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時間進入十一月下旬。
江熾離開學校,提前返回訓練基地。
少了一些偷偷來看他的女生們沸反盈天,教室門口也再次歸於平靜。
午休時間,安妮頻頻扭頭,看向身邊的初蘿。
終於,她忍不住小聲問道:“蘿蘿?你今天怎麼了呀?午飯也沒有去吃,真的沒有哪裏不舒服嗎?”
江熾走掉這幾天,初蘿一直悷悷的,整個人顯得有點提不起勁兒來。
今天算是到達谷底了。
連午餐時間都趴在桌上,懶得動彈。
安妮想了想,又壓低了一點聲音,湊過去,和初蘿咬耳朵:“是不是因為江熾不來,你不習慣啊?”
果然,這句話極具強心針效果。
初蘿“噌”一下從桌上彈起來,錯愕地看着她,氣勢洶洶地怒喝:“怎麼可能!”
周圍靜了一瞬。
同學們紛紛看過來。
初蘿反應過來,臉頰發燙,連耳尖都陡然泛出隱隱約約的紅。
安妮忍着笑,趕緊安撫她:“知道了知道了,蘿蘿,我開玩笑的。”
初蘿還是氣鼓鼓的,“不好笑啊。”
安妮:“那你怎麼了嘛?跟我講講呀。”
“……”
初蘿和安妮對視了幾秒,表情慾言又止。
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她長嘆一聲,頹然地重新趴回桌上。
最近這件事,確實跟江熾沒什麼關係。
要是有關係,倒也好開口了。反正安妮是她的好朋友,什麼都知道一點,聽她抱怨江熾也不是一次兩次。
讓初蘿低落的始作俑者,是她爸初柘。
江熾前些天要走,林英忙着幫他收拾行李。
初柘最近都在家住,知道這件事後,還特地找到初蘿跟她說,讓她最近不要去人家家打擾,會礙手礙腳。
初蘿想笑,彎了彎眼睛。
驟然間,又覺得心酸,酸得五臟六腑都直冒泡泡。
原來,無論是誰來看,她都是一個可憐的、沒有家的小孩子。
在所有場景下,她都是局外人。
哪怕她明明已經長大了、懂事了,也已經很少再往江家跑了,但這種既定印象還是深深烙在所有人心裏。
可能是沒有發現初蘿不高興,只看到她在笑,趁此機會,初柘連忙又提議:“蘿蘿,元旦你們學校放假嗎?咱們一起吃個飯吧。和張阿姨一起。”
初蘿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張阿姨是誰?”
下一秒,她又重重“哦”了一聲。
初柘尷尬地笑了笑,摸了摸後腦勺,“你放心,她真的是個好人。”
初蘿對那位阿姨是好是壞並不感冒,只是覺得自己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去接受一個新后媽。
思忖幾秒,她迂迴地假裝感嘆:“這麼快啊。”
初柘:“不快,不快,只是見個面……沒關係的。”
“……”
看來,此次見面,勢在必行。
為此,初蘿又是幾天沒有睡好,持續失眠。
閉上眼,就會想到小時候的場景。
恐怖。
詭誕。
驚悚。
暗潮在黑暗中流動,張牙舞爪,像是要把一切吞噬。
初蘿覺得很害怕,只能打開枱燈,斜靠在床頭,把江熾上回吊下來的那幾顆紙星星捏在手心,翻來覆去地打轉,妄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是早就想要忘記的事情。
但無論如何都忘不掉。
人便是由這一個又一個可怕瞬間組成的怪物。
因為晚上睡不着,白天愈發覺得身體失溫、困頓、沒力氣,整個人狀態也變得很差。
這個詳細原因太過複雜,初蘿說不出口。
於是,她半張臉貼着桌面,在安妮的注視下,含含糊糊地開口道:“沒什麼啦,因為月考不是馬上要來了嘛,我上次期中考考得不好,所以有點緊張……安安,你不要擔心,沒事的。”
安妮盯着她看了會兒。
眼神愈發悲傷。
初蘿笑起來,“安安,你這是什麼表情啊。每次你這樣看我,我總覺得我好像快死了一樣。”
安妮重重打了一下她肩膀。
“呸呸呸,不吉利。”
初蘿:“開玩笑的啦。咳咳,親愛的女高中生,現在請不要搞封建迷信。等過三十年再搞也來得及。”
“……”
胡攪蠻纏幾句,話題和氣氛總算雙雙偏離初始軌道,輕鬆幾分。
這時候,初蘿也感覺到有點餓了。
她背過手,熟門熟路地在書包最外面那個口袋摸了幾下,摸出一個黑糖話梅,拆開包裝,塞進嘴裏。
糖分會讓身心變得愉悅。
她支起身,從課桌里抽出課本,翻到下午要默寫那一頁。
一邊看,一邊隨意地哼着小調。
聲音很輕。
但調子十分悠揚。
安妮聽了會兒,問:“這是什麼歌啊?”
初蘿愣了愣,“什麼歌……我也不是很知道……”
好像就是潛意識裏隨意哼哼的。
安妮:“沒歌詞嗎?”
初蘿想了一下,蹙起眉,“好像是永遠多長……永遠短暫……”
安妮“哦”一聲,揣着手機,去了廁所。
幾分鐘后,她鬼鬼祟祟地回到座位。
“是有這個歌,歌名叫《答案》。蠻好聽的。”
初蘿對這個歌名毫無印象,只當是在哪個商場超市隨便聽了一耳朵,並不在意。
她點點頭,“知道啦。”
……
這只是普通的一天。
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
今年農曆新年在二月初。
學校一月中下旬就要開始放寒假。
趕在元旦小長假之前,月考分數全部公佈,評卷也緊鑼密鼓地展開。
各科老師連話術都幾乎完全相似:“月考只是階段性測試一下大家這個月的學習情況,重要的還是下個月的期末考。所以這次考得好考得差都已經過去了,大家拿到考卷之後,自己查漏補缺,錯題都要仔細訂正。別放個三天元旦,就只想着玩……”
很顯然,沒人有耐心聽這些。
雖然小長假只有三天,但對於高中生來說,再短也是假。
放假前夕,人心難免浮動。
明明還是上課時間,底下已經有人嘀嘀咕咕開始說起小話來。
初蘿拿着考卷,長長嘆了口氣,面如菜色。
安妮探頭過來看一眼,“還可以啊。嘆什麼氣?”
初蘿:“比期中考是強一點,但是距離‘還可以’還有很遠啦……”
她成績一直不好不壞,算是中游。
不過,進高中后,不拿手的物化生三科齊齊加大難度,成績就難免有點跟不上了。
短短一個學期,排名已經從中游落到了中下游。
……況且,初柘最近一陣都在家,勢必會問起來。
初蘿都不知道該如何交代。
聞言,安妮安慰她:“好啦,別難過……要不然,周末我給你補補課?”
這次月考,安妮排名年級前十五,全班第二。
如果江熾來參加考試,大概差不多也就這個水平。
兩人明明每天同進同出,形影不離,但成績差距卻那麼大,想想實在叫人哀嘆。
還好,這並不會妨礙閨蜜感情。
初蘿把考卷塞回課桌,腦袋靠到安妮肩上,低聲撒嬌:“好呀好呀,安安最好啦!最喜歡安安啦!”
安妮輕笑了一聲。
“我也最喜歡蘿蘿啦。”
……
放學時間悄然而至。
初蘿揣着一疊考卷和作業,惴惴不安地回到家。
結果,初柘壓根什麼都沒有問。
或者說,他完全不知道初蘿有考試這回事。
父女倆沒什麼話題,簡單吃過飯,也沒有多聊,初蘿就獨自回房間去寫作業。
直到臨睡前。
初柘敲了敲卧室門,隔着門喊她:“蘿蘿,睡了嗎?”
初蘿還在和安妮聊天,聞言,揚聲作答:“沒呢。”
初柘:“明天要和張阿姨一起吃飯,別忘了啊。別玩得太晚了,早點睡,精神好一點。”
“……”
剎那間,心情直接盪到谷底。
這種感覺,遠比月考考砸,更令初蘿覺得渾身難受。
原來,他爸爸忘了她的考試,可能是因為明天這頓飯、令他心情太過激動吧。
初蘿抿了抿唇,打字和安妮匆匆道別,上床睡覺去了。
十分聽話模樣。
……
見面約在假期第一天中午。
因為要和周末連休,這個元旦小長假是以12月31日作為開始第一天,也是今年的最後一天。
次日早上,初蘿準時被初柘叫醒。
她沒什麼抱怨,揉揉眼睛,安安靜靜地起床洗漱、吃早飯,再回二樓去換衣服。
最近,歲聿云暮,北岱市氣溫已經降至零下十幾度。
天氣冷得人失去知覺,好像早就沒有冷和更冷之分。
初蘿尤為怕冷,每天穿着厚厚的羽絨服,裏面還要再穿一個棉外套,疊兩件毛衣。
在學校,規定要把頭髮梳起來,但是私下就無所謂。
她把及腰長發披在身後,像一層天然風擋。
再戴圍巾和耳套、帽子。
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
臨近中午,初柘帶初蘿開車出門,去和那個張阿姨匯合。
三人在一家飯店碰面。
張阿姨到得略早一些,要了個包間,但還是跑到外面來接他們。
甫一見到初蘿,她立馬笑吟吟地開口誇獎:“這就是蘿蘿吧?好漂亮的姑娘啊!和你爸爸一點都不像。”
“……”
初蘿抬眼,輕輕看向她。
這個張阿姨大約三十齣頭年紀,臉看起來很年輕,打扮得卻蠻成熟穩重,大概也是想給初蘿留個好印象。
初蘿不得不承認,張阿姨有點漂亮。
平心而論,初柘也算是比較英俊的中年人,年過不惑,依舊能看出五官底子很好。
但因為這幾年疏於鍛煉,整個人比之前略圓潤了些,啤酒肚微微凸出,臉型線條也不再乾淨利落。
站在初柘旁邊,張阿姨漂亮得都有些不協調了。
對長輩的事,初蘿無法置喙。
只能笑笑,頓了頓,禮貌地打招呼:“張阿姨,你好。”
張阿姨:“好好好。先進來坐下吧。我剛剛翻了翻菜單,蘿蘿你也來看看,你想吃什麼。聽你爸爸說,你喜歡喝湯?羊肉鍋子可以嗎?還是魚湯呢?……”
無論各自心裏怎麼想,這頓飯,表面看起來還是比較和諧的。
中途,張阿姨還說下午想帶初蘿去逛逛,給她買新年禮物。
初蘿不想去,故意麵露難色,隨便找了個借口:“可是,我和同學之前已經約好了一起跨年……”
張阿姨和初柘對視一眼,沒有為難她,就此作罷。
初蘿鬆了口氣,趕緊起身離開包間,去洗手間透透氣。
五六分鐘后,她回到包間門外。
尚未來得及推門進去,倏地,停下了動作。
初柘的聲音從門縫裏隱隱約約地傳出來,“……要不要先和蘿蘿說一說?”
張阿姨語氣嗔怪,“不要呀,第一次見面,哪好直接說這種事。”
初柘:“你不是想換新房子住嘛。我是想讓你和蘿蘿一起去挑挑,看看喜歡什麼樣的……”
張阿姨:“那也下次再說嘛,反正總得過完年再看的。不着急呀。”
“……”
包間裏,話題還在繼續。
逐漸從“換房”發展到“換到哪個區”、“什麼戶型”。
初蘿沒有進去,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再次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