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除夕轉瞬即至。
初柘前些天就回了家,但張阿姨沒有一起。所以,他們父女倆要先開車去接張阿姨,然後三人一起去吃年夜飯。
張阿姨住得不算近,路況不好,稍微顛簸了一會兒。
但初柘心情相當不錯,也沒覺得焦急。
紅燈。
他將車緩緩停在隊尾,手指輕輕叩着方向盤,扭頭同初蘿講:“今年就我們三個人一起吃年夜飯。總算有一家子的樣子了。挺好。”
“……”
初蘿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
初柘繼續說:“不過你張阿姨不太會做飯,所以還是訂的外面的餐廳。是你喜歡吃的那家。你還記得吧?以前我經常帶你去的。”
初蘿想了想,不清楚他具體說的是哪一家。
但她沒有追根求底的想法,側頭靠在車窗玻璃上,敷衍道:“記得的。”
這個反應明顯不太熱烈,不夠捧場。
初柘悻悻住嘴,專心開車,不講話了。
很快,兩人抵達目的地。
張阿姨家在一棟普通居民樓,從外觀上看,年代應該有些久遠,沒有電梯,外牆也斑斑駁駁的。
樓底下有棵大樹。
許是因為尚未到年夜飯準備時間,樹底下圍了一圈大爺在下棋打牌。
初柘熟門熟路地把車停在另一側。
一下車。
幾個眼尖的大爺瞧見他,立馬打招呼:“哎喲,張家那個女婿小初來了啊!”
後下車的初蘿聽到這句話,動作微微怔了怔。
看得出來,這裏鄰里關係相當和睦,各家各戶之間沒有秘密。
要不然,就是初柘已經來了很多次。
她在心裏苦笑一聲,假裝並不在意,安安靜靜地走到初柘旁邊。
初柘倒是很爽快地應了一聲,“趙大爺,您看棋呢?還不回去啊?”
趙大爺:“家裏包包子呢,我看完這盤就回去。啊喲,這麼漂亮的小姑娘,是誰呀?”
初柘攬着初蘿肩膀,“這是我女兒蘿蘿。蘿蘿,叫人。”
初蘿低聲開口:“趙爺爺好。”
趙大爺:“好好好!啊呀,真漂亮。你們來找小張的吧?快去吧快去吧。”
等兩人走進居民樓里,沒了旁人在場,初柘才給初蘿解釋:“剛剛那個爺爺是你張阿姨的鄰居。住對門的。”
“哦。”
初蘿點頭,又把手縮進袖子裏。
這樓道里也怪冷的。
不知道是不是沒裝暖氣。
她心想。
……
萬萬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
張阿姨拉開門,她家裏人就在後面一聲接着一聲攛掇,非要他們留下來吃年夜飯。
“啊呀,哪有年夜飯去外面吃的咯!”
“是啊是啊,留在家裏唄,家裏熱鬧!菜都快做好了!”
“小初啊,別走了,快帶小姑娘進來,一起!”
“……”
盛情難卻。
張阿姨明顯表情有點為難,遲疑地看了看初柘,又看向初蘿。
初柘和她對視一眼,也順勢看向初蘿,“那要不然……蘿蘿,你怎麼想的?爸爸聽你的。”
“……”
這一刻,初蘿恍然有種錯覺。
自己好像是那個狠毒的小女兒,拆散了天造地設的一雙人。
她張了張口。
聲音不知道是從身體的哪個位置發出來。
“我都可以啊。”
……總之,不是大腦。
話音落下,一切宣告塵埃落定。
初蘿走進陌生的房間,和在場所有陌生人打招呼,一個一個叫人。
再如同剛才那般,接受他們千篇一律的誇讚。
初柘很高興。
張阿姨也很高興。
他們像真正的一家人。
唯有她,龜縮在陰影里,駐足不前,照不到陽光,與這世界格格不入。
如同一個局外人。
……
年夜飯全程,初蘿被迫一直在應聲回答一些問題,幾乎沒吃什麼菜。
當然,她確實也沒什麼食慾。
飯桌話題東拉西扯,最終,還是聊到羅挽青身上。
不知道是誰問了一句:“蘿蘿還記得自己媽媽嗎?”
“……”
初蘿渾身一僵,表情驟然凝結。
說不出話,只好默默垂下眼。
見狀,張阿姨連忙出來打圓場,“吃飯呢,怎麼問孩子這種問題啊。”
問話那人是長輩,又喝了點酒,完全不給面子,大聲道:“你都要嫁過去了,咱們作為娘家人,當然要了解了解他們家裏的情況,免得你受欺負啊。小姑娘都那麼大了,她媽又是那樣走的,誰知道她心裏怎麼想你喔!”
張阿姨瞪了那人一眼,伸手護住初蘿,低聲開口:“蘿蘿,舅爺喝多了,咱們不理他。”
說著,她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紅包,塞到初蘿手裏。
“馬上要新年了,阿姨祝你學業進步,天天開心。”
初蘿抿了抿唇,在初柘的示意下收下紅包,再朝她乾乾地笑笑,“謝謝張阿姨。”
張阿姨明顯鬆了口氣。
想了一下,她又說:“一會兒他們要打麻將,蘿蘿嫌吵的話,可以去房間裏玩。有電腦,還有電視,都可以用的。也可以睡覺,被子都是洗過的,乾淨的。”
初蘿:“好。”
有張阿姨這句話,等麻將桌在客廳里架起來后,初蘿當即躲進了裏面房間。
這是一間卧室。
面積不大,但打通了陽台,倒也顯得寬敞。
初蘿關上房門,將喧鬧和光怪陸離隔絕。
她打開燈,也不亂看亂摸,只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張椅子,兀自坐到暖氣片旁邊。
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窗外。
夜空澄澈。
明明是團聚的日子,月光卻依舊帶着絲絲涼意。
很巧,距離這裏更遠的夜幕中,竟然也有一片雲杉樹。
和家裏一樣。
初蘿心下一松,如同抓住了浮木,總算從剛剛無所適從的狀態里回過勁來。
她摸出手機,先給安妮發了一條消息。
等了等。
對方沒有回復。
安妮似乎一直這樣,周末住校會回得很快,回到家之後,就常常處於聯繫不上的狀態。
初蘿只得切出去,無所事事地在各個APP轉了一圈,又刷了幾條春晚視頻,都覺得提不起勁兒來。
最終,依舊還是回到消息界面。
踟躕許久,她點開了名為“江熾”的聊天框。
開場白構思了七八種,都覺得不好。
想來想去,乾脆直接發了四個字——“新年快樂”。
不過兩三分鐘,江熾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初蘿接起來。
“蘿蘿?”
他語氣很淡,但也溫暖。
初蘿低低“嗯”了一聲。
江熾笑,“現在距離新年還有半個小時,消息發早了點。”
初蘿:“那就算是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江熾:“謝謝。你在哪兒呢?”
初蘿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在那個阿姨家裏。”
哪個阿姨,無需贅述。
他一定能知道。
果然,江熾當即反應過來,“噢。”
兩人雙雙沉默下來。
氣氛好似陡然墜落谷底。
良久,江熾重新開口,喊她:“蘿蘿。”
“嗯。”
“想不想回家?煙花已經送來了,現在就堆在院子裏,我們可以一起放。”
他慢條斯理地問着。
像是在描繪某種美化畫卷。
聞言,初蘿心念顫動,低下頭,緊緊攥住手心,聲音里有氣若遊絲的無奈,“想,可是我回不去啊。”
江熾:“走呀。如果你不想呆在那裏的話。那就偷偷溜走。”
“可是……”
“我來接你。好不好?”
簡單一句話,叫初蘿徹底淪陷在這個美夢裏。
她做了個深呼吸,頭腦發昏,重重點頭,“好!”
結局從此刻起,毫無預警地一錘定音。
……
不過,話雖然如此,想要溜出去,實行起來還是有難度。
張阿姨家不大,人卻不少。
此刻,他們都在客廳和餐廳里聊天打牌打麻將,把狹小空間擠得滿滿當當,愈發顯得逼仄。
初蘿知道初柘肯定不會讓她走,就得繞開這些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先斬後奏。
聽她困擾,江熾低低笑了一聲。
“你想想辦法。我現在要出門了。”
張阿姨家距離他們家小區有距離,等江熾果然接她,再回去,時間估計都得後半夜了。
所以,兩人約定,20分鐘后,在這段路程中間某個公園門口見面。
那個公園剛好是北岱煙花燃放勝地。
到跨年前,周邊會有很多居民下去放煙花炮仗。
熱鬧,就會比較安全。
但現在畢竟是大晚上,初蘿又是女孩子,這通電話不能斷,要一直掛着。
初蘿答了一聲“好”,起身,將手機先放進口袋。
再關了燈,偷偷摸出房間。
外面還在打麻將。
麻將機“嘩啦嘩啦”,和着春晚的背景音,吵吵嚷嚷。
初柘就坐在麻將桌上,張阿姨則是坐在他旁邊。
從另外三個人的表情來看,初柘今晚應該是要大出血。不過他倒是沒什麼不願意,看着心情不賴。
在場大部分大人都喝了酒。
小孩都圍在另一邊打手機遊戲。
沒人關注到她。
初蘿努力縮着身體,貼牆根走,輕手輕腳地繞開麻將桌,去角落衣架那裏拿了自己的包和外套。
因為生怕被發現,她心裏惴惴不安,也不敢先穿上衣服,直接全部抱在手上。
不多時,順利走到門邊。
初蘿輕輕打開門,換鞋,再闔上房門。
接着,一鼓作氣跑了出去,跑出樓道。
出來了。
她只覺得頭皮發麻,幾乎要尖叫,連冷都顧不上,立刻拿出手機,對着聽筒大喊:“阿熾!我偷跑出來啦!”
江熾:“不錯,蘿蘿很厲害。”
初蘿問他:“你也出門了嗎?”
江熾:“在小區門口了,出租車馬上到,一分鐘。”
“好。”
初蘿沒再說話,繼續往小區外跑。
除夕夜,路上沒什麼車。
但好在這裏不偏僻,等了五六分鐘,總算有攬客的空車經過。
初蘿跳上去,從張阿姨給的紅包里摸出一張一百塊,拿給司機。
“師傅,麻煩您快一點,我趕時間。謝謝您。”
司機師傅看看她,一踩油門,笑呵呵地問:“姑娘,這個點不在家吃年夜飯守歲,趕時間去幹嘛呀?”
初蘿給初柘發了條消息,說自己有點困,但不習慣在別人家睡覺,就先回家去。
接着,才鄭重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趕去和家人守歲。”
“……”
夜幕沉沉,晚風瑟瑟。
她現在,要跑出陰影,奔赴她的太陽那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