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
金鵬在一片靜謐的黑暗中安寧地沉睡着,彷彿他還未降生於這世界,仍然蜷縮在蛋殼之中。
只不過,他的耳朵時不時能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
他嘆氣:“你怎麼還不醒過來?明明傷勢都好得差不多了呀。”
他喜悅:“啦啦啦……今天收穫滿滿!明天給金鵬做個新枕頭!”
他憂愁:“這麼多外債,我怎麼還呀?哎!不行,必須想想辦法!”
他自言自語:“琉璃袋?長在山崖上?只要對金鵬有效,還是得去采一些回來。”
……
最開始金鵬想要繼續沉眠,試圖捂住耳朵把這個人的聲音驅趕,卻沒想到引來他更加激動的歡呼:“手動了!是要醒過來了嗎?金鵬,金鵬,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這個聲音,似乎是直接從他的魂魄中響起。
他不記得那是誰的聲音,只是依稀知道他和聲音的主人似乎是朋友。
隨着金鵬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多,這個聲音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這個人砍柴、喝茶、洗衣、做飯,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再不久,金鵬能感受到更多的東西了,他知道自己躺在一張溫暖的床上,被單散發著清新的皂角香味。有時候,微風吹過窗外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吹進房間內,撩動他額前的髮絲。
他聞到了陽光和青草的味道。
有時候下雨,那個人就會急急忙忙地回家,關窗戶,收衣服。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摸摸他的臉,將他扶起來,又端來一碗散發著苦味的葯,一勺一勺地餵給他。
金鵬不想喝碗苦藥,有時候故意不張嘴,將那碗葯浪費。可是那個人似乎有無窮的耐心,總是會再熬一碗,苦口婆心地說:“喝葯啊金鵬,不喝葯怎麼會好起來呢?雖然你不是人,但是躺久了,終歸對你的身體有妨害呀,快喝點吧,不要嫌苦,我買了蜜餞,等會給你吃一個。”
於是金鵬忍耐了苦味,得到了蜜餞。
這個聲音,從金鵬恢復意識起,就一直在他耳邊打轉。
今日,太陽還沒有升起,那個人背起背簍出了門。
金鵬百無聊賴地等待着他回來。現在是該喂葯的時間了,按照慣例,那個人應該要給他端來一碗苦藥,再給他喂一顆蜜餞。
那個人還沒有回來。
太陽穿過山林間的薄霧,慢慢爬升到正空,又隨時間流逝,漸漸西下,被群山的陰影遮住。
那個人一直沒有回來。
現在已是星月當空。烏雲飄來,竟然下起了雨,嘩啦嘩啦,雨勢不小。金鵬的心中漸漸安定,那個人應該很快就會回家。
但是他一直、一直沒有回來。
金鵬很想知道他去了哪裏。
……是把我扔下了嗎?
畢竟照顧一個昏睡不醒的人,對他來說也是很大的負擔吧。他又是勞心、又是勞力、又是負債,過得似乎很不容易。
這是最有可能的猜測,可是金鵬不知為何十分篤定,他不會拋下自己。
……還是在外面遇見了什麼危險?
金鵬記得,那個人是一個非常柔弱的人類,稍不注意,就會陷入危險之中。
我應該去救他,金鵬想。
他突然發現,儘管自己的意識已經清醒了那麼久,但是他竟然沒有想過,要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看看這個一直陪伴自己的聲音的主人,究竟是誰?
他好像從來沒有想過,要醒過來。
金鵬努力轉動眼睛,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的魂魄在突破地脈的封鎖,漸漸回到身軀之中。
漸漸地,雨停了,晨曦像一隻小鳥啄破蛋殼,突破黑夜,突破烏雲,一束晨光灑到山林間的小木屋上。
……這琉璃袋真的不好采!
嘉石背着背簍,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家。
聽承悅說,這附近的山崖上,生長着一株名為琉璃袋的草藥。以此葯為引子,能配出一副仙藥,專門治療久睡不醒的癥狀。只不過琉璃袋不僅罕見,而且生長在山崖上,採摘極為危險。
金鵬已經昏睡五個月,什麼葯都試過了,就是遲遲無法醒來。
嘉石心中焦急,琉璃袋也是一線希望,他昨日出門,正是去尋這味罕見的草藥。
在群山中轉了半天,終於在一處峭壁上找到了紫色的琉璃袋,可惜攀岩不是嘉石的強項,又花了半天時間,終於摘到了一株。
此時已經入夜,嘉石急急忙忙準備回家,誰知半路又逢傾盆大雨,只能無奈躲到樹下避雨。
這雨一下就是一夜,嘉石已然變成落湯雞,所幸琉璃袋被他抱在懷裏,沒有染到一絲雨水。
次日清晨,嘉石才重新啟程回家。
山路被雨水沖刷后,泥土變得又濕又軟,連着地上的積水,灌進嘉石的鞋子裏。
……反正都濕透了,還在乎這點嗎?如果金鵬能醒來,那這都是值得的。
……就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醒來。
嘉石苦笑,一邊趕路,一邊想着家中的那個人。
……他的傷明明已經好了,為什麼不願意醒過來?
……是對這世界沒有留戀了嗎?
小木屋近在眼前,嘉石甩開那些紛亂的念頭,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沉浸在失落的心情中。
他今天要去蔓瑛家,把這株來之不易的草藥交給承悅,請他製作仙藥。之後,還要把劈好的柴挑去賣掉,再去幫東面一戶人家修理桌椅,再幫西邊一戶人家打一副柜子,之後回家熬藥,洗衣,做飯。
……沒辦法,債台高築,而且還在不斷負債中。
染着泥土的腳步慢慢向小木屋走去。
嘉石站在門口舒了一口氣,正準備把背簍放下。
門從裏面被人拉開。
是金鵬拉開了門。
他醒過來了。
嘉石獃獃地看着金鵬。
看着他俊俏的臉,看着他額前被風吹動的頭髮,看着他金色的眼睛。
金鵬問道:“你去哪裏了?我還以為你遇見了危險。”
嘉石下意識回答他:“我,我去采——”
說到半途,突然留下眼淚。
“——你終於醒了!”
他後知後覺地感到了激動與驚喜,撲進金鵬的懷裏,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這一切好像是一個夢境,唯有另一個人的心跳聲讓他安心。
嘉石哽咽:“……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醒過來了!”
直到現在,嘉石才有了一種逃出生天的慶幸之感。
金鵬被突然抱住,下意識想要掙扎,看着嘉石激動的眼淚,終究沒有動作。
他記得自己和嘉石不是這種摟摟抱抱的關係,但想想過去,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相處的。
山洞中的擁抱。
夢境中的擁抱。
小木屋裏的擁抱。
半晌,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嘉石肩膀,試探着收緊。
……他竟然活下來了。
嘉石收斂好情緒后,照舊出門工作,金鵬則留在了小木屋中。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那場決戰中活下來。
更沒有計劃過,活下來之後,他要做些什麼。
夜晚,嘉石回到家中,忙完一切雜務,兩人躺在床上。
在月光澄澈、繁星滿天的夜晚,金鵬聽嘉石慢慢敘述自己是如何活了下來。
“……總之,我找到了你的美夢,拿到了這個棋子。我們通過山洞裏的傳送陣,逃到了清湖村。我倒是沒什麼大礙,你卻昏睡了很久。”
嘉石笑吟吟地,他的心情非常愉悅。
金鵬喃喃道:“棋子……”
嘉石聞言,去柜子裏拿出來一個木盒,裏面就裝了三個東西。
一隻梧葉蝴蝶,一塊繫着紅線的石頭,一枚棋子。這三樣東西被他揣在懷裏,連同被他抱在懷中的金鵬,一起來到了清湖村。
這正是嘉石從夢境世界中帶出來的那枚棋子,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取下棋子后,夢境世界立刻就坍塌了。
起初,這枚棋子上繚繞着黑霧,而現在,黑霧徹底散去。它看上去如此普通。
嘉石把這枚棋子遞給金鵬,金鵬皺着眉看了很久:“這枚棋子,我記得。夢之魔神將它稱之為‘神之心’。正是因為這個東西,她才擁有了構建龐大夢境世界的權能。”
嘉石也好奇地仔細觀察起來:“我知道夢之魔神得到了魔神之上的力量,沒想到,就是這東西?看起來很普通嘛。”
金鵬凝重地搖搖頭:“這個東西,可以賦予魔神更強大權能,必將成為爭奪的目標……哪怕不願意參加戰爭,也必將捲入其中。”
魔神戰爭進入到後期,已經不再是群雄並起,而是幾大霸主獨尊。
單是嘉石所知道的,但他林、摩拉克斯、奧賽爾……都是魔神戰爭初期的勝利者。
已然消散的夢之魔神不必再提。漩渦之魔神奧賽爾常處深海之中,想要攻入內陸,實屬不易。摩拉克斯沒什麼野心,一直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倘若一直如此……又如何建立天空之下的秩序?
金鵬咬破自己的手指,以鮮血將這枚棋子的所有氣息掩藏。
嘉石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帶出來這麼麻煩的東西,早知如此,就該揣在行李中,讓它隨着空間亂流消失掉。
金鵬安慰:“無妨,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東西在我們這裏。”
嘉石點點頭,燙手的山芋已經跑到了自己手裏,現在想甩也甩不掉,只能順其自然了。
他突然想起來,當時脫離夢境的世界,除了手中多了這一枚棋子,手臂上還多了一道紋身。
他撩起袖子,把完整的紋身露了出來:“金鵬!你快看,這個紋身到底是什麼?”
金鵬欲言又止:“……”
嘉石渾然不覺,只是疑問道:“這個紋身是很好看啦,但是會讓人覺得我很兇。我們現在安家在清湖村,我又要做生意養家,有這個不太方便,你能不能把它收回去?”
金鵬將手放在嘉石的胳膊上,那個紋身遇見他,好奇地扭曲了一下,試探着和他接觸。
金鵬眼疾手快地想要把它拉出來,可是紋身立刻縮回了嘉石的身體。
嘉石不明所以,轉過身問道:“怎麼了嗎?”
無奈地嘆了口氣,金鵬如實說道:“那不是紋身,那是我的一片殘魂。”
嘉石瞪大眼睛:“你的殘魂,在我的身體裏面?”
金鵬聞言,有些難以啟齒:“是的。”
“收不回來嗎?”
“他心愿未了,又躲在你那裏,我確實不能強行將他拉回來。”
嘉石也沒遇見過這種情況,無措地問:“這……和夢之魔神有關嗎?”
金鵬篤定地搖頭:“無關,她已經消散了。”
嘉石鬆了口氣:“那就好,紋身弄不掉就算了吧,還挺酷的。可是,魂魄不歸位,會不會對你有不好的影響?”
“……目前來看,沒有負面影響。”
瀕死的自己,魂魄已經進入地脈,之所以還能清醒過來,大概就是這一小片殘魂始終不肯離去,不斷向地脈之下的他,傳達這個人殷切的期盼。
金鵬偷偷看了一眼嘉石,這傢伙樂呵呵地問:“那你的魂魄,我還需要還你嗎?”
還回魂魄……
“你不需要還。你死之後,自然就回來了。”
嘉石一呆:“啊?”
但轉念一想,又快樂起來:“哈哈,無妨,反正我是人類,頂多能活一百年!”
金鵬聞言皺起了眉。
嘉石依舊喜滋滋:“一百年後,你就完整了。而我們……還能再相處一百年呢!”
對金鵬來說,一百年是一瞬。
對嘉石來說,一百年是一生。
金鵬的心情因為這句話而陷入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