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
譚落最近變了個人。
晚自習前,王翠星趴在她的桌邊,翻着她堆在桌上一摞練習冊。這些練習冊前幾天還是嶄新的,今天已經做得滿滿當當。
小星星嘖嘖兩聲:“好用功啊……”說完還主動給譚落揉肩捶背。
作為一個樂天派,她深信功夫不負有心人:“譚羲之,你這麼努力,肯定能考出好成績!”
隔着兩組,沈文昊驟然嘲笑,像平地一聲雷。
他斜楞着眼,故意拿腔拿調地說:“笨鳥得先飛,現在飛是不是太晚了?”
“來來來……讓我看看你有多聰明?”王翠星撐開自己的眼皮,露出嚇人的眼白,“你這麼聰明,李睿怎麼沒選你去參加數學競賽呢?你不是想和葉詩妤一起嗎?”
田嘯君在邊上幫腔:“那可不是一般的想,是做夢都想。他講夢話都在叨叨這點兒破事。”
沈文昊氣壞了:“草?你小子少造我的謠!”
田嘯君很耿直:“我真聽見了啊……不信你問問咱們宿舍另外幾個人。”
沈文昊從他手裏搶走那半袋旺仔小饅頭,轉頭扔進垃圾桶:“讓你吃!”
田嘯君哪能容忍別人糟蹋他的食物,嚎叫着撲上去,藉助身寬體胖的優勢使出泰山壓頂,把沈文昊壓在下邊一通猛錘。
在那二人的前一排,戴細框眼鏡的高挑姑娘嘆着氣,翻了個白眼。
她是一班的班長——張淳歌。
張淳歌起身走過去,把他們拉開:“你們能不能成熟點……都高二了,還整天在教室里打架!”
譚落也被他們吵得頭疼,停下筆,揉了揉太陽穴。
她微微側頭,用餘光瞥向身後。
池傾陽還沒回來,他和江澈那幫人打籃球去了。
蔣雪轉過身:“王翠星,Sherry說了今晚要聽寫的,你單詞背完了嗎?”
Sherry是英語老師,姓楊,她不喜歡大家叫她Ms.Yang,都讓學生喊自己英文名。
“我還沒背!”小星星抱頭悲鳴,竄回座位,開啟臨時抱佛腳模式。
等到王翠星走後,蔣雪壓低了聲音問譚落:“最近,池傾陽都在給你補習嗎?”
譚落看了她一眼,點頭。
“補數學么?”
“嗯。”
“每天補多久?”
“平常兩個小時左右,周末久一點。”
“在家裏補?”
“嗯。”
“在他的房間?”
譚落沒有回答。
蔣雪連珠炮一樣的提問讓她有點煩。
她在本子上寫着毫無意義的正楷字,想到什麼寫什麼,每一劃都很慢。
每次心神不寧,寫楷書都能讓她的情緒穩定一些。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問的。”蔣雪也意識到不妥,主動道了歉,“我沒惡意,你別誤會。”
譚落點點頭,沒當回事。
蔣雪慢慢地說:“我這幾天在想,池傾陽給你補課,應該是可憐你。他那人表面看着冷血,其實很容易心軟。”
可憐,心軟。
聽到這兩個詞,譚落皺起了眉。
“我的題還沒做完。”她隨手打開一本練習冊,意圖用這種方法提醒蔣雪,她不想再說了。
蔣雪很識趣地轉了回去。
沒多久,池傾陽他們打完球,回到教室。
江澈驕傲地炫耀着自己的戰績,說他們今天把高一小學弟打得叫苦連天。
張淳歌揮舞着一把長尺,趕羊似的將他們轟了出去,讓他們滾去衛生間把一身汗臭洗洗再進來,不準污染教室環境。
池傾陽早就換上了乾淨的T恤,免於一難。
他去飲水機那接完水,攥着水壺踱到譚落旁邊,盯着女孩看了幾秒,用手指戳她的後背:“哎,你怎麼了?”
她抬起頭:“什麼怎麼了?”
少年剛剛劇烈運動過,臉上血色未褪。他眼裏散着一抹潮氣,柔和了凌厲的眸光。
池傾陽擔憂地說:“你看着不高興啊。是不是有哪道題不會做?來,我教你。”
“我沒不高興,”她合上練習冊,“快上晚自習了,回去再問你吧。”
“真沒事?”他仍舊不踏實。
“能有什麼事……”
“好吧,”池傾陽揉了揉她的頭頂,“別不開心。”
-
今天的晚自習是聽力訓練,前一個小時聽聽力,后一個小時對答案、講解析。
三大主科里,譚落最擅長的並不是語文,而是英語。
說到這個,還得感謝她的母親賈儷。
賈儷曾經留學英國,直到和譚永德離婚前,她一直在外企工作,對女兒的雙語教育比較重視。
譚落剛會說話,就被丟到了外國人開辦的幼兒園,整座幼兒園沒有一個老師講中文。
那會兒她不到三歲,在幼兒園裏尿急,結果褲鏈卡住了,她解不開,想找老師幫忙,又不知道該怎麼用英語表達,最後耗到尿褲子,站在教室里大哭。
母親的殘酷栽培給她留下不少噩夢,好在曾經受過的苦變成了甜。
如今,即便在重點班,她的英語成績也能在班上名列前茅。
今晚的聽力測驗她拿了滿分,這講解聽着沒意思,她打算寫寫花體字玩。
她從筆袋裏拿了一支彩色秀麗筆,顏色是她很喜歡的粉藍色。這種筆的筆尖很軟,更容易控制筆畫的粗細。
她又在書桌里翻,翻出一張印有暗紋的白色卡紙。
翻的時候,池傾陽在她後面小聲問了一句:“你不好好聽講,忙活什麼?”
譚落鼓起兩頰,把自己的試卷遞給他。
池傾陽接過一看:“全對,於是飄了?”
譚落偷摸翻了個白眼,沒再搭理他,繼續折騰自己的創作。
這幾天單曲循環的曲調在腦海里迴旋,她提筆在卡紙上寫下歌詞:
Iloveyoubaby
Andifit''squiteallright
Ineedyoubaby
Towarmalonelynight
Iloveyoubaby
TrustinmewhenIsay
寫完后,她覺得粉藍色不適合這麼火熱的歌詞,顯得很幼稚。於是她又換成暗金色的秀麗筆,在新的卡紙上重寫了一遍。
這回效果非常好,她很滿意,拿着卡紙自我陶醉起來。
鈴聲響起,Sherry囑咐大家晚上早點休息,宣佈放學。
江澈說今天司機很忙,送他回家后還要去機場接人,不能等太久,一放學,第一個跑了。
譚落收拾書包時,王翠星從她邊上路過,恰好看見她寫的那張卡紙:“哇,你寫的?”
“嗯。”
“我去……你寫英文也這麼好看。”王翠星指了指卡紙,“我能不能看看?”
譚落把第一次寫的那張遞給她:“送你。”
“真的嗎?阿里嘎多!”王翠星高興地說,“我留着當書籤,夾在我最喜歡的那本漫畫裏!”
收了小禮物,王翠星樂顛顛地走了。
她一走,池傾陽拽了拽譚落的衣角。
譚落:“嗯?”
池傾陽昂頭望着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我也要。”
“……沒了。”
男生的雙眸眯成窄縫,銳利精明的目光從中穿過,他推開譚落的英語書,露出壓在下邊的卡紙:“這是什麼?”
譚落拒不上交:“這張不給。”
“我用這個跟你換。”他不知從哪變出來一袋巧克力,拿在手裏招貓逗狗似的晃了晃,“你不要?”
譚落像一條看見肉的小狗,兩眼放光。那是費列羅的小包裝,一袋裏有三個巧克力球。
池傾陽把巧克力丟來,她連忙接住,抿出一個甜甜的微笑:“我超喜歡這個牌子。”
雖然喜歡,但是礙於價格,她很久都沒吃過了。
可她是有骨氣的人,才不會為了一包巧克力屈服:“我不換。”
“嘖,小氣。”池傾陽修長的手指夾住卡片,手腕一翻,掃了眼上面的英語,“你也聽這首歌?”
她有點心虛,點頭時沒看對方的眼睛。
他們住的那棟小紅樓隔音不好,有時候池傾陽用音響外放音樂,即便音量不太大,譚落依然能聽得清清楚楚。
池傾陽聽歌的喜好和她較為一致,每次樓下傳來歌聲,她都會饒有興趣地側耳傾聽,從不嫌吵。
他循環過的歌曲,譚落全都偷偷加進了歌單,在夜深時戴上耳機,獨自欣賞。
“挺有品味。”池傾陽簡單地點評道,把卡紙還給了她。
譚落也把巧克力還回去,他沒要。池傾陽說:“我最近胖了,要減肥,你替我吃。”
“你哪裏胖?”譚落睜大了眼,硬是看不出他身上還有贅肉這種東西。
他扯動嘴角,笑得很曖昧:“你看不見的地方胖。”
看不見的地方,那是哪?
她不敢再問了。
-
下周期中考,生死之戰近在眼前。
而池傾陽取消了晚上的補習,讓譚落早點睡覺,養精蓄銳。
“要講究勞逸結合。”學神如是說。
譚落快學瘋了,聽聞這個好消息,泫然欲泣,差點給他磕頭,謝他不殺之恩。
某位老師不用給笨蛋補課,晚上得閑,甚至看起了小說。
這天,譚落寫完作業了,刷手機,刷到池傾陽發的一條朋友圈。
只有一張照片,沒配任何文字。
照片上是一本攤開的書。
那頁有一行字用淺紅色的記號筆標註出來。
那張照片孤零零地掛在朋友圈裏,沒人點贊,沒人評論,
這十分反常。
據王翠星所說,大概半年前,池傾陽的朋友圈還是一片荒地,不少人以為自己被他屏蔽了。
可突然之間,他更新朋友圈的頻率顯著提升,每個月至少能看見一條,大家都喜歡捧他的場,他的動態底下總是熱熱鬧鬧。
今天怎麼沒人理他呢?
可能都在忙着複習吧。譚落這麼想。
她點開那張圖片,去看池傾陽標紅的那行字。
通過這句話前後出現的幾個人名,譚落知道這本書是東野圭吾的《白夜行》,一本深入描寫了人性的懸疑推理小說。
她好幾次聽人推薦,卻從沒看過。
生活已經很苦了,她不太喜歡閱讀那些殘忍凄美的故事,以免為自己的精神再添負擔。
譚落反覆看着那兩句話,點了贊。
留下一條評論:[我喜歡這句話]
敲完這行字她就去洗澡了,回來時打開朋友圈,看到池傾陽的回復。
那人說:[我也喜歡]
譚落忽然瞥見桌上的巧克力球,她還一個都沒捨得吃。
她重新打開池傾陽發的那張圖,站在原地獃獃地看着,一時出了神。
突然間,她放下手機,奔向書架。
她翻出一張珍藏已久的燙金卡紙,這是她去外地參加書法比賽時,從一家文具店淘來的。
卡紙是橢圓形的,模仿了牛皮紙的做舊色澤。卡紙右上角,印有一朵水彩質感的向日葵。
譚落選了一支EF尖的鋼筆,卡紙和拍立得的相紙差不多大,不能用太粗的筆,否則寫不下那麼多字。
她坐在書桌前,握住鋼筆,用靈動清新的行書在卡紙上寫字。
寫下池傾陽發在朋友圈的那句話:
【我的天空裏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並不暗,因為有別的東西代替了太陽。】
她用了彩墨,顏色和向日葵花瓣很接近。這瓶墨水有個好聽的名字——螢火。
它最適合書寫這句話。
寫完后,譚落等墨水晾乾,又找了一枚信封,把卡紙裝進去。
她在信封正面寫:池傾陽收
譚落托着腮想了想,倏然笑了,在下方又補了一行字:寄件人-譚羲之
秋冬的夜總是靜謐,老天爺偏心眼,把一切熱鬧都偷偷存住了,留給春夏。
凌晨兩點,只剩院裏的蛐蛐還小聲叫着,在冬雪徹底到來前,這是屬於它們的最後狂歡。
譚落躡手躡腳地下樓,把信封從門縫裏塞進去,推入池傾陽的卧室。
她叉着腰,很得意。
巧克力的人情,還你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