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北地的秋日,向來天高雲淡。舊時宮牆在日光下,絢爛得如同濃墨重彩。
李清照身形嬌小清瘦,盈盈立在廣場上,抬眼打量着雄偉的宮殿。
柔婉的五官,好似總蹙眉,眉心籠罩着一層吹不散的輕愁。聽到腳步聲,倏地循聲看來,那雙依然清透的美眸,克制又帶着些好奇,使得她看上去靈動如朝露。
趙寰暗暗叫了聲好,含笑急步上前。李清照忙收斂了目光,曲膝福身見禮:“可是二十一娘?”
趙寰還禮,笑道:“是我,趙二十一娘。易安居士裏面請。”
李清照不動聲色打量着她,客氣道:“初到燕京,着實是心急了些,直接遞了帖子上門,不知可有打擾到二十一娘?”
趙寰側身請李清照進屋,道:“我讓人給易安居士帶信,才叫冒昧打擾。路上又不太平,易安居士舟車勞頓,從南邊來到北地,我如今是又後悔,又感動,還有榮幸。”
李清照秀眉漸漸揚起來,抿嘴笑道:“二十一娘謙虛了,這是我此生出門,最最期待的一趟,所幸不虛此行。”
進了大殿,周男兒打來了水伺候李清照洗漱,她挽起衣袖走上前,道:“我自己來吧。”
周男兒忙將帕子奉上,退了出去。李清照轉頭看向趙寰,解釋道:“我如今孑身一人,身邊錢財早已散盡,靠着友人接濟勉強度日。此次前來燕京,是湯福給我了些盤纏,幫忙找到可靠商隊,我隨着他們一起到了燕京。起初我不敢要,聽說是二十一娘所贈,便厚着臉皮收下了。”
商隊東家是尚富貴信任的友人,湯福到了南邊,也多靠他一路幫扶。
趙寰看過李清照的一些生平,知曉她後世凄苦,過得不易,便贈予了她些錢財。
起初趙寰還挺忐忑,怕她覺着冒犯。見她大方收下了,深感欣慰,至少在胸襟上,就值得佩服。
李清照動作輕柔,邊洗着手臉,邊聲音平淡,簡要說了近幾年來的過往。
趙寰聽得極為認真,心中感慨萬千。
不過三言兩語,便將她波瀾起伏的一生描了過去。
李清照堅韌聰慧,從開封運了十幾車貴重古玩金石到南邊,路上遇到打仗與叛軍,靠着聰慧與膽識,都順利脫身了。
可惜到了紹興,借住在人家中時,所有的貴重之物,一夕之間被全部盜走。
趙寰道:“打仗是你死我活,人性比戰場還要複雜醜陋。”
李清照意外看了趙寰一眼,不禁笑着說可不是,“亂世之中,人鬼難分了。”
洗漱完,趙寰請李清照坐下,遞了茶上去,道:“我不會煮茶,夏日吃薄荷,秋日北地沒有桂花,菊花倒開得茂盛。娘子們閑暇時窖了些,我就吃菊花茶。”
茶碗裏的茶湯清亮,明黃的菊花在裏面飄蕩,散發出淡淡的幽香。
李清照一看就心生歡喜,淺淺嘗了口,道:“有點兒甘甜,我很喜歡。”
趙寰指着旁邊的瓷罐,笑道:“我放了些糖進去煮,我向來不喜歡吃苦,就喜歡甜。人生五味,能不嘗苦,就絕不嘗。誰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認為是純屬吃飽撐着了,太平盛世,安樂無憂才該被宣揚。”
李清照愣愣看着趙寰,片刻后,臉上浮起了明快的笑容,道:“二十一娘不但勇猛無雙,見解更是不凡。我在南邊聽到你的事迹,除了敬仰之外,更是好奇,很想見一見如此的奇女子,究竟是如何模樣。”
趙寰哈哈笑道:“南邊我的名聲不好,趙構在變着花樣罵我呢。不過,我不希得搭理他,他沒出息,只能使出這些腌臢手段了。”
李清照想到自身的遭遇,笑容逐漸退去,苦澀地說了自己再嫁的遭遇,道:“我不如二十一娘,好些人說我是徐娘半老,還厚着臉皮再嫁。遇人不淑,都是我自找,活該。每每聽到這些流言蜚語,我總會難過許久。”
在後世時,對於李清照再嫁有爭議。不過,明清時期對於李清照再嫁的駁斥,都是些無稽之談,毫無根據。
並非男人們真正她的遭遇感到同情,也不是秉着真實性在考據。
在大宋,寡婦再嫁本就司空見慣,劉娥就是再嫁,范仲淹的生母也再嫁了人。
三綱五常到了明清時期,掌權者發現這一套很好用,將其推上了頂峰。
朱熹的理學強調:“夫為妻綱”,宣揚貞潔,妻子必須對丈夫絕對服從。明清時期強調女性要守節,貞潔牌坊鼎盛發展。
其實宋也好不到哪裏去,妻子告丈夫,無論何事,哪怕是虐待,按照律法“妻告夫罪,雖得實,徒兩年”。
趙寰肅然道:“易安居士清清白白之身,就是七老八十再嫁,與他人有何關係!張汝舟打罵你,是他的惡。世人愚昧者有,也有隻是因為壞,見不得他人好。究其根本原因,最大的可惡,在不公平的律法上,對女人太苛刻。若是張汝舟毆打其他不相關之人,他輕則得賠葯錢,重則得被打板子坐大牢,世人總將夫妻一體掛到嘴邊,可憑什麼丈夫毆打折磨妻子,無需被懲罰,妻不能告夫?”
李清照被投入牢獄之後,幸得友人相助才能脫身。所有的人都安慰她,關心她。卻從沒人質疑過,這一切的根本,乃是律法待女人的不公。
趙寰皺眉,沉重地道:“七出三不去”也可惡,將許多不幸的女人,一輩子就困在了后宅,永世不得脫身。好些人以為這是在保護女人,他們中有人息事寧人,和稀泥。明白人就是故意在使壞。丈夫要休妻,要不是為了另娶,要不是厭惡了。女人若是不允許“被去”,留在原來的家中,這才是最壞的情形。”
李清照苦澀地道:“人心一旦變了,豈是三言兩語,道德律法規勸約束。”
趙寰頷首,道:“易安居士能寧願坐兩年大牢,也要告發張汝舟,敢問這世間有幾個女子能做到,是你自救,才活到了今日。而其他不幸的女子們,則沒你這般幸運。要一個人無聲無息死在後宅,實在是太容易了。“三不出”,並非保護了女人,而是將她們推向了死路。”
李清照鼻子陣陣發酸,啞聲道:“我以前亦覺着不對,亦曾與人談論過此事。“七出”中,尤其是“無子,惡疾”,豈能是女子能夠自控。“三不去”,哪怕過得不好,彼此兩厭,也得生生忍受着,除非是發生了義絕此等關乎性命的慘事。人皆言,此舉是對婦人的保護。若是被夫家休棄,娘家名聲受損,嫌棄的話,婦人手不能挑,肩不能提,如何能活。二十一娘,我讀過書,識字,能靠着自己賺得一口嚼用。若是目不識丁的弱女子,被休棄之後,如何能養活自己?”
趙寰乾脆直接道:“其一,本就不該有休妻這種方式存在,夫妻之間,應當有更完善的律法保護雙方的權益,至少得全部改為和離,在和離之後,女人也能分到家產,保障以後的生活。其二,目不識丁的弱女子,除了給她們自小學習的機會,再不濟,也要讓她們學一門手藝。這兩點沒做到,朝廷該出面,對她們進行救助。比如眼下的風氣,女子為何不能出來做事,與男人一樣參加科舉?”
歷史上在宋孝宗時期,曾有九歲女童參加過科舉。不過她並非考的進士科,而是十五歲以下的神童科,只考詩詞。
最終她通過了考試,結局卻是宋孝宗賜給了她婦人的誥命封號:“孺人”。
後來在宋寧宗時,再有女童參加科舉,便被大臣駁斥了。此時的三綱五常已經蓬勃發展,男人認為女人考科舉不妥。
且女人濃妝艷抹,若是出現在衙門朝堂之上,會引起男人圍觀,有傷風化。
且不提此人說法的荒謬,將讀書人的無恥體現得淋漓盡致。
聖人言:“非禮勿視”,他們讀遍聖人言,首先應該做的是選擇管好自己的眼睛。
趙寰聽到後世普遍的說辭
是,女人體力不如男人,在靠着男人種地,出力打仗的時代,所以女性處於被支配地位,是必然的結果。
這些說辭持續了幾千年,甚至連女人本身都深信不疑了。
在後世中,也沒見過田間地頭少了女人勞作,楊門女將雖為杜撰,佘太君卻真實存在,戰場上同樣有女兵。
她們從沒有過機會,有過與男人做同樣事情的正式機會。
“不一定說女人在讀書上就絕對強過男人、可是,能不能行,總得給她們機會,讓她們試一試。科舉我也沒考過,如今北地的幾個州府,易安居士應當聽說過,府尹大多都是沒經過科舉考試的娘子們。沒有黨爭派系,政令通暢,她們都做得很好。”
大宋人才濟濟,蘇東坡,王安石,司馬光范仲淹等等,數不勝數。最令趙寰感慨的是,哪怕如他們,都在黨爭派系中沉浮。
如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丈夫趙明誠趙家,因為熙寧變法之後的鬥爭,遭到了牽連,
深陷牢獄之災,結果凄慘。
李清照聽得心馳神往,激動地道:“我聽說過,還聽到了姜府尹的休書!我寫了那般多詩詞,終是覺着比不上她,還是她直白的話,來得令人痛快!”
趙寰笑道:“易安居士謙虛了,他們要文縐縐,我們也可以。不過我們都不擅長,寫詩詞文章,真不行。我請易安居士來燕京,是想請你負責《大宋朝報》。”
李清照一愣,意外驚喜之外,跟着忐忑地道:“我行嗎?唯恐有負二十一娘所託。”
趙寰替李清照碗裏加了茶,不緊不慢地道:“易安居士,你已經比南邊朝堂上九成的官員有風骨,就憑着這一點,你就行!”
李清照再愣住,旋即雙手蒙住臉,遮住了汩汩而來的熱淚。
風骨!
經過了戰亂顛沛流離之路,失去了相互陪伴的夫君。再遭到男人算計毆打,離異坐牢,李清照疲於應付,早累得忘了何為風骨。
趙寰的來信,給了她一線希冀,她再次活了過來。
來的時候,念着反正沒什麼可再失去。走一遭,看一看,回到開封故地老死,也勝過在他鄉孤苦飄零。
趙寰卻請她出來做事,真正的做事,不僅僅是與文人論詩談文,閑暇時的消遣!
趙寰仔細地道:“朝報上,我打算分為幾塊,一是揭露金賊的惡行,將他們造成的罪孽,一件件如實刊載出來。二是說文解字,從千字文刊載起,每次教幾個大字。再次是刊載些農學,氣候,各種珍惜古書的學問。三是刊載朝堂政令,比如各種賦稅如何收取等,必須將朝廷政令下達到百姓之處,肅清風氣。四是刊登朝堂上的各種案件,尤其是涉及到女性死亡,背後更深層次的原因。最後,不定期公佈人口數額,嬰兒中,男嬰女嬰出生數量。我暫時只先想到這些,你若是有想法,儘管提出來,我們一起商議。”
李清照聽得極為認真,眼睛愈發明亮,待到趙寰說完,腦子就已經有了好幾個想法。
對於不理解之處,更是迫不及待問道:“為何二十一娘要強調人口數額,以及男女嬰的出生數?”
趙寰嘆道:“易安居士應當知曉溺女嬰的惡習,嬰兒本來容易夭折,就算立了律法,也屢禁不絕。再加上民不舉官不究,女人從出生伊始,就走上了一條崎嶇坎坷之路。列出男女嬰出生數,意在警醒那些想要生兒子傳宗接代的。男女比例失衡之後,他們的愛子長大了娶不到妻,就只能打光棍。當然,只靠着這些提醒還沒用,要讓女嬰能活下來,朝廷得有監管措施。我還在考慮,每年官府給女嬰一定的補貼,一年一給。只要經過官府證實家中所生女嬰還活着,就能領到一筆補償。除此之外,還有讀書等補貼。只是,”
她雙手一攤,無奈道:“我現在窮得很,還得打仗,這些都是我初步的打算。不過,我會很快做起來,趁着我眼下能一言堂,都是我能說了算的
時候,在我的地盤上先行試點。等到政令成熟完善之後,就可以推廣到全天下去了。”
李清照胸口鼓鼓脹脹的,激動,豪情,期待,各種情緒都快噴涌而出。聽到全天下的時候,她雙眼睜大,顫聲道:“全天下?”
趙寰笑吟吟道:“是呀,全天下。”
李清照眼裏含淚,笑着喃喃道:“全天下啊!
趙寰看向沙漏,道:“易安居士一路奔波,我見到你太高興,忍不住拖着你說了這般久。你先下去歇一歇,就先住在我這裏吧,旁邊的偏殿裏有收拾好的客房,你需要什麼提出來就是,千萬莫要客氣。若是想住到外面也可以,宅子你自己去找,看好之後,我替你出一筆安家銀。”
李清照忙拒絕了,道:“二十一娘已經幫我太多,我先厚着臉皮借住幾日,待賺到銀錢,自己去找宅子住。”
趙寰笑道:“你莫覺着有壓力,給你安家銀,都是憑着你本事,你該得的。”
李清照見趙寰安排得周全妥當,對以後日子的茫然一掃而空,鬱氣盡散。整個人都泛發出了光彩,不再拘泥,輕快地應了下來。
趙寰叫來周男兒帶李清照下去歇息,陪着她一起出門,道:“我要出城一趟,估計會離開燕京一些時日。易安居士莫要拘束,自便就是。”
李清照見趙寰行色匆匆,先前是特意為她留了下來,心中感激,忙道:“你先去忙,切莫管我。”
趙寰告別李清照,大步流星出門,接過侍衛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李清照望着趙寰洒脫的背影,眼睛又濕潤了。她此時方記起,趙寰比她的遭遇還苦上百倍。
自從見到趙寰起,李清照卻沒見到她身上有半點陰影,只有無窮盡的力量。
再看到井井有條安排差使的周男兒,她亦眉目舒展,生機勃勃。
李清照知曉她們都曾被送進金兵營中,遭受過非人的折磨。
李清照想哭,又想笑,喃喃道:“原來,湯福沒有吹牛,真是寧為燕京人,不做南邊相。”
趙寰來到兵營,虞允文已經用過午飯,正準備去練兵。
見她風塵僕僕趕來,忙將差使交給了下官,陪着她進屋,問道:“這個時辰來,還沒用過午飯吧?可是發生了大事?”
趙寰說了李清照來的事情:“我沒來得及用飯,給我煮一碗湯餅就好,我們邊吃邊說。”
虞允文聽到李清照,詫異不已,忙吩咐了海平給趙寰準備熱水飯菜,道:“我先前聽說李易安好似在與那張汝舟打官司,後來南邊局勢動蕩,就沒了她的消息,她可是已脫了身?”
趙寰撿着重要的說了,悶悶地道:“在這件事情中,大宋律的荒謬,不用質疑。聽到她脫身,我除了替她感到慶幸之外,還有擔憂。”
虞允文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二十一娘的顧慮,既然立了律法,就得嚴格執行。若是都按照人情,以及民情考慮,置律法於不顧,這道口子一開,律法就蕩然無存。並非每件案子,都是易安居士這種情形。官員不照律法判案,其他百姓遇到不公,冤屈就得不到伸張。宣和年間的大暴動,朝廷為了籌措兵營的錢糧,橫徵暴斂是一重原因。底下無數官員趁機撈好處,又是一重原因。究其根本,還是因為處罰貪官時,並非都是按照律法來,而是看其後台派系,皇帝的喜好,官員就有恃無恐了。”
宣和年北地大暴動,除了走投無路的百姓叛亂之外,還有吃不飽的兵丁起來造反。
此事就發生在靖康之恥的前兩年,民亂不算最可怕,兵亂一旦起了勢,很快就能改朝換代。
從那以後,大宋到處都是盜匪叛軍,到如今尚未真正平息過。
法制混亂,政令朝更夕改,以皇帝為首,人治大於法治,這是□□的根本。
在接連災荒的時節,下令加賦稅,大規模出兵北伐,還任由童貫這種人領兵的趙佶,當時就該
將他千刀萬剮了。
趙寰想到就煩惱不已,道:“章淳是有過失,但僅憑着他識人的這一點,就能抵消他所有的錯誤。趙構那混賬,還敢舔着臉追貶了他!”
當時立趙佶為君,章淳跳出來反對,認為他為人輕浮晃蕩,不配為君。
因章淳支持熙寧變法,趙構朝廷為了清算熙寧舊黨,將他從魏國公貶謫成了昭化軍節度副使,荒誕到可恥。
虞允文見趙寰氣不順,出門接過海平提來的熱水,親自擰了熱帕子遞上前,寬慰她道:“二十一娘,你且彆氣。眼下的世道,荒唐事豈之□□。”
趙寰接過帕子擦拭了手臉,虞允文伸手接了過去,無奈搖頭道:“南邊朝廷的變動,我真是看得眼花繚亂。總是在想着,我要是真出仕,一頭扎進去,得被淹沒在裏面。到頭來,連派系黨爭都沒弄清楚,就白白冤死了。”
“我是餓了,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一時煩躁上了頭。”趙寰揉了揉眉心,深深呼出口氣。她重振了精神,沉聲說了南邊派岳飛駐兵熙和路之事。
虞允文瞧着趙寰疲憊的眉眼,本想勸她歇一歇。可聽到南邊的陣仗,知曉她取益州之心,頓時神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過了片刻,虞允文凝視着她,問道:“岳鵬舉戰功赫赫,又曾經冒險出兵前來馳援你。二十一娘,你是不想與他反目成敵人,還是不想與大宋的兵廝殺?”
趙寰乾脆利落地答道:“都不想!”
虞允文頓了下,緩緩問道:“誰對你來說,比較重要?”
趙寰抬眼看向虞允文,平靜地道:“都重要。所以,不到最後關頭,我任何一方都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