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邊覆血
眼看桓聽神色變得晦暗莫辨,謝蘭亭不覺彎起唇角。
她當然知道桓聽在生氣,上輩子,她的軍師無比冷靜自持,但一生氣,就習慣性地扯自己衣袖邊緣的水紋,現在呢,都快被扯成一朵蝴蝶結了。
知道他不高興,那她就開心死了。
可惜哥哥不在此處,不然定要拉過來同樂。
桓聽冷冷地看着她,凝白的指尖握着那支青碧色玉簫,腕間星星點點的寒光灑落,猶如白鶴的雪羽交映碧波,分明地襯出清者逾清,艷者猶艷。
“你我虛空一戰,一決生死”,他道。
“誰要跟你一決生死了?”謝蘭亭嗤笑。
她並不急着動手,等對方攻擊到達的時候,才輕鬆寫意地拂袖抹去,勝似閑庭信步,“我只是來提前視察未來的地盤罷了,你不要太自以為是!”
一旦進了離泱城,便不能再毫無顧忌地全力一戰。
這種情況下,她暫時殺不了桓聽,桓聽也奈何不得她。
謝蘭亭一邊在離泱上空疾馳,一邊指點着下方的垂雲萬里,江山如畫,儼然當成了自家行宮:“看見沒有,這白墮池幽泉如玉,鳴聲叮咚,非常適合釀酒,過幾天我就命人在這裏開酒坊。這天淵閣賣書盈利很多,必須讓它多交稅。神兵樓?都給我去開發農業用具。還有,這陳階青的皇陵……”
一道寒光勢如驚雷,作飛虹曳地,駭浪倚天,從身後向她擊來。
“這就生氣了?”謝蘭亭微微笑着,眸中卻星斗垂列,若刀鋒直指,“你先帝的墓上風景不錯,不如……”
桓聽明知她在有意激怒自己,還是忍無可忍,簫聲一改先前幽咽,動蕩如億萬洪波倒涌,在奔騰不息的浪濤聲中,彷彿有長鯨嘶鳴,森如裂日。
“找死!”
謝蘭亭被這股聲浪所迫,終於感覺到了一絲壓力,利落如電地回身刺上一劍,撥開海潮。
她立在鋪天蓋地、震碎蒼穹的洶湧簫音之間,周圍風峭天陡,一啟唇,語聲更顯得無比纖細單薄,卻如寒芒鋪天,準確無誤地切入了簫音的轉折縫隙之間。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滿是戲謔:
“你急什麼,我又沒說要把你的先帝怎麼樣,陳階青可是我最佩服的一代英傑,聽說他喜歡梧桐樹,不如在陵前給他多種上幾棵?”
桓聽更不答話,只是簫聲猶如滄溟翻雪,一浪高過一浪,謝蘭亭一邊要分心保護陸涼,漸覺難以招架。
陸涼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像是嚇傻了,雙眼痴獃無神,很符合小皇帝的草包人設。
桓聽激戰中偶爾掃過兩眼,也只是心中嘆息,並不覺有異。
他不僅要殺謝蘭亭,更要殺陸涼假扮的小皇帝。
而謝蘭亭為了日後圖謀,不僅不能殺桓聽,更要保護陸涼毫髮無傷。
一時間,雖然戰力確有差距,卻也斗得旗鼓相當。
被兩大至尊高手夾在中間、時不時就有一道絕殺擦着臉飛過的陸涼:“……”
親娘嘞,救命啊!
一般人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了,但他卻在慌亂之中靈光一閃,飛速地冷靜下來,竭力捕捉每一道殺招的脈絡,銘記在腦海中。
哼,等他學會了,定要把桓聽這廝吊起來打。
深入離泱城中,綏國氣運對外族高手的壓制變得愈發可怕,愈靠近綏宮,這種感覺愈發明顯。
“看我「天上星」——”
謝蘭亭忽然舉劍。
桓聽下意識嚴陣以待,卻見漫天星子在眼前綻放,瑰麗翻卷銀河,城中萬千梧葉隨之拂動,枝葉暈染星輝,一時竟分不清天上人間。
然而,這只是一式殘招。
便在這炫目的光輝中,謝蘭亭劍鋒尚未遞出,便轉為一招飛天遁地,消失了蹤影。
她疾速御劍向綏宮掠去,一切都落在計劃之中,將天衣無縫地走向最後一環。
綏宮雖是渡江后才建好的新宮,卻是驚人的精妙華麗,碧瓦光明,甍棟連天,種種畫彩神輝,連成千萬陣法,將無數殿宇簇擁在鏗鏘如鳴的日華深處。
謝蘭亭仰頭望着綏宮,神色頗為凝重。
是陳階青當年佈下的萬劍陣圖,如今時移勢易,依舊鎮守在此,相傳唯有四名至尊齊至,方可破開。
她感覺到,自己若是前進一步,必將萬劫不復。
謝蘭亭並無懼意,但她沒有太多時間強行進攻,桓聽片刻后一定會追上來,她必須在他之前趕到綏宮。
她想了想,當機立斷地掏出了傳音玉石:“哥哥,有什麼辦法對付萬劍陣圖嗎?”
那一端,謝忱過了許久才回應。
他的聲音清雅從容,又總帶着一絲倦怠蕭索,讓人想起光影脈脈的斜暉下,一個人孑然獨坐古渡口,低眉拂弄着一曲弦上東流水:“容我想想。”
謝蘭亭聽見哥哥說話,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完整的萬劍陣圖,唯有四尊齊至方可破”,謝忱推敲了一番,說,“但陣眼天帝劍已碎,或可一試。”
他報出了幾個方位,謝蘭亭毫不遲疑地提劍走入陣中,依次斬下。
劍氣流華飛舞,眼前光怪陸離,一陣飛速變幻,再走出時,果然已走進了綏宮。
謝蘭亭回頭張望兩下,難以置信就這麼過來了:“我還以為要大殺一場呢!”
謝忱輕笑,笑音像一陣溫柔的風拂過她眉間:“說明挽之很厲害。”
謝蘭亭忽然高興起來,走了兩步,又發現了新問題。
綏宮是典型的江左建築,分徑繁多,曲曲折折,她好像迷路了。
“哥哥,天子正殿怎麼走?”
謝忱聲音里漾開了一絲無奈的笑意:“你現在身在九華門,轉伏龍道,步十二階墀,兩側桑華雲錦若林,雕塑正中,有一承露金盤。盤上刻度五所指的方向,就是天子殿方向。”
“都怪這些該死的工匠,非要將好好的宮殿建得七拐八拐”,謝蘭亭嘀咕着,不忘為自己正名,“真的不是因為我不認識路。”
某一刻,她依稀聽見了那頭,似乎有刀劍廝殺的碰撞聲。
“哥哥?”她疑慮道,“你還好嗎?”
“無事”,謝忱立在一株梅樹前,淡淡道。
他未曾看地圖,卻對一切都熟稔如覆手,指點得分毫不錯:“從偎碧亭往前,右轉走正陽徑,西行盡頭就是天子殿。”
謝蘭亭“哦”了一聲,欣喜道:“我看見暗棋留下的記號了!”
“一切小心”,謝忱叮囑她。
他的語聲如此溫和,視線卻清冷寒凝,落滿了霜華溪冷,萬籟無聲,慢慢轉向了身前身後的無邊暗夜。
目光所見,儘是一片刀光劍影,幢幢晃動。
此刻的祈國瑤京城,謝府。
祈國早已入冬,如今正在極夜。
這位年輕而大權獨斷的當朝領袖,倚在覆雪的梅枝下,指尖撫過心口一道傷痕,一任鮮血滴落,染盡了烏衣。
今夜,祈地最後幾支懷有二心的高官世族,都帶人來了此地。
謝蘭亭出征在外,大軍離境,朝中空虛。他定下此計,決定以身犯險,終於將朝中那些暗流涌動的勢力,不能為他所用的力量,盡數逼了出來。
殺意讓空氣幾乎凝結,夜色似是凍成了冰,壓着人巋然不動,幾欲窒息。
“他一個人,撐不了不久”,有人說,“要在天亮之前……”
這時,謝忱一抬眸,清絕的月光就穿雲而來,在他眼底輕輕一抹,沾了點溫潤的似水流光,散作滿庭飛雪,將濃黑的天地間,都洗成了一片空明澄凈的白。
下雪了。
那些人極力想要掩藏的面容,頓時也被這月光和雪光照亮。
他們下意識往後縮,哪怕用了幻顏,哪怕知道今夜是絕殺之局,謝忱必死無疑,還是忍不住為之膽寒。
黑暗可以藏污納垢,但在明光下,誰也不敢真的做第一個提着刀,殺到他面前的人。
謝忱卻連一眼都沒給他們。
他在月色里起身,輕輕拂落枝上的一朵紅梅,攏在掌心。
那點綺色在衣袖上濺開,飄搖中,愈發顯得雅秀清拔,風致獨絕。
“你們想殺我,那就拿命來換吧。”
一手遮住傳音玉,謝忱淡然笑道:“以半座朝堂的公卿性命,換我謝家人來日垂馭青雲。”
殺機四起,風刀霜劍亦一齊襲來。一樹凝血的梅花輕顫着,在風裏凋零落下,連同梅上纖薄無聲的月光,一起跌碎。
劍鋒也已經刺到了眉間。
可是輕撫花枝的那隻手,卻依舊從容,十指被月色一映,素白如水,帶着幾分慵懶隨意,將破碎的落花一一拂起,珍重地收入袖底。
這些花是挽之喜歡的,他想,可以釀一壇梅酒埋下,等她來年凱旋歸來共飲。
有人冷嘲:“司徒大人與其憐愛這些無情草木,不如顧惜一下自己。”
謝忱迎着風,微微一嘆:“縱然落花朝生暮死,也比諸君的一生長久。”
到第十九朵落花的時候,他在風雪中,蕭然撐起了傘。
收網的時候已至。
這是一個信號,許多身影瞬間出現在了在漫天雪光中,不多時,庭院中已復歸於一片寂靜。
謝蘭亭仍不放心,追問道:“真的無事?那,哥哥,你此刻在做什麼?”
“我啊”,她聽見一聲輕笑,蓋過了所有暗中的無聲殺伐,“我在細數落花,待君歸。”
說話間,已到了綏宮的天子正殿。
留守的百官和宮人,萬萬沒想到自家皇帝會被敵軍領袖一路挾持過來,一時都驚呆了,嚇得魂飛魄散。
“此為偽飾頂替之人”,桓聽疾步上前,凜冽道。
被他清冷如霜的視線一掃,眾人皆如同找到了主心骨,連聲稱是。
“都說太傅位極人臣,將三代帝王視若棋子,捏在掌心,想怎樣便怎樣”,謝蘭亭冷冷道,“如今,竟然連自己的君主也不認了嗎?”
“自是難比謝將軍假傳聖旨的手段高明”,桓聽語氣平靜,不為所動。
謝蘭亭冷笑,岑寂劍氣橫空,挑起一縷蒼茫的暮色。
與此同時,桓聽也棄了音攻之術,以簫為劍,與她劍鋒相擊。
“你得失心瘋了?敢當著我的面用劍術”,謝蘭亭揮劍一斬,將他打退,冷笑道,“在劍道上,沒有人比我走得更遠。凡是向我拔過劍的人,都死了。”
桓聽輕飄飄一拂袖,還擊道:“未必。”
謝蘭亭打了兩下,轉為驚愕:“這是天帝劍的劍法?”
“正是”,桓聽肅然道。
他用的是那種大開大合、一往無前、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劍法。
這種劍法本不適合他。
他吹玉簫的時候,就像從前那個流連山水的狂客,生性狷介,不容世情。但三十年的朝堂歲月,畢竟將他打磨成了另外的一種模樣。
“不管我手中拿的是什麼,只要我為綏國社稷而戰,那便是天帝劍。”
與這句話一起落下的,是一道浩蕩如江河的劍光。
千秋萬載、山河永固都在這一劍里。
謝蘭亭終於收起了輕視之意,打起十二分精神,抬手在劍尖上結了個印。
她忙於自顧,便未能及時拉住陸涼。
桓聽的玉簫卻已經刺到了陸涼的咽喉。
恰在這一刻,百官中一道人影飛縱過來,猛一下撲上,擋在了陸涼身前。
“陛下!”他悲鳴道。
長劍和玉簫一前一後,將這人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