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猜猜我是誰？”一雙柔軟的小手從後面捂住孟星河的雙眼。
孟星河一隻手從洗衣盆里拿出來，濕涼涼地蓋在那雙小手上，笑道：“你是孟小豬。”
孟敏敏摟住孟星河的脖子咯咯笑，小女孩的聲音清脆活潑得好似梢頭上正在啼叫的小鳥：“哥哥你別洗衣服了，山裏的菇子都冒出來了，咱們采菇去。”
孟星河的身體微微一僵。
“媽媽真是的，怎麼老叫你洗衣服，爸說了你是男孩子衣服不能讓你洗，媽，媽！”孟敏敏仰高腦袋衝著一堵牆喊。
杜若芬正在牆那頭打井水，一邊打一邊吼：“喊魂吶！一大清早就往外頭跑，你還曉得你是哪家的？”
“我在我奶家，怎麼是外頭了？媽，我跟我哥采菇去，你來把衣服洗了吧！”
“洗個屁，我養你們都是祖宗！一個個吃飯要錢起勁得很，幹活了就到處躥，讓你剝的毛豆剝完沒？給我死回來！”
孟敏敏不搭理她媽，拉着孟星河的手直晃：“哥，你跟我去采菇吧，去吧去吧！”
敏敏乖，哥洗完衣服還有別的事，你找侯小亮他們幾個去玩——前世的這一天他就是這麼打發敏敏的，孟星河被他妹妹攥着的手輕輕發起抖。
奶奶從堂屋裏摸索着走了出來，家裏養了十年的老狗“黃帝”在她腳下咬她褲管給她引路。
“丟丟，好不容易放幾天假，你帶敏敏出去玩，衣服放那奶奶洗。”丟丟是孟星河的小名，很多年沒人這麼叫過他了。
老太太盲了很多年了，好在腿腳利索，在這個院子裏沒有她做不了的事，只是孟星河心疼她，在家的時候總讓奶奶歇着。
但是今天孟星河站了起來，把手擦了擦，牽起了他妹妹：“奶奶，那我帶敏敏出去了，中午回來。”
孟敏敏開心得一蹦老高：“耶！哥哥跟我去玩啦！”
嬸嬸在那頭聽到了，用很難聽的話把倆孩子都罵了一通，孟星河聽着她好像母雞一樣尖利的聲音，竟然覺得很悅耳。
就在不久前他被壓在大貨車下，以為自己死定了。
誰知他睜開眼睛，卻回到了十一年前。
這一年他十八歲，還有一個多月就要參加高考，他的小妹妹敏敏活潑健康，嬸嬸罵人的架勢還如此中氣十足，奶奶的身體也很健朗，連老狗“黃帝”都活着。
孟星河難以形容心中的奇妙和雀躍。
他走在這片早已陌生的山村土地上，清涼晨風撲面而來，近處是一座座青瓦白牆的小農院，遠處山巒疊嶂，藍天被剛剛滌洗過，所有的顏色都美得不像話。
孟敏敏拽着孟星河的手，像個興奮的小炮|彈一路興沖沖的，她叫上好幾個小夥伴，每個孩子都背了個簍子，一起進山采菇。
山道傾斜，剛下過雨的地面就更滑了，孟星河阻止了幾個小孩子要往大山深處去，把他們帶到一片林子裏。
小孩子們本來不太高興，因為他們都知道長在樹下面的菇不值錢，要去采山崖邊上的松菌才值錢，城裏人管那松菌叫“靈芝”，過來收一回能給好多錢。
孟星河給他們一人發了根棒棒糖，他們才乖乖聽話了。
孟敏敏和她的小夥伴邊采蘑菇邊玩，孟星河跟在他們後面，眼睛片刻不離孟敏敏。
他不會忘記前世的這個日子，五月一號，這時候的小長假要放七天，不過孟星河他們高三隻放三天，他早上起來在院子裏洗衣服，孟敏敏喊他去采菇，他沒去，結果敏敏跟這些小孩兒們一塊跑去山裏，從崖壁上摔了下去，最後雙腿截肢。
……孟星河閉了閉眼睛。
幸好他重生在這個時候，他還來得及救敏敏。
日頭慢慢往高處爬，孟星河看時間差不多，吆喝一群孩子原路返家，在院門口碰上了溜溜達達提着個漁桶的孟家二叔孟崇光。
“爸爸！”孟敏敏撲了過去。
“哎呦我的閨女，兩天不抱又沉了，”孟崇光用一隻手把女兒托抱起來，高興地看向孟星河，“丟丟這個月是不是又長高了，回來一回個子就躥一回，現在長得比叔都高了。”
孟星河在鄉上中學上學，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這個年紀的男孩正是飛快發育的時候，他的身高竹節似的猛抽。
孟崇光從孟星河的肩膀捏到他的手腕子：“還是太瘦，光長個子不長肉，這幾天在家好好補補，瞧瞧叔弄回來啥好東西？”
孟星河往孟崇光手上的魚桶里一瞅，黑壓壓的一片魚頭裏面居然卧了只鱉，不由笑了。
“中午讓你嬸給燉個湯，再殺只雞……”
“喲呵，這是有什麼大喜事要做席還是怎麼地，又鱉又雞的，平時我跟閨女在家也沒見你孟崇光這麼殷勤啊！”嬸嬸從院裏走出來，從孟崇光手裏搶過漁桶，一臉忿忿的表情，“這是你們孟家的種么慣成這樣，現在都一年見不着幾回了，以後飛出去了還能管你這老不死的？到頭來讓你白養一場……”
“我這老不死的只要腿腳還行就不用人管，真到了完全不中用了，你放心，我也絕不拖累你們。”奶奶拿着盲杖走了出來。
杜若芬急道：“哎，媽，我又不是說你。”
孟崇光趕緊說：“說我說我，她說我是老不死的。”
“你媳婦說你我管不着，可誰再說丟丟不是我孟家的種，我——”老太太揚起盲杖往孟崇光的方向揮，“讓你管不好媳婦！讓你管不好媳婦！”
“對對對，都是我的錯，你們要罵就都罵我，要打就都打我。”孟崇光一邊抓住老太太盲杖把老娘往院裏帶，一邊朝孟星河和孟敏敏擠眼睛。
嬸嬸冷哼了一聲，翻着白眼扭着腰進了另一道門，孟敏敏嘻嘻笑着又撲進孟星河懷裏，被孟星河抱家去了。
不多時，隔壁院裏傳來雞的嘶叫聲，嬸嬸在殺雞了。
飯桌上只有二叔一家三口和孟星河，奶奶信佛吃素，不跟他們一塊坐，嬸嬸把一隻雞腿夾到敏敏碗裏，小丫頭想也不想把雞腿給了孟星河，嬸嬸撇嘴罵道：“也不知道是誰生你養你，以後就跟着你哥去過吧！”
孟敏敏吐吐小舌頭：“我就跟我哥過！”
孟星河想把雞腿再夾回給敏敏，被他二叔擋住了，孟崇光笑眯眯地把另一隻雞腿夾給閨女：“你們兩個小人一人一隻。”
嬸嬸氣得直瞪眼：“你們姓孟的都是一家人，一條心！”
孟敏敏叫道：“媽媽，你鬥不過我們的！”
嬸嬸差點拍筷子，孟崇光憋着笑把雞翅膀撈出來放進老婆碗裏：“我們幾個姓孟的都靠你姓杜的養呢，這個家離了誰都不能離了偉大的杜女士！”
嬸嬸臉色好了些，嘴巴還是不饒人：“你就會長一張嘴，晚飯別叫我做了，你們姓孟的自己吃！”
“那不能那不能……”
這頓飯就在嬸嬸的佯怒，叔叔不停的哄，小丫頭偶爾的調皮和孟星河的微笑沉默中進行着，就如這個家庭以往的很多個日子一樣，那麼平凡而熱鬧地過。
在高中畢業之前，孟星河就生活在這個西南邊境的小山村裡，他是棄兒，養父母在省城火車站的廁所里撿了他，也有人說他是被拐賣的，畢竟他被抱回來的時候是特別健康漂亮的一個男娃。
前世孟星河後來試過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但是公安局的數據庫里並沒有與他匹配的DNA。
孟星河跟養父母生活的時間並不長，他們在孟星河五六歲的時候就相繼去世了，之後他跟着奶奶過，他二叔家就住隔壁院子，二叔贍養奶奶的同時，也把孟星河拉扯大了。
農家雖不富裕，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孟家有幾十畝良田，孟二叔農忙時種地，閑時到鄉上或縣城裏打點零工，堪堪能養活一家老小，孟星河從小到大不算吃過太多苦，奶奶和二叔都疼他，嬸嬸嘴巴壞，但心地是軟的，孟敏敏跟他最親了。
孟星河喜歡他的家庭，很愛他的家人。
他馬上就要高考了，考上個好大學，畢業以後有份好工作，給奶奶養老，報答叔叔嬸嬸的恩情，照顧小妹，這就是他前世對未來的全盤規劃，他對自己的人生曾經那樣樂觀而充滿希望。
這一切都終止於敏敏出了意外。
為了給敏敏治腿，叔叔嬸嬸借遍了能借的錢，家裏一個瞎眼老人、一個殘廢小孩，嬸嬸所有的精力都用來照顧這倆人，叔叔進城務工發了瘋地掙錢，那麼老實的一個人被逼到沒法，夜裏偷偷倒賣工地上的材料被抓住了，腦後生生被人開了個洞，從此基本喪失了勞作能力。
這種情況下孟星河是沒法念大學了，他跟着村裏的長輩去京都打工，也是他幸運，剛下火車站就被星探瞧見了，被帶去娛樂經紀公司簽了約，包吃包住還每月發工資，要是紅了，就更能掙大錢了。
如果他在那條路上按部就班地走，就算不大富大貴，也足夠靠自己的雙手養活孟家人了，可他遇上了程醉……
截止到重生之前他有七八年沒見過家人了，程醉把二叔一家連同奶奶都送到了美國療養，起初他們還能經常打電話、視頻，孟星河經常飛去美國看望他們，但後來有一天嬸嬸叫他不要一直飛來飛去了，慢慢的嬸嬸連他的電話都接得不情不願，再後來，除了逢年過節一個問候，彼此就沒更多的聯繫了。
程醉不喜歡孟星河的世界裏有別人，不允許有別的人比程醉更重要。
……
孟星河雙手搓了搓臉，在安寧寂靜的夜色里輕輕笑出聲。
他又重來一世了，多好。
所有的悲劇都會及時被阻止，而他，再也不會遇見程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