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乞丐

體育課結束后,那幾個男生圍住譚落,讓她打開收款二維碼,紛紛把錢轉給她。

錢財失而復得,譚落把手機貼在心口,幸福得要死。未來一周她不用勒緊褲腰帶了。

還有人跟她說:“謝謝譚羲之。”

譚落一聽,那張小臉皺巴巴,笑得很勉強:“譚羲之?”

這什麼綽號?

把“書聖”王羲之的名字扣給她了是吧?

有個男生看出來她好像不是特別喜歡這個稱呼,立刻出賣隊友:“不是我們取的啊!你找池傾陽。”

男生們溜之大吉,只有那個不知自己被賣的冤大頭朝譚落走來。

池傾陽左肩掛着書包帶,右手擱在褲兜,由於校服短袖在運動時被汗濕,他換了一件純黑的T恤。

譚落知道這是他的習慣,每逢體育課,他都會多帶一件上衣來學校。他有輕微的潔癖,臟衣服不愛穿在身上。

那件黑T恤比校服稍緊,繃住少年的身體,隱隱看得出胸口肌肉的形狀。

非禮勿視。

譚落趕緊別開臉。

池傾陽在她身邊站住,她嘟囔道:“不要隨便給人取外號。”

男生哽了一剎,似有心虛:“咳,要不——”

他想說要不再取個別的,只見譚落來回絞玩手指,薄唇囁嚅:“我寫字雖然好看,但是,仍然配不上這個外號。”

看她還挺當真,池傾陽忍不住笑了:“怎麼會?你配得上。”

女孩的瞳仁忽然緊縮。

配。

這個字,譚落對它很陌生。

這些年,她覺得自己什麼都不配。

她在冰冷的泥潭裏掙扎得太久,靈魂都快被爛泥污染,忘了乾乾淨淨地站在岸上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夕陽很暖,譚落久違地感到有股熱流從身體裏淌過,滋潤着她早已皸裂的心臟。

她被一種微妙的感情驅使,情不自禁地向池傾陽靠近了半步。

“謝謝。”

青中的高一高二不強制上晚自習,只有重點班享受特殊待遇。

周一到周四,晚上七點到九點,他們必須留在學校,接受老師的“額外關懷。”

晚自習下課,譚落慢吞吞收拾好書包,準備離開.她以為教室里只剩下自己了,忽然看到池傾陽還坐在位置上:“你怎麼沒和江澈一起走?”

“江澈有事先走了。”

他還在埋頭填表,這回譚落看清了,那是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報名表。

“又是競賽,什麼時候?”

“期中考後。”

填完表格,池傾陽收好東西,把書包輕輕甩在肩膀上,沖譚落歪了下頭:“回家。”

譚落扣着黏在桌面上的一塊膠水,說:“要不,今天你先走吧。”

池傾陽看出她有些猶豫,眉梢壓得很低:“怎麼,不願意一起走?”

她抿着唇想了想,還是決定跟他說實話:“之前有同學看見我們一起回家,知道我們是鄰居了。”

她沒把蔣雪的名字報出來。

蔣雪一直都知道池傾陽家的住址,這位姑娘還算矜持,不至於不請自來。只是有那麼一兩次,譚落看到她在院門外徘徊了很久。

譚落猜測,蔣雪是猶豫過的。

猶豫着要不要以找她玩作為借口,進來看看池傾陽居住的地方。

池傾陽聞言嗤笑了一聲,根本不在意:“那又怎樣?江澈也知道啊。”

譚落髮覺他對某些事情還挺木訥:“江澈又不會亂說,可你不怕別的同學說我們閑話么?”

他聽着好笑:“怕什麼?我們又沒有不正當關係。”

譚落的眼角抽了兩下。

好吧……他不是木訥。

他是無所謂。

既然人家這麼說,她也不想再多費口舌,像是她在拚命撇清關係。

明明什麼都沒有,還搞得避嫌那一套,多少顯得自戀了。

於是,她再度跟上了男生的步伐。

-

晚上十一點鐘。

譚落寫完作業又練了一會兒字。

期中考試結束后,她也有一場比賽,這場比賽事關校級榮譽,帶她的書法老師很是重視。哪怕要準備考試,練字的事也不能懈怠,免得手感生疏。

譚落從不讓老師費心,就算沒人提醒,她每晚都會主動練習書法。練字能讓她安定專註,短暫地忘掉現實。

聞嗅着墨水的清香,傾聽筆尖在宣紙上劃出細微聲響,一筆一畫間,煩惱從她身上剝離而去。

寫滿這張紙,譚落把筆擱在筆架上,準備出門。

這個時間,池傾陽還在屋裏看書。考試前他一般會學到凌晨兩點。

同學們喜歡調侃他,說他是學神,有超能力,正確答案會自動出現在他的視網膜上。

而譚落知道,學神不是真的神,他的優秀也得用努力去交換。

她輕手輕腳地下樓,這棟房子年齡太大,地板踩上去吱呀作響,像是啞了嗓的老頭子在唱戲。為了不吵到池傾陽,她的動作格外小心謹慎。

出門后,她走出小巷,再過一條馬路,走到對面那條街的轉角。

這裏有一家24小時營業的連鎖便利店。

每晚十一點后,店裏的臨期食品會捆綁促銷,買一送一。

大部分商品是第二天過期,必須當晚吃掉。有時候運氣好,也能撿到兩天後才過期的。

以譚落的經驗,這些食品只要不發霉、沒異味,都可以吃。

頂多拉肚子,概率不大。

她裝了幾袋麵包,估摸着夠做一個星期的早餐。

結賬時,店員小姐姐跟她說:“小姑娘,我看你經常來,你喜歡哪種麵包?下次我給你留着。”

譚落猛然抬眼。

又是那種眼神……

同情,憐憫。

像是在施捨乞丐。

羞恥如同迎面潑來的硫酸,將她努力維持的尊嚴腐蝕溶解。

她尷尬地沖店員苦笑,面部表情十分扭曲:“不、不用這麼麻煩……我隨便買買。”

“沒關係,我看你也挺可憐的,”小姐姐寬慰她,“我們店裏的人都認識你,這些臨期食品沒人買,你不買,基本上也都扔了。所以要是有你特別喜歡吃的,我們幫你留。”

挺可憐的。

都認識。

沒人買。

小姐姐的聲音似清泉般悅耳溫柔。

可是,她口中的一字一詞卻像鑿鑿鐵鎚。

咣!咣!咣!把譚落的自尊心擊碾成了齏粉。

譚落只想趕快付錢走人。

這家店,她再也不敢來了。

另外一位客人站在她右邊,把一瓶無糖可樂放在櫃枱。

那人的手修長乾淨,適合去彈琴,譚落看着眼熟。

她的視線順着對方的手腕一路向上攀,寬鬆的灰色T恤里疊穿了一件白色長T,領口露出一點點白邊。

怪了。

這衣服……看着也眼熟。

譚落繼續往上看,猝不及防,撞上池傾陽冷淡的眸子。

她腦子裏“嗡”一聲,膝蓋發軟,扶着櫃枱穩住身子。

為什麼他在這裏?

巷子裏有小賣部,他從來不會跑到這家便利店買東西。

譚落正對店門,剛剛沒看到有人進來。也就是說,池傾陽一直在店裏。

店員說的話,他肯定全都聽見了。

店員把面包裝進膠袋:“小姑娘,一共是十塊——哎?你去哪?”

譚落什麼也沒要,逃之夭夭。

跑過一條馬路,她的腦子被晚風吹得清醒不少。

她跑什麼跑?

跑了才顯得心虛!

應該編個借口,隨便扯兩句,解釋解釋她為什麼要買臨期食品。

比如,是要拿去喂野貓野狗。

怎麼沒有立刻想到呢……

譚落揪着頭髮懊惱不已。

這下好了,池傾陽會怎樣看她?

整天吃過期食品的人就住在自己樓上,一定會感到彆扭。哪個正常女生會像她這樣?簡直像一隻翻垃圾桶的老鼠。

想到這些,她彷彿被魔鬼扼緊了脖子,呼吸困難。

她不想被池傾陽嫌棄,尤其不想被他嫌棄。

縱然日子過得艱難,但她不願讓任何人知道。

或許這裏面有自尊心和虛榮心在作祟。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無法否認。

一個人也能活下去。總有一天,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

譚落始終在努力證明這點。

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只希望大家普普通通地看待自己。

老天爺彷彿是故意愚弄她。

否則,為什麼事與願違的總是她?

“你這人什麼毛病?”

池傾陽無奈的聲音出現在她身後:“見到我就跑,我是鬼嗎?”

譚落駝着背杵在那,頸椎像是被抽走了,腦袋耷拉着,垂得很低很低。

池傾陽拎着一個透明的膠袋,裏面是她挑的麵包。

“你為什麼來這家店……”她氣若遊絲,像個漏氣的球。

“買無糖可樂,陳叔那沒貨了。”

陳叔是小賣店老闆。

池傾陽輕嗤了聲:“便利店開着不就是讓人逛的嗎?我來這裏很奇怪?”

他說著舉起手裏袋子,遞到譚落面前。

女孩狠狠咬緊嘴唇,移開因為羞恥而紅透的臉:“我不要你施捨。”

“神經病……”池傾陽把袋子硬塞進她手裏,“讓你幫我拿着,誰說要給你?”

譚落又轉過頭盯着他,有些困惑。

池傾陽彈她的腦門,力道很輕:“有買一送一這種好事,你居然不告訴我?”

譚落懵了一剎:“好事?”

池傾陽眉梢微挑:“我奶奶最喜歡這種促銷活動,她搶到買一送一的商品能開心好幾天。”

有什麼可開心呢?

第二天過期的東西,根本沒人搶。

譚落雖然這麼想,鼻尖卻不可控制地發酸。

她察覺到了,這個人是故意這麼說。

為了維護她那比泡沫還脆弱的自尊心。

可她又覺得自己想太多。池傾陽憑什麼要照顧她的感受?

但是,無論出於怎樣的理由,他隨口說的幾句話,卻能拂去她內心所有陰鬱,吹得雲開霧散。

她裝出理直氣壯的態度:“是、是吧……很划算的,有羊毛薅,幹嘛不薅?”

池傾陽從袋子裏拿出一個麵包,撕開咬了一口。

“饞嗎?”男生把麵包在她眼前晃了晃,像是炫耀,“如果你能幫我寫一張歷史試卷,我送你一個嘗嘗也不是不可以。”

她聽笑了。

“你笑什麼?”

女孩眯了眯眼:“你一個學霸,要我幫你寫作業?”

池傾陽不屑地說:“我要準備數學競賽,文科那些知識點我早都倒背如流了,懶得寫作業。”

她哼了一聲:“你的字那麼丑,我得用腳幫你寫才能不被老師發現。”

“嘖,”池傾陽咂舌,“有些人的成績穩定排名全班第三十二名,還好意思嫌我的字丑?”

高二一班只有三十二名學生。

譚落這會兒倒是挺直了腰桿:“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不愧是書法特長生,我該說你是有恃無恐,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譚落作勢要打他,他側身躲開,順勢擒住她的手腕。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你鬆開……”

他不但沒有松,反而還攥得更緊。與之一同加深的,還有那個不太正經的笑容。

池傾陽俯身平視着她,目光灼灼:“我要是鬆開,你又想打我怎麼辦?”

譚落拚命搖頭:“小的不敢了。”

“你這張嘴,不能信。”

他的手心很暖,由於經常運動,掌心生了一層薄薄的繭,在她掙動時,那層薄繭磨蹭着她的皮膚,酥酥痒痒。

恍然間,譚落看到地面上印有二人瘦長的影子,好似繪在昏黃畫布上的一幅畫。

由於沒有繪出細節,只有明暗對比的色塊,那畫中的兩人像是手牽着手,十指相扣。

她的心臟變成兜網裏掙扎的魚群,拚命蹦跳。

在池傾陽卸去力道的瞬間,譚落甩開他,匆匆背過身,抹了一把滾燙的臉頰。

“我回去了。”她徑直往前走。

對方的腳步聲緊跟在後:“到底幫不幫我寫卷子?不然我給你打個折,一張卷子,兩個麵包。”

譚落鼓起勇氣,扭頭看他。

路燈的光線從高處墜落,他纖長的眼睫下散着一小片陰影。

明明是夜晚,對方疏淡的笑容卻燦如春陽,照得她有點恍神。

那是唯一一道照亮她的陽光。

她說:“可以啊,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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