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徒弟
究竟是受過多重的傷,才會成為這樣破碎不堪的模樣?
扶飲一時之間竟想不出來。
那條紅水晶耳飾是明淵的舊物,一直收在扶飲這兒,在九重天的時候偶然被阿木翻到,次日就出現在了阿木的耳垂上。
扶飲阻止過,但阿木不肯讓他摘下來,於是扶飲便只好作罷。
但他記得清清楚楚,阿木隨手扣着玩的位置,是在左耳。而如今這條紅水晶耳飾,卻是扣在了江銜的右耳處。
同明淵一模一樣的位置。
不過,就連扶飲自己也不知道這條耳飾竟然還有如此作用,能夠遮蔽和穩定神魂氣息。
不過是摘下來一會,江銜的臉色就微微發白,他復又把耳飾扣了上去,低聲道:“看見了么,只要取下這個耳飾,我用不了多久便會魂飛魄散。”
系統聽到這句話極度不可置信,差點崩潰道:“你……你在幹什麼……他現在是真的會殺了你的!!”
憑着扶飲如今寧可得不到神魂碎片也要殺了江銜的勁,江銜還主動送上自己的弱點和要害,這不是送呢么!
系統抓狂到生無可戀,簡直無力吐槽了。
這下系統終於明白了。
宿主的心思你別猜。
“剛才聽了你的了,現在聽我一回,”江銜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對系統說道,“這不是還有你么。”
但是宿主執意要作死它也護不住啊!!!!
扶飲這種心眼多的人應當更偏向於吃軟不吃硬,固執的時候是真固執,但是只要有鬆動的一瞬間,那便是破綻。
江銜主動把致命要害送上,只要扶飲不傻,就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這意味着扶飲仍然能夠掌控着江銜的性命,並且能夠在江銜做出不利舉措的時候輕易制止。
這是江銜給出的籌碼。
他在告訴扶飲,你可以利用我拿到你想要的,而且完全可以在我動手腳之前殺了我。
扶飲的修為已至大乘期,想要壓制他這個連用點靈力都要死要活的人壓根不是難事。
果不其然。
扶飲俯下身來,鼻尖幾乎同江銜相抵。他伸出手摩挲着江銜右耳處的紅水晶耳飾,語氣里聽不出來是什麼情緒:“……你若當真心思不軌,本座是真的會殺了你。”
耳垂被摩挲出輕微的癢意,江銜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地說道:“你應當看得出來這個耳飾是用來定魂的。我沒有惡意,這是我的誠意。”
扶飲的手扣在耳飾上面,只要指尖輕輕一勾,就能耳飾背後的夾扣撥開。
有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眼前人就是師尊的荒謬想法。
扶飲頓住,隨即按住了腰間的劍柄,然而半晌后卻鬆了手,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慶幸。
劍中的主魂還在。
從明淵隕落到現在的漫長一段時間裏,扶飲尋得的神魂碎片才勉強足夠融成一片主魂。
平常的鬼魂想要擁有清醒的意識來奪舍軀殼,起碼需要保證自身三片主魂完整才能夠做到,單單隻有神魂碎片是毫無作用的。
只有主魂才有可能會生出意識操縱身體,然而就算如此,僅靠一片主魂就能單獨醒來的概率也極其稀少,這也是扶飲仍然在尋找其他的神魂碎片的原因。
修士攏共也才只有三片主魂,自己手上已經有了一片,被放入貼身的劍中溫養,並未失竊。
明淵走了多久,扶飲便找了多久,近千年的時光,扶飲才得了一片明淵的主魂。
想拉一個魂飛魄散的人回來本就是逆天而行,其他的神魂碎片要想尋得都是難事,必然不會存在自己聚攏融合成原來形狀的可能性。
就說,怎麼可能呢。扶飲暗自嘲弄道。
他不是。
而扶飲的手只要再用一分力,此後這世間再無能夠威脅到師尊的存在。
只要取下那條稜角分明的紅水晶耳墜,眼前人的魂魄自己就撐不過半炷香,根本不必他出手就能直接魂飛魄散。
然而,不知為何,扶飲的手始終懸在耳飾之上,遲遲落不下去,指尖都在微微發著抖。
……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
這個詞像是一個詛咒一般盤旋在扶飲腦海里。
在明淵將滄瀾劍完全釘入陣眼之時,師尊的身影已經開始虛化了。
明淵見小徒弟的眼淚越擦越凶,輕輕嘆了口氣。
他伸手攬住扶飲的肩膀,就要像從前一樣把他擁入懷裏安撫,轉念想到自己一身的鮮血,忽然又停住了。
扶飲望着他,哽咽地說著什麼。
明淵聽不太清,眼前也已開始模糊,他盯着扶飲的口型看了半晌,終於看清了小徒弟說的什麼。
“……您抱一抱我。”
“求您。”
明淵頓了頓。
隨後他依言,溫柔地擁住了扶飲。
……
扶飲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手中的動作遲疑一瞬,終是一點點收緊。
如果現在殺了他,就能將所有可能的危險扼殺在搖籃之中,神魂碎片他大可以慢慢想辦法拿到,沒有江銜幫忙也沒關係。
反正幾百年他都是這麼過來的,不差這一時,不是嗎。
不然……給他選個其他的死法也行。
然而下一刻,他就見被抵在牆上的人無聲無息地低下了頭,略顯瘦削的下巴抵在他手背上,面色蒼白至極,額角隱隱看得見冷汗,竟是不知什麼時候失去了意識。
扶飲的心臟驀地縮緊。
該死!
扶飲內心暗罵一聲,顧不得其他,將失了力氣的人打橫抱起,快步走出了客棧。
*
逃出客棧的人脫離了煞氣的包圍圈,終於死裏逃生地喘了一口氣。
從客棧里出來的人多多少少身上都帶有傷,那幾名出手相助的散修更是傷得更為嚴重,煞氣纏繞在傷口裏久久無法驅除,阻止着傷口癒合,還試圖往體內更深的地方入侵。
但好在從煞氣出現到如今,修真界的醫術已經從對煞氣手足無措發展到能夠治癒煞氣侵蝕程度不深的傷勢了。
一檀和一樂回過神來的時候,第一時刻往宗門和醫宗送去了消息,請求他們派人前來支援。
他們無法保證所有人都能夠挨過煞氣的侵蝕僥倖身存,更何況這些受傷的人里有不少完全沒有修為的凡人,若是抵擋不住煞氣對神智的侵蝕成為了神智盡失的低階煞魔,下場是什麼無需多問。
一檀看着滿地傷員,一時之間陷入了沉默。
自從煞氣源頭被明淵封印以來,這種煞氣大規模入侵的事件便急劇減少,他們作為青陽宗的弟子,即使在下山歷練的時候見過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卻也還是第一次親身經歷如此驚險的時刻,更不用說眼見着一整個客棧的人都被煞魔偷襲所傷,此時紛紛都有些心情沉重。
人群里一個散修草草處理了自己身上被煞魔抓出來的傷口,撕了布條潦草纏着,原地坐下擦着自己的刀。
餘光瞥見這兩年輕的仙門子弟這樣一副沉鬱的表情,嘆了口氣,說道:“想開點,有時候總是這樣的,發生了這種事情,誰也沒有辦法料到,你們也別太傷心了。”
他們這些四海為家的散修無牽無掛,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無常才是尋常,早就學會了不為無能為力的事情投入太多的情感。
如今竟然還能看到有人為了把自己的同伴送出來,寧願自己去死的事情,散修甚至還有些暗暗的感嘆。
他們早就不知道被旁人牽挂,生死以赴的滋味了。
““……”一檀沉默半晌,低聲道:“我知道,多謝前輩。”
一樂似乎還沒緩過來,他看着被煞氣封死的客棧,後知後覺地紅了眼,說道:“他……”
一檀此時心情複雜。
江銜自作主張阻止一檀自爆,救了他們是真的,將他佔據的別人的身體置於險境也是真的。
偏偏是這樣,一檀才沒有辦法責怪江銜。
一檀出奇地沒說什麼,只是將師弟攬進懷裏,用力抱了抱才放開。
江銜把他們送出來已經是極限了,此時他們除了外援到來,否則根本無法進去營救江銜。
一樂忽然拽了拽一檀,詫異出聲道:“等一下,師兄你看!”
一檀轉過頭去,看見客棧門口涌動的煞氣不知何時逐漸開始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衝天的魔氣。
一檀認出了扶飲的氣息,心神一震:“魔尊?”
如果扶飲在裏面,是不是說明江銜不用死,阿木師弟還有救?
整座客棧都冒着漆黑粘稠的煞氣,而這衝天的煞氣正一點點被魔氣吞噬絞殺,不甘地一點點消散。
半刻鐘后,扶飲懷裏抱着一個人,大步走了出來。
看清了扶飲懷裏的人正是江銜時,一檀和一樂眼睛亮了。
一檀霍地起身,說道:“尊上。”
然而扶飲面色極其難看,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抱着昏迷的人快步走到了一檀和一樂面前,低喝道:“先給他輸點靈力,快點。”
一樂看見江銜似乎沒受什麼傷,緊繃的心弦終於鬆了,此時感到疑惑,便下意識大嘴巴子問了出來:“您是大乘期,不應該您來更適合嗎?”
扶飲目光陰森地剮向一樂:“本座修魔,給他輸什麼,魔氣嗎?你是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一樂:“……”他這碎嘴子。
一樂立馬閉嘴,跟着一檀二話不說直接將體內剩餘的靈力都送進了昏迷的江銜體內。
他是真的忘了扶飲早已不是青陽宗的弟子了。明淵身死後,扶飲當場入魔后就叛出了宗門。
若按輩分,扶飲還能算是他們的前輩呢,何況這些年來,扶飲就算作為魔尊,也是同修真界交好,沒有做過什麼不仁不義的事情,甚至遇到青陽宗的弟子,有時還會幫上一把。
他們兩師兄弟看個人都看出了一波三折,自己都得罵上一句廢物,扶飲竟然沒開罵。
當然,也有可能他沒空。
直到江銜的情況逐漸穩定下來,臉色終於不再像是死人一樣的蒼白后,扶飲才讓他們停了手。
扶飲擰眉,看着江銜臉色終於好轉不少,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江銜不顧自己的神魂情況三番兩次動用大量靈力,早已到了極限,又同扶飲對峙許久,終於撐不住地失去了意識。
天知道,當扶飲感受到懷裏人微不可察的呼吸時,腦海里幾乎是一片空白。
……可笑。
扶飲將其歸咎於這個不知來歷的孤魂野鬼太過可惡,裝得太像,貫會用新攫取的這副皮囊來騙取同情。
那又怎麼樣?反正江銜已經成功過一次了。他對此毫無辦法。
扶飲低頭看着沉睡的人,心思在掐死他和留下他之間反覆橫跳。
江銜無知無覺地沉睡着,鴉羽般的長睫在蒼白的膚色上投落下一小片陰影,安寧得像是外界無論如何吵鬧都擾不了他一樣。
輕抵在扶飲懷裏的半張臉好容易回了一點血色,鼻息卻仍然是若有似無的,要不是還有一息脈搏頑強地表明他尚留人世,扶飲真的會懷疑江銜會無聲無息地就停止了呼吸。
……怎麼會有人脆弱成這樣。
像是輕輕一碰就會碎的薄冰。
也罷,留着就留着,反正一塊薄冰再怎麼樣,也不能翻起什麼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