道。
蘇承耀像是機關槍一樣，噼里啪啦又輸出了一遍理由。
但發出后不久，蘇承耀又有點後悔。
他覺得自己有些太刻薄了，邊錫好歹是個國際影帝，能請動他來演華語電影處女作，一定廢了不少心血。要是被他一句話說砸了，可能投資人、製片人，甚至是呂振會暴跳如雷。
屏幕上的“對方正在輸入中……”亮了很久，但遲遲沒有消息發過來。
大概是在想罵自己的話吧，蘇承耀心想。
他因為這個脾氣，被人當面和背地裏罵的次數都很多，邊錫應該也在罵他。
被罵就被罵吧，反正他也無所謂了。
他把手機放到一邊，正要繼續改劇本，邊錫終於發來了一段話。
他的消息很長，蘇承耀逐行看過去：
【其實接這個戲之前我猶豫了很久，我聽說國內影視編劇地位很低，編劇可以被各方要求改劇本。而編劇是劇本的保障，劇本不好，不可能拍出好電影。】
【但現在我感覺，你是不一樣的，你有自己的想法和堅持，並且敢於表達，你一定是一個很好的編劇。】
【我很高興能拍你的戲，可能你現在並不相信我，但我會努力達到你的期待。】
蘇承耀愣住了。
他盯着這段話看了又看，起初，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然後，他又懷疑自己的理解能力出了問題。
最終，他終於明白了——他沒有得到罵聲。正相反，他得到了真心的讚許？
蘇承耀只覺得五味雜陳。
他習慣了暴躁偏激，也習慣了被罵被傷害。但偏偏是邊錫這樣的話，讓他不知如何回復。
他盯着對話框，久久沒有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過神來，手指一下下點着手機屏幕。
他咬着下唇，滿臉糾結的神色，自言自語道：“邊錫，你到底是真心的呢？還是太會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