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29章】內門弟子
要升龍骨閘,便必須從琉璃古道的兩側切出,通過吊索前往絕崖谷的谷底,也便是重溟城的下方。這個下落的高度大概有百丈之距,即便是比常人更能忍耐風雨的海民,這無疑也是一場體能、信念與毅力的考驗。
當然,對於修士而言,這點高度其實不算什麼。但無論是姬既望還是宋從心與梵緣淺,三人都沒有在此時開口。
一條接一條的鉤索被拋下了絕崖谷,探索隊的成員放下兩道繩索,一條作為防護,一條用以攀爬。他們將鉤索固定在琉璃古道之上,再將其中一條繩索綁在腰間。他們手上戴着同樣以鯊魚皮製成的手套,那鮫鯊的表皮有一層細密的倒刺,製成手套可以防止繩索脫落。除此之外,登山犒、釘鞋、應急繩索……海民們的準備不可謂不充分。但即便如此,對於這處不算險峻的山谷,他們依舊攀爬得十分緩慢、謹慎。
“下陷一丈。”無論是做什麼,呂赴壑永遠都是走在最前頭的人,他拿着一塊木牌,用刀在上面刻字,“耳鳴,稍歇。”
“下陷五丈,耳鳴加劇。一刻后,平息。”探索隊的成員不停地嘗試着,記錄著。
“下陷十丈,胸口窒悶,眼前似有重影。”
“二十丈,暫時失聰,部分人鼻出紅汗……”
宋從心知道他在做什麼,不管這支探險隊能否成功,他們都要將寶貴的情報與經驗傳承下去。與那些移山填海的仙魔與妖獸相比,此世的凡人實在太過脆弱、太過微小。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地學習,盡自己所能地積攢應對危險的經驗,並將其傳承給子孫後代。
宋從心垂了垂眼眸,這個下落的過程漫長而又難熬,但不管是誰都沒有催促。
下陷超過三十丈時,隊伍的行進速度再次放慢;四十丈時,所有人中武力最高的東余立與呂赴壑同樣口鼻出血;超過五十五丈之時,這支探險隊務在崖谷的半途停滯了足足半天之長。這不過是百丈的崖谷,探索隊卻耗費了足足兩天的時光。
早已抵達谷底的宋從心在一旁耐心地看着,她仰頭看着這些沒有靈力的普通人為生存而付出的血汗。
宋從心總覺得,自己是應該要記得這些,不能因為飛得太高,就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我不喜歡人類。”宋從心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以至於身邊悄無聲息地多出了一道身影,她都沒有察覺到。
宋從心偏頭,卻見姬既望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和她一樣仰着頭,看着上方探索隊的成員們艱難下行的模樣:“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排外傲慢。我不喜歡人類,從以前,到現在。”
姬既望彷彿是在和她說話,又彷彿是在和自己說話。
“嗯。”宋從心終於收回了自己長久凝望的視線,眼神平靜地看向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宋從心一語雙關,既說人類,也在說姬既望。她沒有反駁姬既望對人類的評價。這位少城主血脈有異,不被重溟城的百姓接納,她不知道他曾經經歷過什麼、遭遇過什麼。若是她想要輕飄飄的幾句話便讓人放下所有的過往,這難道還不夠“傲慢”嗎?
第二天的夜晚,探險隊的成員終於抵達了絕崖谷的谷底,從下方往上看,琉璃水晶般的城池竟好似浮空了一般。
比起上方流光溢彩、滿目琳琅的盛景,絕崖谷的底端看上去卻好像和外頭的山谷沒有什麼不一樣。非要說有哪裏不同的話,那便是山壁石料漆黑,坡度太過直上直下。仔細打量便會發現此地不像天然的山谷,倒像是被人為鑿出來似的。
抵達谷底之時,探險隊的成員們皆有眼耳口鼻出血的癥狀。然而他們都不以為意,抹了把臉,好生休整了一番后,便準備開始下一步的計劃。
最終,這支百人隊伍被分成了三路,周強楊燦以及梵緣淺所在的隊伍前往左側的峽谷,宋從心與東余立前往右側,這兩支隊伍各帶四十人,主要肩負的重任便是升龍骨。而另一邊廂,包括姬既望與呂赴壑所在的二十人隊伍則負擔著最主要的任務,他們需要通過水道潛入重溟城下方的機關密道之中,開啟城池下方的排水閘與機拓,驅動最中央的逆海陣法,將重溟城內的海水排出。
雖然呂赴壑只是安排了任務,沒有解釋其他,但單單是他把自己和姬既望都放進了同一個隊伍當中便能看得出來,走水道這條路是最危險的。
相比之下,左右兩道岔路只需要驅動機關將龍骨升起,警惕複雜的海況以及可能會偷襲的亡海者。
宋從心和梵緣淺都沒有什麼異議,正如她們先前承諾的一樣,此行她們重在調查,不會插手與探究重溟的私密。重溟城的機關密道顯然是不能隨意被外人知曉的,畢竟這相當於王族遭遇滅國危機時的逃生密道。
兵分三路,各走一方。行走在重溟城底處,宋從心這才發現,先前在上方看見的白砂石林原來只是這巨大骸骨的冰山一角。
“海況不穩。”東余立比先前在海上時要沉默了不少,也沒有再自以為別人不知地嘀咕些什麼,“若不穩定一下海況,恐生渦流。”
身為呂赴壑的副手,東余立顯然是有獨立帶隊的實力的。他很快便組織起了人手,憑藉豐富的經驗確認了幾個或許會產生激流的地點,開始佈置設立用於穩定海況的法器。宋從心看似淡然實際好奇地望了過去,這是她第一次見這名為“平海”的法器。
這件法器並不笨重,看上去像是一件約莫鞠球那般大的半圓體,當海民將平海法器埋進沙中時,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倒扣的白瓷盤子。
“我可以看一下嗎?”宋從心詢問一位海民,那海民猶豫了一下,還是取出一件平海法器遞給她。探索隊的成員在四周忙碌,勘探海況的、檢查龍骨機關的、佈置設立平海法器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與工作。而這時坐在一旁的礁石上翻看平海法器的宋從心,看上去簡直就是個混子。
宋從心仔細查看着這件名為“平海”的法器,她發現這件法器的構造相當精美,其球面部分的質地有點類似漢白玉,只是表面有一圈一圈細密的圓環紋路。而半球體的內部是空的,內里機關相當精細,底座紋了一行非常陌生的符號,海民說,那是姬重瀾城主自創的符文。
宋從心看着那行符文,陷入了沉思。她出神之時,東余立已經盤查了龍骨閘的運作機關,最後黑着臉地回來了。
“有幾處機關,被人給破壞了。”東余立咬牙,狠狠地踢了一腳一旁的礁石,揚起了地底的海沙,“雖然驅動其餘龍骨閘的機關同時也會帶動這些破損的龍骨,但其擴張力恐怕無法保證龍骨移到該有的位置上。”
“如何解決?”宋從心放下了平海法器,沉聲詢問。
“只能以人力輔佐了,該死,人手不太夠。”東余立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眉宇間儘是郁怒。
宋從心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她問道:“需要幫忙嗎?”
“不需要。”東余立粗聲粗氣,他似乎在極力控制自己不要遷怒他人,但他的拒絕卻相當鋒利,“這是我們凡人的事,與仙門無關。”
他說完,便轉身繼續發號施令。重溟城顯然也考慮過機關可能會被破壞的問題,所以他們設立了好幾套備用的方案。正如東余立所說的那般,這絕不是重溟城的海民們遇見的第一個難題。實際上大多數時候,順心遂意都是一種奢侈,他們早已習慣以正面的態度去面對坎坷與險境。
遭到破壞的機關有三處,而這裏只有四十人,在分出人手去操控龍骨的開合后,分在這五處地方的只有三到四人的小組。
……雖說龍骨閘機關開始運轉時會帶動相鄰龍骨閘的機關,但是,這真的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嗎?宋從心仰頭看着那山峰般龐大的龍骨,即便是修士,都不敢輕易誇下海口說自己能動搖這龐大的骨山。那這些海民,他們會怎麼做?
驅動龍骨開合的機關乃青銅所制,龍骨的底部被澆灌了厚厚的鐵水,硬生生鑄造了一身的銅皮鐵骨。為了防止海水的侵蝕,機關表層都塗了一層防水的漆,然而時隔久遠,漆層基本已經都掉光了,露出青青紅紅的斑駁顏色。
宋從心看見東余立等人從山壁間抽出了數道鐵索,顯然,這些鐵索便是最初建造龍骨閘時防範於未然的備用舉措。升龍骨閘需啟動十二個足有八人環抱的青銅機拓,而與此同時,機關被破壞的龍骨則需要佐以人力拉動內部的齒輪,調整龍骨的位置。
就好像要打開一柄傘,某一處的傘骨卻向內摺疊,所以打傘的人需要伸手將它翻折過來一樣。
身為外人的宋從心無法插手,她看着海民們分別進入了十二個機關陣,而東余立與其餘幾位則拽住了手搖機關的鐵索。
“一二三,起!”就在宋從心發獃之時,一聲渾厚有力且極具穿透力的低吼直刺她的耳膜,東余立運氣於喉,將吆喝傳出去很遠,“拉!”
只聽一聲令下,海民緊握鐵索的手臂肌肉便猛然暴起了一根根猙獰的青筋,肌肉鼓囊得宛如注了氣。他們身體后傾,緊咬牙槽,全力施為時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猙獰。最先鑽入耳中的是砂礫被碾時發出的聲音,這一瞬間爆發出來的衝力,竟讓海民的腳下猛然盪開了一層細微的沙泥。
“一二三,拉!一二三,拉!”他們喊着口號,拼盡全力的拉扯,沿海住民都曾有拖拽擱淺漁船的經歷,宋從心聽見他們洪亮的吆喝在谷底回蕩不停。他們的喊的是陌州土著當地的方言,那語調粗狂豪邁,聽上去激蕩而又昂揚。
而在這時,控制龍骨閘的機關傳來了刺耳的金屬廝磨之聲。近乎難以置信的,那龐大如山巒般的白骨竟真的開始了顫動。
“三二一!拉——!”東余立再次發力,發出了一聲低吼。
宋從心看着為了發力而脫下鮫鯊水靠、光着膀子與上半身的東余立,這位已至先天境的武者體表的皮膚逐漸變得通紅、滾燙,他體內的血液在這一刻似乎化為了赤紅的烈焰,宛如圖騰一樣奇異的赤紅色紋路突然在他的脊背上浮現。
識海中的天書卻在此時盡忠盡職地標註道:
[怒血紋(殘缺):當人族的武者能夠感知到天地之炁並將其納為己用之時,即便沒有仙骨,他也已經踏上了另一條屬於凡間的修行之路。把肉-體錘練至極致之人,將信念灌注進軀體,催發體內的精氣,從而獲得超越自身極限的血脈之力。
——“怒血為江,百念成海,我們渺小卻撐起天地的血脈。”
因人皇與大巫的傳承殘缺,人族遺忘了使用這種力量的正確方法。
頻繁催發精氣,將折損壽數。]
這是什麼?宋從心微微一怔。
然而,她來不及細看以及深想,耳邊卻忽而鑽入了一聲金屬摩擦時綿長而又刺耳的巨響。她抬頭,便看見那位於高處、被白砂石林環繞在其中的城池在緩慢地“綻放”。呈圓環包攏狀的巨鯤胸骨如顫悠悠的花瓣兒般向四處舒展,彷彿神祇逐漸張開閉攏的雙手,露出掌心珍貴的寶藏。
——“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排外傲慢。從以前,到現在。”
是啊,愚公移山,夸父逐日。人類的愚行,從千古至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