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大醴極其看重女子聲名,更嚴忌少男少女未婚前的私相授予。
所以,若芙兒當真與男子一同落水,還不慎在水下漏了春光,那此事便棘手難處,甚至還有可能叫芙兒在大醴百姓面前失了公主尊儀,後果不堪設想。
除了他們幾個,此事絕不能繼續外傳。靂縐、崔易他自信得過,肯定會知輕重地對此守口如瓶,可那素來狡詐多謀的雍岐尊主,卻引他十萬分的戒防。
若他動了歪心,為了得到芙兒故意耍弄陰毒手段,將消息外漏,那芙兒除了嫁給他,便只有名節則毀的份。
此事容不得作緩,寧桀必須儘快確認其中細節。
可這般私隱事,他又不能詢問於崔易和靂縐這樣的外男,故而當下,他只好寬慰地幫小妹擦去糊面的淚水,之後盡量放柔聲音,向她再次確認問道。
“芙兒別怕,你跟二哥把事情說清楚,當時到底什麼情形?”
“就……我們突遇了泥流,當時同行的四人里,只我一個不會武藝,不能自保,而特勤與崔校尉又被泥流逼退到另一邊,情況危機,只尊主在我身旁。故而為救我性命,尊主沒有旁的選擇,只好被我拖累入水,以此避禍,至於之後的事,大家都沒有料到……”
寧芙聲音越來越小。
其實落水只是韓燼為她事先想的借口之言,山村突發泥流為真,不過卻不是她與崔易所在的那個山頭。
只是,寧桀對韓燼成見很深,聞言還是心生懷疑。
大醴,玉京。
但她不得不裝作羞意,以此來叫謊言逼真,不引嫌疑。
猶豫了下,她沒有按阿燼教的那些直接點頭答允,而是退一步說道,“芙兒聽從父皇安排。”
礙於她姑娘薄面,這話只能點到為止。
他斟酌又問:“那崔易、靂縐他們,都看到你……”
又聯想芙兒方才親口所說,入水后她衣衫不慎被扯開,現在又來一句什麼‘水下窘迫’,可想而知過程中不僅僅是入目的問題,或許混亂之中,小妹被其碰到實處都是說不定的。
寧芙怯怯抬眼,生怕自己的回答會叫二哥更惱。
“沒有的。”
她沒有直接拒絕。
他又問:“你確認他當時沒有旁的選擇,當真是救人心切,而不是故意拖你下水,想趁機占你便宜?”
“不會的,當時潭水漲勢湍急,尊主水性並不十分精通,過程中他也險些嗆水,為救我承冒着很大的危險。”
寧桀蹙着眉,沉沉嘆了口氣,靜默半響后,他轉身向外勒令眾人,即可返回玉京。
一個入眼她身最多的人,現在反而成了救她性命,護她名聲的大英雄。
寧桀實在不忍悶郁。
半響斂眸,他強作鎮靜道:“那雍岐尊主揚言要對你負責,你怎麼想。”
這樣的解釋,雖然排除了他故意帶人入水的嫌疑,可寧桀的臉色還是緩和不下來。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想辦法解決才是唯一的出路。
寧芙立刻否認,“上岸后,尊主便立刻將他的披風擰得半干,搭我身上,他一直護着我的名聲,只是濕身難避,水下的窘迫只我二人知曉。”
有此聯想,寧桀咬牙恨着韓燼,同時更氣自己,可暴雨是老天爺降的,他繼續溯源反而愈發追責無力。
二哥問得直接,寧芙羞目避過視線,而後搖頭回說。
寧芙闊別一月有半,終於再次回到故土,回到父母身邊,邁進芷棲殿的那一刻,她心頭忍不住泛起層層酸意,既感懷又歡喜,尤其見到秋葵與冬梅遠遠迎過來,那種昔日間的熟悉感更是叫她倍覺回家的真實。
冬梅眼眶紅紅的,臨面她時忍不住激動,“殿下在外受苦了。”
寧芙沖她笑笑,不想叫當下的氛圍變得太傷感,久別重逢,她並無傷病,大家該高興快悅些才是。
“冬梅倒是長胖了。”她故意玩笑,口吻輕鬆,“看來進來吃的沒少。”
對方聞言立刻羞得一窘,“……公主。”
秋葵趁時也上前來給寧芙行禮,她親眼確認過公主無礙,便比聽來的任何言語都強。
之後側身,將主路空出,忙道:“殿下快進來,皇後娘娘在里等得着急,方才吩咐我們站在門口作守,就盼着公主早到呢。”
寧芙應了聲,趕緊加快腳步奔進主殿。
門大開,她映眼便見母后並不像平日一般端坐軟榻,滿是端持矜雅,此刻她焦急地來回渡步,面上更明顯透着焦憂。
她分明是坐立難安的。
寧芙心酸了下,當即聲顫顫,一聲母后喊下,兩人目光於一處相匯。
甚至不必再多言什麼,只需一個擁抱,她知道母親一定會懂她的想念。
傅歸寧原本也不想當著女兒的面哭的,可抱着她香軟軟的身時,眼淚到底沒忍住得潸潸而下。
寧芙更是小聲啜泣不停,忍都忍不住。母親的溫懷是她最軟意的港灣,回到這裏,她可以不用堅強,不用掩飾,重新做回了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公主,更不必獨面任何事。
傅歸寧稍直起身,她目光柔和打量下去,“芙兒,快叫母后看看你瘦了沒,這麼久在外奔逃,你何時受過這份苦。”
“母后安心,我沒事的。”生怕露餡,她只能在母親面前說假話,“在村子裏時,村民們都對我們很友善,吃穿都不缺的,我更沒有受什麼罪。”
哪裏是沒受罪,她分明住在整個郢都最豪奢的金屋裏,吃穿用度各方面都享受着極致供應,不僅侍婢隨身伺候,就連地位崇高的尊主大人都低身為她擦發,穿鞋,寵着她而做那些伺候人的瑣事。
但這些不能說。
“好在遇到的民眾心地良善,如此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傅歸寧心有餘悸地嘆慨了聲。
寧芙只能應和,她說的這些,阿燼事後一定都會妥善處理好,謊話勢必能圓。
沒過一會,寧蕖也着急趕了過來。
她其實早在謝鈞的傳信中得知芙兒安好,可沒有親自瞧看見,她作為長姐又怎麼能徹底安心。
可眼下,芙兒就實實在在站在自己眼前,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更具體有效,尤其,一個人的臉色是騙不了人的,寧蕖當下凝目去確認,看着芙兒一派的春光滿面,甚至比當初在西渝時還要水靈靈,於是寧蕖心頭沉壓的懸石這才終於得落,面上也掛起如釋重負的笑容。
見阿姐來,兩姐妹忙手牽上手。
正要敘話,傅歸寧忙多一分謹慎地吩咐冬梅秋葵去關閉院門。
她遇劫一事,眼下除了父皇母后,以及當時的一眾同歷者知情外,並未再有其他人知道。
這不是什麼光彩事,還事關她的女子聲譽,母后自要小心多些。
閉了門,傅歸寧與寧蕖這才放心地開始詢問她一些出逃細節,寧芙一一回答,並不掩避。
實際,這些話她都提前背過。
哪怕並沒有真實經歷過什麼死裏逃生,荒林求存,可有阿燼事先交給她的那本‘必背手冊’在,當下她應答起來雖沒有十分如流順暢,但也不覺太多為難。
一番深入交談過後,總算沒有出言惹疑,寧芙不由暗自鬆了口氣。
後宮內苑當下是一派母女團聚、姐妹話聊的睦溫氛圍,可前殿卻格外氣氛凝沉壓抑。
寧桀將實情全部如實相告,寧宏得知情況后沉默半響,臉色黑沉厲害。
被東崇、雍岐兩大國環伺,危機四伏之下他已做出讓步,願意主動放棄金礦。
可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后,只一個意外的突髮狀況,便又要他將最是心愛的女兒遠嫁他國,寧宏怎麼做得到?
“芙兒當真沒有明確的反對之言。”寧宏沉聲,再次確認。
寧桀點頭,如實開口,語氣也透艱澀,“是。大概因顧禮節,才如此言說。”
“此事絕不能聲張出去,一個字都不行。”
“兒臣自知輕重,崔易與靂縐那邊也已特意做過叮囑。”
聞言,寧宏這才稍透過一口氣。
稍晚時候,寧宏親自去了趟芷棲殿,正好傅歸寧也在,寧宏沒刻意避着她,於是將情況如實轉告。
寧芙則全程噤聲,不敢抬頭。
聲落,傅歸寧滿眼的不可置信,她看向寧芙震驚問道:“發生這樣大的事,芙兒白日怎麼不與母后細說?”
寧芙聲軟下,“我……我怕母后擔心,不敢說。”
聞言,傅歸寧哪裏還捨得責怪什麼,她嘆息着拉過寧芙的手,柔聲安撫道:“出了這樣的事兒,芙兒心裏一定害怕極了,母后懂你的羞與恥,但就像你父皇剛剛說的那樣,這件事完全就是一個意外,根本怪不得你。你是受了委屈的那個,並不是做錯了事,知道嗎?”
寧芙點頭,伸手回牽住母后的手,指尖被溫暖的掌心包裹,她忍不住感動,生愧。
寧宏在側也鄭重其事,他決意給女兒撐腰,“芙兒放心,雍岐雖勢重,但也不能明目張胆地強娶我大醴公主,至於落水的事,你便全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之後父皇會給雍岐備些珍貴名禮,以此就算還了他雍岐尊主救你的人情。”
傅歸寧原本還擔心寧宏的態度立場,當下聞他這樣言道,心裏寬慰滿意同時,也忙出聲附和。
“沒錯,芙兒就聽你父皇的,只要落水的秘密不外泄,咱們兩國相距着千里遠,誰會無緣無故把你與雍岐尊主聯繫在一起?之後,你可以全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你們兩人各自婚娶無礙,不必強行牽連上什麼關係。”
寧宏也認同地沉沉‘嗯’了聲,之後吹鼻子瞪眼,再加一言。
“雍岐人貪婪,雍岐尊主更是內心極具城府之人,在金礦一事上便可見其野心勃勃,如此,他們又怎麼會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明面上的事,大醴弱於雍岐,與我們聯姻於他而言根本得不到什麼助益,或許他那番願意娶你之言,只是隨口的君子一說,並未真的上心。如此,我們實在不必過於憂思。”
寧芙點點頭,面上佯裝成一切皆可聽從父母安排的乖順模樣,可此刻內心卻已經是掩不住的震動。
父皇所言,他真的完完全全猜透。
知曉父皇會先惱怒,而後懷疑,之後重拿輕放,以為此事不足為慮。
她實在佩服於阿燼的洞察人心。
很快,就在寧宏以為此事會這樣安順過去,短期之內再不會與雍岐有任何接觸聯繫之時。
雍岐卻忽的特派大司馬嚴牧為使,親自千里相赴,並整車送上重禮。
嚴牧算是雍岐朝局內的二號人物,眼下他能親臨玉京,可見尊主親自授意此行,並且極其看重。
見此情形,一時間,寧宏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再看那送來的禮單——
金元、擔餅、八式海味、香炮鐲金……還有一應俱全的豐碩三昇、對椰京果,帖盒斗米,分明就是受幣納徵的正式清單。
換言之,這些是尊主送來的聘禮!
看着寧宏詫異錯愕,雙目用力瞪着的吃驚模樣,嚴牧躬身斂神,禮致言道:“這些只代表尊主的一部分誠意,另一部分則是……”
他頓了頓,目光輕鬆,口吻也作隨意,“若貴國公主願意下嫁,金礦全作聘禮相還,雍岐毫寸不留。”
“……什麼?”
聞聽此話,寧宏吃驚站起,可嚴牧卻還未說完。
“嫁女是喜事,但尊主成婚還想再填一喜。魏西走廊一帶,貴國已失多年,為展我方誠意,迎娶公主之日,版圖復歸之時,陛下可覺此番誠意足夠?”
照尊主之意,嚴牧逐字相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