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江簡寧到柳姨娘院裏時,江絮正直挺挺地在院子裏跪着。他用眼神問詢院子裏看着她的嬤嬤,連嬤嬤都搖頭。
柳姨娘早便等不及了,一聽到聲兒便迎了出來:“世子!”
後面的話她不敢高聲言語,只敢疾步趨近了,雙目含淚道:“世子您勸勸小姐,這樣冷的天女孩兒家跪着,恐怕要生出病的!”
不怪柳姨娘如此操心,蓋因她才是江絮的親娘——跟着主母自然是比跟着她這個偏房姨娘要好很多的,她半點兒都不怨。
可從那之後,她便只能低着頭在女兒面前說話了,更遑論叫江絮聽她的勸。
江簡寧笑着勸她寬心,先回去安撫住侯爺,等柳姨娘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他才蹲下身與江絮對視。
江絮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臉色陰沉難看。她微微抬了抬眼睛:“我只是求他像對待你一樣對待江疾,我做錯了嗎?”
“難道只因為他不喜歡這個孩子,就能如此作踐人嗎?”
江簡寧摸了摸她沾滿了雪塵的髮髻,溫聲道:“怎麼會呢?你能這樣想也是為他好。”
“父親身為家主,自然要為江家考慮,江疾愚鈍又未蒙教化,若是任他丟了侯府的顏面可如何是好?”
江絮最不愛聽有人說江疾的不是,立刻反駁道:“江疾不笨,他只是沒有人教他!”
江簡寧明明沒有她年長,也沒有她個子高,可他含着笑看過來時,竟有種包容又溫和的意味:“你這樣信任他、又為他做了這麼多,他知道了一定會很感謝你。”
“起來吧,該到用晚膳的時間了。”
對,我這樣做,江疾知道了一定會很感動。
江絮竟然有點遺憾,她沒有想到第一個理解她、肯定她所作所為的,居然是個註定短命的炮灰。
她哆嗦着腿站起來,江簡寧卻已快步走出去很遠——那往來的風卷着他的厚氅,竟莫名流露出一絲蕭瑟的味道。
他再難用那樣的話誘使江絮步入泥潭,也再難去看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
……他也曾做過這樣的蠢事。
那時江疾喜歡一套兵書孤本,江簡寧看見他珍愛地偷偷撫摸那書、又依依不捨地放回去時,便熱着頭親自去找父親討要。
煜陽侯慣着他,也不拘他平日裏看些什麼,所以江簡寧書閣里以話本遊記居多,如此一反常態想要一套兵書,煜陽侯自然起疑。
他當時也問,為什麼不能對江疾好些;他甚至還像江絮那樣跪在外面,請煜陽侯三思。他覺得人心都是軟的,哪怕愛屋及烏,多少看在對他的疼愛上,也對江疾好一點呢?
可後來江疾路過跪着的他時,也只是嘆了口氣。
“我又沒有叫你去幫我討那書,你何苦這樣。”
你要什麼,便不可說你要什麼,自然有人巴巴地送上來給你。
江簡寧笑起來。
如今他為刀俎,要痛宰砧板上的魚肉,突然覺得三言兩語誘使人替你達成所願,的確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
或許當年江疾也是這樣,含笑看着他傻乎乎地一步一步走入圈套。
煜陽侯怒氣未消,柳姨娘不敢上桌,只在旁邊候着,滿懷希冀地看着世子淡定坐下。
江絮緊跟在他身後——好在規矩她還是記得的,父親不發話,不可擅專入座。
世子看了看仍瞪着眼睛的煜陽侯江清麟,又看看撇着臉不說話的江絮,笑着開口圓場,衝散了冷滯的氣氛:“姐姐剛在外面受了寒,快坐下一起用點熱湯吧,不要像我似的落下病根才好。”
江簡寧話音剛落,又掩唇咳了兩聲,江清麟便忍不住坐直了。他關切地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倔強的女兒,終於還是嘆了口氣。
“坐下吧。”
江絮再不敢頂撞父親,輕手輕腳地入座,早有嬤嬤呈上備好的薑湯給她。
她邊吹散熱氣邊凝神聽着這蠢笨炮灰給別人鋪路:“爹爹,其實阿姐說得也對,阿疾好歹是我們侯府的人,日後難保不露面。若是真蠢鈍難馴,更是失了江家的顏面。”
江清麟猶豫片刻,半晌仰天嘆氣:“阿寧,你心性太過純善,爹爹往後怎麼放心你在這狼窩虎穴里!”
“倘若爹爹百年……你可怎麼才好。”
江簡寧靦腆地笑了笑:“爹爹說的什麼話,爹爹正值鼎盛,定然長命百歲;倒是阿寧……”
江絮冷眼旁觀這一大一小兩個父慈子孝,心下里只替江疾不值。她找了個理由匆匆告退,便趕着去給江疾送消息。
她剛離開沒多久,江清麟叫人上了一盅杏仁薤白雪蛤羹。江簡寧笑晏晏地小口抿着,突然聽他不經意般道:“阿寧近來是不舒心了么,怎麼與爹爹拘謹了這麼多?”
“是不是在怪爹爹沒罰江疾,替我的阿寧討還公道?”
原主嬌縱又任性,又常常與父親撒嬌討好,可江簡寧是做不來這些的。
江簡寧搖搖頭:“爹爹多慮了,我最近只是沒什麼力氣,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興許過段時間就好了。”
……不會好了。
可能人一生的情緒都是有定數的,以前多些,後面就要少些,他從前太投入、太轟轟烈烈,如今便像燒乾凈的灰一般。
在那兒,又不在那兒。
江清麟今日便沒停下來過嘆氣,他愁得連飯食都用不下去:“阿寧閑時多出去找別的小公子玩一玩,別老在府里拘着,若是銀錢不夠便找府里支。”
江簡寧不動聲色地抬眼:“夠的呀。”
“母親當年的陪嫁都留給了我,算下來阿寧也是富翁呢!”
提起髮妻,江清麟神情霎時暗淡了不少——其實當年大林氏產下江簡寧時並無大礙,只是月子裏養身子時婢子不當心,叫窗子一直開着衝撞了風疾,才發了急症去了。
事後侯爺悲痛萬分,將當年伺候的一干人等發賣的發賣、打死的打死。
可人卻是再回不來了。
林氏家族富庶,乃是南地一等一的富商,給女兒的嫁妝自然也是頭一份的富麗。侯爺親自發話將髮妻嫁妝全部封存,日後盡數留給唯一的愛子江簡寧。
江簡寧現下想要的,便是這份遺資——往後他要豢養謀士、丁族,到處都是用銀子的地方,而這些都是不能走明面上賬簿的。
可如今封存母親嫁妝的庫房鑰匙掌控在小林氏手中,可小林氏又怎會甘心就這樣吐出來?
他今日引起這個話頭,就是打定主意要捏住小林氏七寸,逼她親手交還這份豐厚遺資。
江簡寧眉眼一垂,看起來沒精打採的:“我聽說母親有一架龍子戲珠的雲母屏風,日頭落在上面時波光粼粼很是好看,想要討來,姨母卻不讓。”
做戲做全套,他當時的確有去討——只不過是派了個普通小廝。
小林氏那邊的管賬見是生人臉自然不給面子,那小廝碰了一鼻子灰回去,這也是是許多人都見到了的。
可被江簡寧挑挑揀揀講來,雖然字字都是實情,聽起來卻有了別樣的含義。
江清麟臉色一沉——他前些日子與小林氏吵了一架,一直在柳姨娘處歇到今日,氣性本已消了大半。可如今聽說小林氏處處刁鑽、無理刻薄親侄兒,那散的差不多的火氣又騰了起來。
他一拍桌子,嚇得在一旁候着的柳姨娘撲通一聲便跪下了,江簡寧巍然不動,只委委屈屈地看着父親不說話。
“當初丈岳說外人待你必不如親姨母用心,我也是信了的。”江清麟一沉臉色,當年馳騁疆場、統令三軍的氣魄便流露了出來:“早知她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更不如娶個好拿捏的小門小戶女兒,至少能真心真意待你。”
江簡寧其實很遺憾相貌不肖似父親——他是白凈團臉、小尖下頜,瞧着清貴又多情;可江清麟卻是高鼻深目,英眉薄唇,只看面相便叫人覺得不好惹。
有時他恍惚竟感覺江疾與江清麟更像親父子般聯相,他倒像個外人。
可這是他的武器、是他討取父親憐惜的利器。江簡寧知道自己有一副天真無害的好皮相,便盡情地施展這份可憐。
“日後姨母有了自己的孩子,還會喜歡阿寧嗎?”
他睜着琥珀色淺淡的眼睛,酸澀又懂事,好似星星垂淚般亮瑩瑩、直勾勾的。
柳姨娘知道這不是她能聽的,早便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江清麟站起身來,傷腿拖在地上嚓嚓細響,可他用力地抱住了江簡寧。
“不會的,阿寧永遠都是爹爹最疼愛的孩子。”
江簡寧把臉埋在父親的肩頭,面無表情地想,當然了。
因為這個孩子,本就不能平安地生下來。
從前的十幾世里,儘管理由不盡相同,但小林氏總會罹受意外流掉這個孩子——有幾次的確是江疾出的手,有幾次卻莫名其妙。
好似就是平平常常、沒有任何意外地出了意外。
江簡寧只能將此歸咎於命。小林氏盼了這個孩子這麼久,可命里,卻是沒有這個運道的。
他藉著煜陽侯出神時怯生生地開口,聲音悶悶的:“爹爹,阿寧想自己掌管母親的東西可以嗎?”
“我沒有母親,就只有這些了。”
過了半晌,江簡寧才聽見頭頂傳來了江清麟帶着哽咽的聲音:“……好。”
“阿寧不要怕……你還有爹爹。”
*
江絮跑進江疾的偏院前,特意着桃蘇去取了一套上好的文房筆硯。她心疼地捏着荷包,可一想到日後這筆硯要與江疾日夜相伴,使江疾一上學便能想起她,又覺得很值。
江疾似乎也沒有從前那麼抵觸她了,她到時他還能抬頭與她打招呼:“阿姐來了。”
江絮驚喜極了——感化男主攻略果然有用,小說誠不欺我!
江疾不動聲色地看着她喜上眉梢,含情脈脈地看着他,暗地裏皺了皺眉。他耐着性子問道:“阿姐怎的如此喜悅,是有什麼好事么?”
江絮就等他問,忙不迭道:“確是有個好消息要與你說!”
“你也這樣大了,卻一直沒有開蒙,我便去求了父親允你與世子一同進學,接受先生指點!”
“父親不答應,我在院子裏跪了好久才求他鬆了口!”
“讀了書才能出人頭地,阿疾,你高不高興呢?”
江疾愣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粗瓷茶杯,向江絮展露出一個如雪逢春的笑容——即便他年紀小,身形也瘦弱,卻仍可從五官樣貌里窺見他日後的英朗貴氣。
他這一笑,好像滿室都亮堂堂起來。
“阿姐為我着想,是這世上最疼我的人。”
“我竟都都不知要怎樣回報阿姐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