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散如煙02
S市連着下了幾天凍雨,本以為這就到頂了,畢竟不是正兒八經的北方城市,誰知道一覺起來整個世界都變白了,相當正兒八經往下飄雪花。
老汪羽絨服里還是一絲不苟的西裝領帶,搓着手感嘆瑞雪兆豐年。
程霆仰頭看那顆老樹,樹榦上積了厚厚一層,調皮的小崽你一腳我一腳踹樹,老樹似乎來了點脾氣,那些雪撲簌簌全抖落進他們脖子裏,嗷嗷叫着救命。
最粗壯的那條分叉挨着三樓窗邊,有一抹身影走過,再倒回來時手裏捧着馬克杯,小口喝着什麼,熱氣蒙了她的臉,崽子們突然怪叫:“鬼啊!”
她嗖一下把頭縮回去了。
程霆在下班前五分鐘收了個包裹,老汪探頭瞧,他不懂這個,又把腦袋縮回去。
程霆順手把東西扔抽屜里。
老汪不滿意:“怎麼?”
程霆抬抬下巴讓他看天,這個點已經差不多黑透了。
大白天的都嚇成那樣,夜黑風高不得真哭出來?
小姑娘哭鼻子什麼的最麻煩,他不耐煩哄。
那老汪就覺得,在囡囡被這小子嚇到哭鼻子和萬一晚上又跳閘所有訂單都不能交付影響她信譽氣到哭鼻子相比,還是後者比較嚴重。
官大一級壓死人,程霆拿上東西出去時催老汪:“你提前跟她說一下。”
大概是因為提前預告過,這次見面女生表現得很平靜,平靜地開門,遞上一次性拖鞋,只是在他看她時,害羞地垂着腦袋,那天荒腔走板唱歌的事在她這顯然沒過去。
程霆皮笑肉不笑地表揚一句:“唱挺好。”
女生這下不平靜了,往後退了兩步,壁虎似的貼着牆。
開始第一百次懷念之前不愛說話的白鬍子爺叔。
“一會兒得把電全斷了,你這能行么?”
貼牆壁虎把手機亮給他,問要多久。
“很快。”
程霆看了看正在工作的烤箱“們”,它們泛着暖人的橘黃色光芒,內腔塞滿了一個個圓滾滾的模具,蛋糕已見雛形,像是活物,有極強的生命力,噗噗往上躥個子。
他沒見過,有些新奇。
林葵檢查情況,小東西們已經長好個子,稍微斷電一下不要緊,餘溫能讓內芯繼續被烤熟,等烤熟了,它們甚至還會比現在矮一點。
得到同意后程霆利落拉了電閘。
一瞬間,周遭黑漆漆的。
他說到做到,三兩下弄好,屋子裏再次亮了起來。
比林葵預期的還要快。
林葵想問他配件多少錢,正敲字呢,啪一下,家裏突然又黑了。
程霆剛才來的時候是壓根沒想過會有這種情況,沒帶應急燈,就揣着個小手電,這會兒把手電打開,正對上女孩茫然的圓眼。
他非常堅定:“不是我乾的。”
距離有點近的女生漸漸有了情緒,烏溜溜的眼珠子裏全是暗示——
就是你,你碰一下,啪!壞了!
像是要咬人的軟糰子,卻壓根說不了狠話,知道自己慫,慫到憋屈,臉鼓鼓的,委委屈屈咬着下唇,指了指配電箱,讓他再挽救挽救。
程霆:“肯定不是我。”
這時,業主群里物業公佈最新消息,說是大雪導致的大面積停電,電業局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搶修,讓大家耐心等待。
程霆掃過這句話,關了手機,涼涼盯着林葵。
小姑娘好一會兒才敢抬頭,訕訕地捏着手機,手勁大的差點捏碎了。
十分社死。
程霆換了個姿勢,靠在牆邊,輕飄飄一句:“不公平,業主能投訴物業,物業為什麼不能維護自身權利?”
林葵再次社死。
希望他趕緊走,她要一個人治癒一下受傷的小心心。
她在前面開路,程霆慢悠悠跟在後面,手電這時突然滅了,林葵前方被照亮的路也漆黑一片。
她突然定了定,程霆察覺到,試着再摁了摁手電。
毫無反應。
他夜視力還行,隱約看見女孩抬起手摸索着,沒了之前靈活的模樣。
“林葵。”他突然喊她名字。
之前查過,301業主就叫這個名字。
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被誰喊過名字。
那聲音如有實質,輕輕刮過她耳邊,叫人在這片黑暗裏生出一絲眷戀。卻又被這樣的想法震撼到,腳下一滑,女孩噗通栽地上。
程霆彎腰下去,沒碰她,伸出胳膊讓她扶,小姑娘眼睛挺大,眼神卻不好,瞎子似的沒看見。
他作罷,問她:“自己能起來么?”
這一下她都顧不上打字,哼哼了個:“能。”
從地上起來,蚊吶:“門,門在那。”
程霆卻不走了,往地上一坐,說我待會兒。
林葵有點絕望。
他說:“我不是壞人。”
不是壞不壞的事,是她不習慣。
空曠的屋子裏,男人問:“你是不是有夜盲症?”
女孩很意外的朝他那個方向轉頭,下一秒,看見他刷開手機,一抹微弱的光為她指路。似乎在催她回答,手機晃了晃。
她不好意思地嗯了聲,走到他旁邊坐下。
等她坐好,他遞來二維碼:“加個好友。”
林葵:“……”
男人大概也是第一次主動加微信被對方沉默抗拒,莫名來了點傲氣——
手機就這麼戳在她面前,不肯收回去。
兩人僵持着,最終是女孩從兜兜里掏出了手機。
她掃他的時候特別謹慎,大概是他看起來不好惹,所以這件事變得很有儀式感。
加了好友聊天就方便了,林葵看着那個私聊窗口——
程霆,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在第三次見面,在S市十年難遇的暴雪之夜。
【剛剛對不起。】
這是她給他發的第一條微信。
很乖的語氣,企圖得到原諒。
那個灰色頭像冷艷高貴地回了個句號。
林葵咬着唇:【真的對不起。】
手機螢螢的光照亮她的臉,跟剛出鍋的包子一樣,全是弧線,沒有一丁點稜角,口罩繩子那裏還勒出點肉。
小小一蓬,看起來很軟。
程霆突然遞過去一板咖啡糖:“吃么?”
她摳了一粒,摘掉口罩,很講禮貌,吃之前還要先謝謝。
覺得他大概是沒有生氣,也稍稍安心。
糖吃進嘴裏,與預期不一樣,舌尖第一秒就在排斥,那黃連般的苦澀直衝腦門,女孩顧不得其他,呸呸呸吐掉。
【好苦!】
程霆盯着手機里小螃蟹的幼稚頭像,再看看身邊皺成小籠湯包的女孩,換了個姿勢,舒展雙腿。
太長了,幾乎挨着她的腳丫。
林葵往旁邊挪了挪,氣咻咻——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都道歉了!】
有人懶散道:“你看看外頭的雪,老天爺都在為我喊冤。”
林葵:“……”
他問她:“我昨天剛做的核酸,口罩能摘么?”
小姑娘沒太介意這個,她自己也不愛戴,悶的很。她一點頭,程霆就把口罩摘了。
然後察覺到這姑娘又僵硬了。
雖然估計到電工小哥應該很好看,但帥成這樣林葵是萬萬沒想到的。
雖然林葵是個超級死宅重度社交困難,但換個人來面對天上掉帥哥這件事,那也是要小鹿亂撞一會兒的。
尤其是這人還直直盯着她。
程霆問她:“我長得很嚇人?”
【你這種想法才很嚇人。】
他往嘴裏塞了兩顆糖,叫旁邊的女孩怔愣地眨眨眼,不明白世界上好吃的東西那麼多,他為什麼要虐待自己。
他說她:“嬌氣。”
林葵:【你是不是舌頭壞掉了??】
程霆幽幽乜她,女孩縮了縮肩膀。
事實上他失去味覺有些日子了。
老周的事鬧的很大,他的屍體在停屍間躺了很久,家屬要求高額賠償並道歉。趙慧為了息事寧人價格隨便開,但道歉這件事沒談攏。
因為程霆絕不低頭。
接着就是常見的一些手段,在門口拉橫幅、買新聞、買水軍操縱輿論方向。老周媳婦本身就是做運營的,術業有專業,趙慧玩不過她。
程霆以為自己不會在意,但他開始留意到自己的不對勁。
趙慧與老周家屬最後談妥價格簽字那天,他去宛平南路600號排隊取了個號。
治療效果不太好,一切都沒勁透了。
萬幸胃還有反應,過量咖啡·因引起的胃酸叫人很不舒服。
程霆捂了捂胃,林葵飛快地看他一眼。
他問她:“你是不是還很小?”
林葵搖搖頭,頭髮磨蹭沙發,沙沙作響:【我應該比你大一點。】
程霆就很無語,不知道她哪來的自信。
【真的,我30了!】小姑娘最後一個感嘆號敲得很有氣勢。
程霆:“……”
【你看起來應該就20幾歲吧!】
程霆放下手機,單方面結束這個話題。
林葵的手機幾乎在同一時間沒電黑屏。
這一隅黑了兩秒,男人重新把手機電筒打開。
這是唯一的光源,林葵想像着,現在這個小區,這棟樓,家家戶戶都有這麼一盞小燈,如果從天上往下看,那麼他們也成為了一條銀河。
因為安靜,能聽見雪簌簌落下,她抱成一團,臉貼着膝蓋,偷偷看他。
他臉上的抓痕癒合了。
程霆:“光明正大看,不收錢。”
“不要打架。”女孩輕輕地說。
程霆用舌尖頂了頂臉,聽她強調:“打架不好。”
跟小老太太一樣嘮叨。
“沒打架,被女人揍了。”他說。
林葵怯怯問:“你是渣男嗎?”
“正派人。”
“那為什麼人家要打你?”
“……”程霆換了個坐姿。
林葵以為他不會說了。
但夜黑確實令人放鬆警惕,程霆想了想,道:“他們覺得我做錯了事。”
他們?
有好幾個人一起打他嗎?
林葵蹙起眉,不喜歡這樣的事情。
程霆以為她會問下去,但這姑娘不僅有禮貌還很有分寸,低頭摳手,指甲修的短短的,指甲蓋圓圓的,很乾凈。
他們就這樣停止了交談。
氣氛並不尷尬。
不知是誰站在窗口唱歌,歌聲飄散四方,中氣十足,音色洪亮,並且具有很高水平的音準,這叫屋裏兩人同時想起什麼。
小姑娘屈辱地埋住臉,男人的鼻息稍重一些,似乎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