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 14 章

祠堂里陰惻惻的、又有哀風寒號,常人到此理應會心生敬畏,謹言慎行。

可江簡寧是不大在乎的。

反正上頭供的又不是他祖宗——硬要說來他此刻在此處,又何嘗不是一種大不敬的衝撞。

江簡寧一身狐裘絨針齊整,在喑啞燭影里像一段流淌的月色般晃眼。江疾演戲是把好手,可他終究不如江簡寧老道,輕而易舉便被抓住了渴慕的目光。

“看什麼?”江簡寧笑吟吟抖了抖狐裘:“你冷么,這麼直勾勾盯着我看?”

“……”江疾裝也不裝了,他翻了個白眼,上前拾了另一顆蒲團往旁邊挪了挪,避江簡寧如洪水猛獸般坐得遠遠的。

反正也沒嬤嬤盯着,這兄弟倆誰都不肯屈一屈膝,就這樣一左一右對峙着,靜挨罰跪結束。江疾是習慣了獨處的,可江簡寧從小生在富貴堆里,眼珠子似的捧着供着,是最愛熱鬧且坐不住的性子。

這裏又沒有旁人可鬧,江於是簡寧眼珠一轉,就把主意打到了江疾身上。他輕輕踢了踢江疾:“誒。”

江疾這幾日遭他算計已夠多了,現下環境又着實不太舒心,因此對江簡寧實在沒多的好臉色。他往後挪了挪腿,也不理聲。

江簡寧見他不理人,變本加厲地伸出一條腿去蹬他:“誒!”

江疾被氣笑了——這人前腳甜言蜜語說想要一個兄弟,後腳就夥同看起來清正廉直的先生踹他入火坑;現在居然連罰跪這種折磨事,他都要摻和一腳。

他本就穿得不暖和,現在為了不被凍出個好歹,只能不大雅觀地揣着手。

江疾慢吞吞問道:“你還想怎麼樣?”

落在江簡寧眼裏,簡直就像小狗被捏住頸皮后在無力呲牙。

他忍住笑意,裝作一副天真蔫壞的模樣笑道:“我能怎麼樣,我無聊呀。”

“我也不知道先生那天心情不好,後頭不是就替你賠禮去了么?”江簡寧半真半假地正色道:“花得還是我的私庫銀子,這一筆可要記在你頭上。”

江疾嗤笑一聲,懶得理他瘋言瘋語——關他什麼干係?那明明是他江簡寧上下打點的花銷,如今竟還要冠冕堂皇地扣在他頭上!

他深更半夜乍然被提了來,更是提了十二分的警惕在此,然而此時心下,他先是生出了一種罕見的茫然。

這又是什麼路數?

江疾心思一轉,落寞地垂眼道:“我沒錢還你。”

可江簡寧懶洋洋看着他,狹長漂亮的眼睛半眯着,像只狡詐又乖順的狐狸:“你世子哥哥本來也不缺這仨瓜倆棗。”

江疾聽得差點氣得倒仰——他從前怎不知還有這等厚顏無恥又心機深重之人?

他再不想與江簡寧饒舌,冷冷扔出一句意有所指的話:“你愛作弄人,挑別個公子哥作弄去,我陪你不起。”

他乾脆假裝氣鼓鼓的模樣提着墊子站了起來,還大步走到祠堂最陰暗的角落,企圖叫江簡寧看不見他便不再找他晦氣。

我可從不作弄人。江簡寧笑吟吟地想: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戲,我若動手,就定會咬你一塊肉下來。

不過既然人家避他如蛇蠍,他便也直喇喇當著江疾的面打量算計他。那目光刺得江疾渾身難受,好幾次都想忍不住要裝作輕描淡寫地瞥過去。

不過仔細想想他兩人雖然擔著兄弟的名份,見面了卻往往不願給對方好臉。江簡寧有恃無恐、江疾裝腔作勢,各個都是扮笑臉捅刀子的好手。

江簡寧出手如綿針,表面柔風細雨,實則剜骨徹心、陰損狠毒;江疾當然也不遑多讓,平時不聲不響,一圖謀便要來個大的,寧肯自己大寒冬里往冰水裏滾,都要把江簡寧拖下去。

兩個人僵持着,渾如每一次講學時的情狀,江疾便又想起了那位匆匆退面的先生——江簡寧此人何其惡毒。

想整治人還要先喂塊甜餌,一咬鉤,便撕去一片血淋淋的肉來。

看供桌上的香燭灰燼,不知不覺已是後半夜的時辰。入夜裏風硬,祠堂又只重堂皇肅穆而不常修繕,因此牆薄窗透,很是透風,江疾選這一角更是陰冷處,凍得他不住打顫。

他緊咬牙關,不願發出聲音叫江簡寧聽見他難堪模樣。可定睛一看,江簡寧卻正從容抖着狐裘,舒舒服服地團在那一方軟軟的兔毛蒲團上看他笑話。

江疾一晚上裝作生氣許多次,終於也忍不住動了怒——他心思再如何九曲十八繞,終歸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叫江簡寧這樣來回戲弄,泥人也得起三分火氣。

“你千方百計把我關進來,就是為了看我笑話?”江疾又氣又冷,止不住地哆嗦。可他還記得不能在這惡毒小人面前丟臉,強自抑着,連眼眶都微微泛起了酸。

江簡寧見他生氣,不由得聲音都帶了一點輕快,可吐出的話卻還是刻薄而犀利:“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江疾,你看事情別總是那麼狹隘,為了看你笑話讓我自己過來挨凍?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從前有一次,江簡寧好似就說過這話。

江疾恍惚想,什麼叫高看?

他這一生,註定就是要和江簡寧糾纏不清的。江簡寧若壓不住他,就輪到他踩着江簡寧的頭頂向上爬了。

江疾不作聲。

江簡寧看他神思不定,嘆了口氣:“我承認,上次我隨口一說是把你害了。”

江疾冷笑,心想:你買通先生構陷我的招數真是半點不提。

“可是呢,”江簡寧悠悠道:“我這個人一向恩怨分明,欠你這一遭就定然會給你還回來。”

“本來你可要跪倒明天這個時候,但是我大發慈悲願意撈你一把,提前放你出去。”

“你有胡思亂想的功夫,還不如先想想好怎麼報答你世子哥哥的恩情。”

江疾冷笑不消:“貓哭耗子假慈悲!明明是你害我進來,又自誇要送我出去——這也算恩情?”

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揣着明白裝糊塗。江簡寧拿話勾引、戲弄他,江疾就當聽不懂、看不透,一個天生壞種一個滿腔壞水。

兩兩真是最相宜。

“耗子若擰不斷貓的脖子,那就得受着。”江簡寧慢條斯理,“不然就叫貓拔了爪子,也都是應當的。”

“我說了能帶你出去,你自己要不願意,那我也沒辦法。”

江疾盯着他看,江簡寧便大大方方讓他看。江疾看了一會:“好啊,既然阿兄能帶我早早結束這折磨,我當然卻之不恭。”

江簡寧笑起來,不知是為了他的妥協還是為了他這不倫不類的文縐縐詞話。可落在江疾眼裏,這就是因扳回一城而在譏諷他。

江疾又在心底念了念他那破三字文,勉強陪了個笑臉。結果他還沒想好再如何往下接話,就聽江簡寧已興緻勃勃地問道:“既然你也情願,那我收點利頭,你應當是不介意的吧?”

江疾笑意凝了一半,正想詳細問問他又要作什麼妖,卻見江簡寧已提着狐裘的一角站了起來。

他眼睜睜地看着江簡寧走到他面前,一襲狐裘擺如銀波——然後江簡寧抬起腿,照着他就是當胸一腳!

江疾被他踹蒙了,咣當一聲歪栽在一旁,順勢掀翻了半面牆邊的供桌和字畫。那聲響在這寥寥夜裏恍如驚雷,隔着這一堵薄薄的牆,都能聽見外面炸開了滾湯沸。

他捂着胸口眯着眼看江簡寧——這會兒他又不見剛剛瘋狗也似的架勢,正柔柔弱弱地捧心咳嗽,一副命不久矣了的模樣。

江疾見江簡寧用目光剜他,又聽見有熙熙攘攘的腳步聲逼近祠堂,只好忍氣吞聲地胡亂糊弄一把胸口的腳印、挨着剛剛那一腳的悶痛湊過來扶起他。

順帶假惺惺地大喊:“阿兄,你怎麼了阿兄——”

他想像了一下江簡寧若真躺在棺材裏時,叫他號喪的情景,瞬間又覺得情感真切起來。

可他剛喊了兩句,就覺得手臂上揪着地一痛。

江疾低頭。

江簡寧惡狠狠地鬆開了掐他的手:“你號喪呢?”

江疾心想可不是嗎,我倒真想在號喪,怎麼老天沒眼不收了你這混賬東西。

他那手挨上江簡寧其實也沒多一會兒的功夫,丫鬟婆子們就已沖將進來,連煜陽侯都跟在後面。江疾手上一空,江簡寧便柔柔弱弱地靠在了父親懷裏,咳症凶得好似已不久於人世。

江疾獨個站在遠處,看着那麼多人簇擁着江簡寧,心下卻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甘來。明明方才他們還針鋒相對、眼裏只有彼此,現下卻連再見一面都不能。

那些人擁着侯爺和世子,又防備着、躲避着他,好似他是什麼髒東西,要將他和金尊玉貴的明珠隔開。

“……”江疾也不說話,人頭擠擠挨挨,卻沒有一個是為他而來。於是他站在那杵着,靜靜預備等人都散了再離開。

他揉了揉心口——江簡寧那一腳其實並不太重,只是他驟然受驚,跌下去時摔了背,才有些疼。

煜陽侯仔細問過一圈,鬆了一口氣。可他攬着寶貝兒子往出走時,不經意般與江疾對上了視線。

他的眼神很複雜,像冬夜裏的飄搖燭火,也像被風吹皺了的池塘。

只一眼,便又錯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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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了黑蓮花后我翻車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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