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沒人會知道門窗關上之後……
一場突然而至的大雨,攪亂了避世的風亭山莊。
秦蘭蘭的死,讓山莊的燈火徹夜長明。
回去的路上,蕭矜和陸書瑾走在前頭,他一手執弓一手撐傘,傘面傾斜着,讓陸書瑾與自己靠近點。蔣宿與梁春堰走在中間位置,蔣宿的腳步緊緊跟着蕭矜,甚至幾次企圖從後面擠到傘下,都被蕭矜給攆了出來。
這時候梁春堰對他揚起一個蒼白的笑容,道:“蔣兄,來我傘下吧。”
活脫脫像是一個見到如此血腥場面被嚇得六神無主的膽小之人。
裝,真能裝!
蔣宿在心中暗罵。
若是在以前,蔣宿指定誇一聲好兄弟真貼心,然後鑽到他的傘下跟他黏在一起,但如今已經知道梁春堰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陰陽人,實在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放肆。
他剛想擺手拒絕,就看到梁春堰正對着他微笑。
“若是你敢說出去,我就把你蔣家上下殺盡,連只狗都不放過。”
這句話又在耳邊響起。
蔣宿輕咳兩聲,笑着鑽到他傘下,客氣道:“我是怕傘不夠大,擠不下你我二人。”
“無妨。”梁春堰還是那個溫和的書生,體貼細心地將傘面傾斜,將大半的傘都分給蔣宿。
他向來如此,偽裝起來是挑不出錯處的。
蔣宿沒再說話。
心道此事必須要與蕭哥說,誰知道梁春堰偽裝成這副文弱模樣混在他們身邊是什麼目的。
但是顧及他蔣家上下那麼多人口,蔣宿還是決定小心翼翼地,側面地,隱晦地將消息遞給蕭矜。
季朔廷仍一手撐傘一手抱着葉芹走在最後。
葉芹身上的衣衫和大氅都被雨水浸透,一直往下滴着水,雪白的大氅也染滿污泥,她戴着大大的帽兜蜷縮在季朔廷的肩頭,雙臂抱得很緊,一動不動,像是因為過度驚嚇陷入了昏迷。
季朔廷此舉與先前對待葉芹完全判若兩人,等同說是親手打破了自己的偽裝,陸書瑾實在是太好奇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麼。
如此想着,陸書瑾忍不住回頭,想去看一眼走在最後的季朔廷,然而剛扭頭,卻聽到蕭矜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別回頭。”
陸書瑾於是立馬就停住想要回頭的動作,抬頭去看蕭矜,用眼神詢問他。
蕭矜的聲音低沉,“別看他。”
陸書瑾很是疑惑,“你怎麼知道我在好奇什麼。”
蕭矜笑了一下:“你從方才開始眼睛就一直轉,總想着回頭張望,前面幾次忍住了,這次瞧着像是忍不住,所以我才出口提醒。”
“那麼,這事是不能夠問了?”
“日後我再跟你說。”蕭矜道:“總之現在不要回頭看他。”
陸書瑾便先將這事擱下,不再追問,停了一會兒才開口,“不過你有注意到嗎?梁春堰身上穿的,是蔣宿的衣裳。”
蕭矜驚訝地挑了挑眉毛,“還真沒有,你如何知道?”
陸書瑾道:“梁春堰今日出門所穿是白衣,回來的時候卻穿着青色外衣,雖然先前我並沒注意到蔣宿身上所穿是什麼衣袍,但他方才來時卻是沒穿外袍的。除此之外,我發現梁春堰身上的衣袍袖子短了一截,所以就斷定那就是蔣宿的衣裳。”
蕭矜道:“你觀察得倒是仔細,想來是梁春堰髒了外衣,所以蔣宿才借給他的吧。”
陸書瑾對這個猜測不置可否,接着又道:“關於秦莊主的死,你有什麼想法嗎?”
蕭矜道:“現在尚不知具體情況,我只能想到害死秦姨的人,極有可能出於風亭山莊內部,不是我們這些外來人,就是山莊之內的人。千機門是聶相培養的暗門,葉家與聶相共事,基本可以認定是葉家害了秦姨,是葉洵動的手。”
“那為何那些人要追殺葉芹?”陸書瑾提出疑問。
蕭矜沉着面色,過了片刻才說:“只有一種可能,秦姨死的時候,葉芹在場,她看到了殺死秦姨的兇手,所以要被滅口,卻沒想到葉芹這一路逃出來,撞上了季朔廷。”
這猜測基本與陸書瑾所想一致。
葉芹在逃亡的途中撞上了季朔廷,而後她和蕭矜,外加蔣宿與梁春堰四人同時出現在這裏,那麼再對葉芹滅口一事就完全沒有意義了,所以那個千機門門主帶着剩下的手下遁逃。
那麼事情就明了了,葉傢伙同聶相殺秦蘭蘭,卻被葉芹撞破。
只是陸書瑾想不明白,那人為何要追殺葉芹,再怎麼說葉芹也是葉家嫡女,葉洵的妹妹,難道這會是葉洵的授意?
但雨下得如此大,所有情況他們都不清楚,找到了人只能先回楓林院,等候消息。
幾人回到楓林院時,皆是一身狼狽。
蕭矜和陸書瑾尚好一些,蔣宿和梁春堰半個身子都淋濕,而季朔廷和葉芹最為慘,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乾的,在冰冷的雨水和寒風之中泡了一路。
風亭山莊亂作一團,楓林院已經沒有下人再跟着伺候。將所有燈都點亮之後,蕭矜與蔣宿幫忙燒了熱水抬來浴桶,先讓葉芹泡進去暖暖身子。
門一關上,陸書瑾就守在門外,季朔廷去了湯泉,蔣宿和梁春堰則回自己房換衣裳去。
蕭矜拿了一件狐裘大氅來,抬手披在陸書瑾的肩上,對她輕聲道:“等她換好衣裳,你就進去問問當時的情況,若是她反應大就不問了。”
只有他知道陸書瑾是個姑娘,所以由陸書瑾進去與葉芹交流再合適不過了,而葉洵此時又不知人在何處。
蕭矜沉默了會兒,說道:“秦姨的死,我先前並沒有懷疑到葉洵的頭上。”
“為何?”
“因為在我們這些人之中,只有他與秦姨最為親近。”蕭矜說道:“而且當年,是葉洵將我和季朔廷帶來的風亭山莊。”
“他年長我們兩歲,十歲那年他帶我們來到這裏,將此地稱為‘人間仙境’。”
蕭矜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走了,陸書瑾一個人站在檐下抬頭望着瓢潑大雨,電閃雷鳴。
葉芹泡了許久,陸書瑾怕水溫涼了,就敲着門在外面提醒她。
很快她便穿好了衣裳,打開門。
葉芹的眼睛又紅又腫,顯然是狠狠哭過一陣,眸子還是水汪汪的,但已經不再落淚。
陸書瑾看得心疼,嘆了一口氣進了房,反手將門關上,將她拉到軟椅旁邊坐下,伸手往她額頭上探了探。
經過一陣熱水的浸泡,葉芹的體溫已經恢復正常,方才帶回來的時候她幾乎被凍僵,臉上手上一點溫度都沒有。現在倒是臉蛋紅紅的,好歹有了几絲活人的氣息。
陸書瑾道:“還害怕嗎?”
葉芹搖搖頭,又點點頭。
“今日狀況突然,實在是太過危險,你應該吸取教訓,日後萬不可在入夜之後獨自一個人亂跑。方才是你得了天大的幸運,能夠遇上季少爺,若是沒遇到他,你現在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陸書瑾並非存心嚇唬她,葉芹現在還能活着坐在這裏,完全是她的幸運。
風亭山莊那麼大,兩個人在其中亂轉,相遇的機會能有幾何?
季朔廷出現得及時,才能將葉芹救下。
葉芹自己也嚇得不輕,連忙點頭。
“那些人為何要追殺你?”陸書瑾放輕了聲音,試探着問道。
葉芹的臉色猛地一變,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渾身都顫抖起來,瞪圓了眼睛道:“我、我去找哥哥……但是他們,他們……”
陸書瑾握住她的手,掌心與她相貼,給她溫柔的安慰,說道:“別害怕,已經過去了,你若是不想說,那我便不問,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了。”
葉芹是個很好哄的人,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膽小,她只慌亂了一會兒,就很快在陸書瑾的安慰之下緩和了情緒,且像是很想將自己看到的事情說給她,努力組織了語言道:“我醒來的時候沒見到哥哥,便出去找,就有人帶我去了秦姨那裏。我在那裏坐了許久,直到天黑下雨,哥哥也沒來。”
“嗯,然後呢?慢慢說。”陸書瑾給她鼓勵。
“然後秦姨突然讓我躲起來,把我塞進了柜子裏,我就看到哥哥進來,他與秦姨說話。”葉芹的眼眸之中佈滿驚慌,手指止不住地顫抖,卻仍是道:“說了什麼我沒聽見,但他離開之後,他身後的人便拿了刀對秦姨動手,但是有一個人阻攔了他們。”
“阻攔他們是何意?”陸書瑾問。
“他們要殺秦姨,那個人不讓殺,跟他們打在一起,砸了很多東西。”
陸書瑾沉思,一時不知道這個出面阻攔的人究竟是本來就負責保護秦蘭蘭的暗衛,還是第三方人。
可若是秦蘭蘭真的有暗衛,又為何只有一人?
“他阻攔了,但沒成功,是嗎?”陸書瑾追問,“秦莊主還是被他們殺了。”
葉芹頓了頓,卻慢慢搖頭,說道:“秦姨,不是被殺的,那些人沒碰到她,但她突然倒在地上,吐了很多血,然後就……就死了。”
她說著,又抹起眼淚來,低聲哭泣。
“什麼?”這話入了陸書瑾的耳朵,卻讓她猛然震驚,盯着葉芹問道:“你看清楚了嗎?秦莊主當真是吐血而亡?”
葉芹用手背摸了一把眼淚,然後點頭,“我就藏在柜子裏,看得很清楚。”
葉芹絕沒有說謊,否則她完全可以隱瞞看見了葉洵一事,但依她所描述的,秦蘭蘭壓根不是死於葉家之手,她是被毒死的。
葉洵若是下了毒,根本沒有必要再派人去殺她。
殺害秦蘭蘭的,另有其人。
“後來我太害怕了,不小心從柜子裏摔了出來,才翻窗逃跑。”葉芹說:“再然後就遇到了朔廷哥哥。”
之後的事,陸書瑾就目睹了。
葉芹見她久久不說話,膽怯的眼神投向她,囁嚅道:“是……是哥哥殺的秦姨嗎?”
陸書瑾摸了摸她的頭,“不是你哥哥殺的,但……”
但葉洵的確也是要動手的,若不是秦蘭蘭被毒死,恐怕也會葬身於葉洵之手。
可將這告訴葉芹又有什麼意義?葉芹的生命里,只有一個兄長,她甚至都沒提起過父親以及其他兄弟姐妹,整個偌大的葉家裏,唯有葉洵對她來說是親人。
陸書瑾一時說不出話來,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安撫了葉芹兩句,讓她不要想太多,這一遭淋雨受寒,又驚嚇至此,必定會大病一場,倒不如早些休息,等雨停了就趕緊下山去。
待葉芹躺上床之後,陸書瑾出了門就直奔蕭矜的房中。
蕭矜不在房中,而是在膳房熬煮薑湯。
見陸書瑾着急忙慌的樣子,問道:“怎麼了?葉芹出什麼事了?”
陸書瑾反手關上膳房的門,湊到蕭矜的面前,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蕭矜極為配合地彎下腰,將耳朵貼過去,就聽她道:“據葉芹所說,秦莊主並非被殺,而是被毒死的,我認為兇手另有其人。”
蕭矜眉頭一擰,臉色變得凝重,“當真?”
陸書瑾點頭,將葉芹的話一字不差地重複給他聽,蕭矜一聽便知秦蘭蘭是被毒死。
他拉着陸書瑾在一旁的矮板凳上坐下,倒是沒先發表自己的想法,看着她問:“你有什麼想說的?”
陸書瑾道:“我仔細想了想,若人不是葉家殺的,那麼先將山莊內的人排除在外,就只剩下我們這些後來上山的人,除卻你我,季朔廷,蔣宿,還有你兄長,那麼剩下的人都有嫌疑。”
蕭矜一聽,她竟然也將梁春堰算在嫌疑里,頓時露出個輕淺的笑來。
陸書瑾頓了下,“你笑什麼?我說錯了?”
蕭矜搖頭,“不錯,同二哥一起上山的有何湛與方晉,還餘下一個梁春堰,此三人若是沒有嫌疑,那麼害死秦姨的人就是山莊之人。”
陸書瑾想了想,眸光輕動,透着一股子算計來:“我有一個簡單的方法,可試他們一試。”
夜半子時,雨勢仍舊磅礴,這場春雨在此夜成了災難。
喻誠的傷不斷往外流血,他用手死死捂住,咬牙強撐,來到牆邊被廢棄多年的空屋,推門而入。
房中的桌上亮着一盞燈,葉洵正坐在裏面,房中有一股潮濕而腐朽的味道,有些難聞。
他渾身的雨水將整個屋子踩得泥濘不堪,那身黑色的大氅也顯得不再華貴,雜亂的碎發被他一把往後撩起,露出光潔的額頭。
葉洵的面容冷清,沒什麼表情的時候,帶着股寒意。
喻誠瞧不起葉家,更瞧不起這個嫡子,他將刀“咣當”一聲扔到桌上,輕嗤一聲,罵道:“娘的,老子在外面累得要死要活,差點連命都沒了,你竟坐在這裏坐享其成?”
葉洵抬眸,彷彿沒看到他凶蠻的怒意,只平靜問道:“秦蘭蘭死了?”
“死了,被毒死的。”喻誠道:“有個不怕死的出來阻撓,幸好有人給那娘們投了毒,否則還真不好交差。”
葉洵早就已經知道秦蘭蘭死,且還是被毒死的,對此並沒有感到驚訝,卻還是明知故問:“既然她死了,你又為何現在才回來,遇到什麼難事了?”
“這倒要問你!”喻誠想到此,便大動肝火,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子罵道:“你們葉家都是些什麼雜種?辦事辦得一塌糊塗,你自己執意要與秦蘭蘭聊兩句話也就罷了,上山來辦事竟然還帶着你那個腦子被撞壞的妹妹,你知不知道她躲在那個房間的柜子裏,看到了一切!”
葉洵眉宇輕動,沒有應聲。
“我沒追上她,被季家嫡子給救了。”喻誠脫了衣裳,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猙獰的傷口,咬着牙滿心恨意,恨不得立即將葉芹和季朔廷那些人千刀萬剮,滿臉怨毒。
“你既知道是我妹妹,為何還要追她?”葉洵問。
他的聲音里沒有什麼情緒,乍一聽就像是帶着不敢質問的軟弱。
喻誠冷哼一聲,“眼下京城風雲暗動,正是無比關鍵的時候,我家主子說了,任何一步計劃都不得有半分差池,莫說是你妹妹,就算是你打亂了計劃,老子照樣手起刀落,下手無誤。任何人都不能破壞我主子的計劃。”
喻誠常年在京城辦事,為主子殺人,向來乾淨利落,尚書嫡子他都能殺得,更何況是個小小葉家之女。
只要是為了主人的大計,即便償命也並不畏懼,他只想保證任何交由他手上的任務萬無一失。
他齜着一口利牙,看起來像極了兇殘嗜血的野獸,但實際上卻是一隻忠誠的狗。
葉洵說:“的確,我這個妹妹小時候摔壞了腦子,蠢笨不堪,沒想到她竟然偷偷跑出來,是我的疏忽。”
見他說的話似低頭如軟,喻誠越發看不上軟骨頭的葉洵,冷冷嗤笑一聲,說道:“現如今不是你一句我的疏忽就能了事,你那妹妹定然已經將我們殺秦蘭蘭一事說出去,你想好如何應對了嗎?”
“我會解決這個問題。”葉洵站起身,黑色的大氅隨即散開,這時候喻誠才發現他身後一直放着一柄黑色的合鞘長劍。
他將劍拿起,抽出劍鞘,泛着森冷寒光的劍刃在燭燈下盡顯,鋒利無比。
喻誠面色一變,立即警覺地要去拿桌上的彎刀,卻猛地發現自己四肢不知何時變得酸軟無力,竟連刀都有些拿不動。
“你!”他很快反應過來,忙用濕透的衣袖捂住口鼻,死死地瞪着葉洵,“你竟敢要對我動手。”
“我不是說我會解決問題嗎?”葉洵的劍完全出鞘,上頭沒沾一滴血,乾乾淨淨,被燭光一朝反射的光芒刺進喻誠的眸中,他下意識一閉。
下一刻,劇烈的疼痛就從眼中爆發,他一雙眼珠像是炸裂一般,溫熱的血奔騰流下,他發出刺耳的慘叫:“啊——”
喻誠整個人往後翻倒,狼狽地摔到泥中,用酸軟的手臂奮力向後挪動,急急道:“我效忠於丞相,你一個小小葉家嫡子,竟然敢對我出手!若是我死了,你如何交差?!”
葉洵疑惑道:“蕭矜,季朔廷都在山莊,何以你死了就怪到我的頭上?”
“來人,來人!”他高聲嘶喊着,呼喚門外的弟兄。
“你心狠手辣,辦事果敢而利落,的確是一條好狗,想必也幫聶相做了不少臟事。本來我們臨時共事,井水不犯河水,你如何看不起葉家我也並不計較,只有一點。”葉洵冷冷地看着雙眼被一刀割破,滿臉鮮血不停嚎叫的喻誠,輕聲說道:
“你不該動芹芹。”
閃電在一瞬間照亮天地,將葉洵的臉鍍上一層寒霜般的銀光。
“來人——”這一聲扯破嗓子的嘶喊被突降的雷聲給掩蓋,下一刻,聲音戛然而止。
喻誠被齊頸斬斷頭顱,血瞬間噴濺而出,渾圓的頭顱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停下時那張猙獰而扭曲的臉面朝著葉洵。
“果然鋒利。”葉洵看了一眼長劍說道。
廢宅的房門打開,葉洵一邊擦拭着手上的血一邊往外走,門口已是橫屍滿地,入眼皆是粘稠的血液,連雨水沖刷不盡。
一人半跪他面前,低頭道:“少爺,全部清理乾淨。”
葉洵隨意道:“隨便找一地兒埋了吧。”
回到楓林院時,已經是後半夜了,葉洵去湯泉泡了泡,才讓凍僵的身子恢復知覺,也洗去了身上的血腥味,換上身乾淨的衣裳才回房。
葉芹睡著了,蜷縮着身體,在床榻上縮成小小一團。
葉洵輕手輕腳走到床邊,低眸看着睡夢中的葉芹,用手背在她臉上貼了貼,溫度果然燙人。
她是一定會生病的,葉洵知道。
葉洵打了溫水來,慢慢給葉芹擦了擦臉,又擦了擦手,葉芹就醒了。
“哥哥……”葉芹一開口,眼淚就流了下來。
葉洵以前就覺得奇怪,為何葉芹的眼睛裏的淚水總是流不盡,他用指腹擦了擦,低低問道:“芹芹是不是又不聽話,我說了讓你老老實實呆在房中,為何又跑出去?”
“你不在,我想去找你。”葉芹費力地從床上坐起來,抬手就要去抱葉洵的脖子。
但葉洵卻用手擋了一下,“我跟你說過什麼?”
葉芹委屈地撇撇嘴,哽咽道:“任何時候都要聽哥哥的話。”
葉洵道:“為何沒有做到?”
“我知道錯了。”葉芹低下頭,吶吶認錯,“對不起,哥哥。”
葉洵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像是打定主意要葉芹反省,直到她慢慢停了哭泣,才抬手將她抱在懷中,葉芹立即又去抱他的脖子。
葉芹平日裏並不與他那麼親密,葉洵也鮮少會這樣抱她,只是她今日受到太大的驚嚇,需要這樣的安撫。
“秦姨不是哥哥殺的,對嗎?”葉芹低聲問:“朔廷哥哥說不是你殺的。”
“嗯,不是我。”葉洵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後背,像母親在他幼年時安撫他那樣,“哥哥是好人。”
這場災難一般的大雨,終於在天快要亮時才停歇,空中瀰漫起潮濕的霧氣,將整個風亭山莊籠罩。
所有人皆是一夜未眠,只有蔣宿一個人睡得香,等他起來的時候,就看見蕭矜陸書瑾與季朔廷三人聚集在正堂之中,頭對着頭不知道在商量什麼。
蔣宿警戒地朝四周看了看,見沒有梁春堰的身影,便也進了正堂,擠在蕭矜身邊坐下。
“蕭哥,你們在幹什麼?”蔣宿問。
蕭矜道:“別說話。”
只見蕭矜和季朔廷二人皆盯着陸書瑾,而陸書瑾閉目沉思,過了片刻后,她提筆圈住了紙上的一個名字,“是他。”
蔣宿伸長了脖子望去,看見被圈住的名字是何湛。
蔣宿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他並不知道,陸書瑾三人為此事一夜未睡。
昨日事發突然,又雷雨不斷,楓林院的人全部出門,無一人留下,而青竹苑卻沒有一個人出門。
一是青竹苑的位置偏後,並沒有聽到鈴聲,只隱約聽到鐘聲,蕭衡等人並不常來山莊,不知山莊的鐘聲意味着什麼,且因雨勢太大,他與方晉,何湛三人皆未出門。
自然就並不知曉秦蘭蘭已經被害身亡一事。
待雨勢一停,一大早陸書瑾三人便行動,蕭矜找了方晉,季朔廷找了何湛,而陸書瑾去找了梁春堰,同時說出秦蘭蘭死亡的訊息。
三人的反應如出一轍,皆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梁春堰問:被何人所害?
何湛問:死在何處?可有抓到兇手?
唯有方晉一臉茫然,脫口而出:怎麼回事?
三人將消息一匯聚,其實就已經很明了,梁春堰和何湛顯然是知道更多秦蘭蘭死亡的消息,所以才下意識地篤定秦蘭蘭是被他人殺害,只有真正毫不知情的方晉才會茫然,問出一個極為籠統的問題。
但秦蘭蘭是中毒而死,梁春堰其一是第一次來風亭山莊,其二他這幾日一直被蔣宿纏着,根本沒有時間去給秦蘭蘭投毒,那麼就只剩下何湛一人行蹤不明。
這種方法是陸書瑾先前在一本由辭官后的捕頭所著的古書之中看到的,書上記錄了捕頭平生審人和查案的技巧和經驗,但內容晦澀難懂,陸書瑾又不大感興趣,只讀了其中一部分。
書上寫人若是無端做了壞事,是無論如何都掩藏不住的,越是想要掩蓋往往就會越輕易地露出破綻,尤其是從言語神情上。
即便何湛是雲城的大捕頭,也難以將罪行完全掩埋,就算不是他下的毒,他也絕對知道什麼內情。
陸書瑾的分析只能到這一步,再多的就不知道了,至於梁春堰究竟是如何知道關於秦蘭蘭死亡的信息,也猜不出來。
陸書瑾說完這些,便揉了揉疲倦的眼,她一夜未睡,實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蕭矜見了,沒忍住往她頭上拍了拍,“辛苦你了,去睡吧,先好好休息。”
還沒拍兩下,就被蔣宿一把將他的手拽回來,瞪着眼睛反應極為強烈。
蕭矜一臉莫名,“你幹什麼?”
“蕭哥,你就棄暗投明,改邪歸正吧!”蔣宿痛心疾首道。
蕭矜古怪地看他一眼,沒有理會,而是將桌上的紙收拾了一下,伸個懶腰說:“我也要去睡會兒,用不了多久衙門就會派人來,到時候再將我喚醒。”
蔣宿拉了他一把左右張望,狀似隨意地問:“其他人呢?”
“梁春堰去拿早膳了,葉芹高熱不退,被葉洵帶去藥房了。”蕭矜道:“你又賊頭賊腦地想做什麼?”
蔣宿神秘兮兮地拽了把蕭矜的衣袖,帶他來到角落,說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快說啊。”蕭矜甩了下袖子。
蔣宿縮了縮腦袋,正要開口,餘光卻瞥見梁春堰從院門處踏進來,手裏提着兩個食盒,似乎是拿的早膳。
於是將要出口的話在嘴邊一拐,蔣宿神色嚴肅道:“我打算養狗。”
蕭矜回道:“我打算揍你。”
蔣宿往後跳了一下,抱着頭道:“對不住蕭哥,我錯了。”
蕭矜折騰一晚上,早就疲憊不堪,也沒精力與他計較,梁春堰提來的早膳他又不想吃,乾脆直接轉身回了房中。
梁春堰打開食盒,將裏面的飯菜拿出來擺在桌上,沖蔣宿笑,“蔣兄,來吃啊。”
蔣宿不敢拒絕,只得硬着頭皮走過去,訕笑道:“這麼多啊,吃得完嗎?”
周圍沒人,梁春堰撕下溫和的偽裝,說道:“吃不完就把你剖開塞進去,再縫上。”
蔣宿趕忙坐下來,說:“吃得完吃得完,這些東西哪能用得上動刀呢?!”
他捧着一碗粥就埋頭開始吃,蒸餃包子全往嘴裏塞。
梁春堰倒是吃得文雅,忽而說道:“你儘管將我的事告訴旁人,我雖是暗線,但也並不懼怕被發現,況且蕭矜從未放下對我的懷疑,遲早會查出來,但若是消息從你嘴裏流出,憑我一人就能將你蔣家屠盡。”
他溫和問道:“你想試試嗎?”
蔣宿冷汗俱下,端着碗不敢抬頭,有氣無力道:“我不想……”
“那就老老實實的,別亂說話。”梁春堰笑了一下,夾了個包子給他,“快吃。”
看着他顫抖着往嘴裏塞包子,將嘴塞得鼓作一團的樣子,梁春堰沒忍住笑了。
不怕身份暴露是真,但要屠殺蔣家卻是假的。
他與吳成運皆是皇室暗衛,領皇命而來辦事,只效忠皇室,並非惡人,又怎會亂殺無辜。
若非如此也不會出手去救忠臣之女,只是梁春堰性子更加惡劣,喜歡逗弄人罷了。
一頓早膳用畢,蔣宿鑽回房中,不願再出來。
天亮了,大雨過後是個晴朗天,太陽遲遲升起,風亭山莊的霧也跟着散去,掩藏在暗處的東西全露了出來。
衙門的人很快上山而來,由何湛帶頭指揮,將秦蘭蘭的屍身裹上席子,運回衙門驗屍。
山莊裏下人眾多,何湛先將一批在秦蘭蘭身邊伺候的人押回衙門審問,剩下的人則封鎖在山莊之內,避免作惡之人逃走。
陸書瑾一覺睡到下午才醒,山莊已經基本被清理乾淨,蕭矜幾人也正在準備下山的事宜。
雖然他們幾人之前得出分析的結果是何湛也脫不了干係,但完全拿不出證據來,是以秦蘭蘭究竟是誰害死一事也只能暫時擱下。
就像他們明明知道葉洵帶人想要殺秦蘭蘭,卻也無法採取什麼行動來,只能看着葉洵帶着葉芹離開。
而葉傢伙同聶相殺秦蘭蘭的原因,才是蕭矜和季朔廷真正要去調查的事。
這兩方合夥共事,必定不是什麼好事,只是毫無頭緒之事查起來也十分困難。
陸書瑾坐上馬車,跟隨蕭矜一同下了山,之後的幾日都沒能再見到葉芹。
這幾日蕭矜忙得很,僅來找過陸書瑾一次,且沒停留多久,說了幾句話便離去。
秦蘭蘭被害一事傳去了京城,老臣秦望悲痛欲絕,昏迷兩日才醒,立即向皇帝告假往雲城趕,想再見獨女最後一面。
因此事,蕭雲業與蕭衡原本定於上元節之後再回京的計劃也不得不提前,趕在上元節前一日啟程回京,蕭府就又剩下了蕭矜一個男丁。
雲城的上元節也是極為熱鬧的,帶着春節的餘韻,街上許多大紅的燈籠和花燈以及各種裝飾品都沒有摘掉,到了上元節這一日燈火通明,熱鬧慶祝。
因為之前的春節答應了陸書瑾的事沒能做到,今日蕭矜特地將旁的事推了推,前去找陸書瑾。
去的時候才發現,葉芹竟然先他一步,纏着陸書瑾欣賞她繡的香囊。
她並不會這些東西,但也看得出有努力地學過,但綉在上面的針腳非常凌亂,沒有章法,也不成形,拿出來的時候卻頗為自信,仰着下巴,好像已經料定陸書瑾會誇獎她似的。
“繡得不錯。”陸書瑾果然誇獎她。
葉芹高興極了,說道:“那你覺得我把這個送給你怎麼樣?”
陸書瑾笑,“送給我?”
“對啊,不是說上元節,女子都給男子送香囊的嗎?”葉芹眨着大眼睛,一派純真。
她只聽說了女子可以送男子香囊,卻不知其中含義,陸書瑾沉默。
“不願收嗎?”葉芹見她不說話,追問道。
陸書瑾握住香囊,剛要說話,旁邊卻傳來個凶蠻的聲音打斷,“不成!不準收!”
兩人皆被嚇到,轉頭透過窗子看去,就見蕭矜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後院,站在不遠處瞪着陸書瑾手裏的香囊。
他身披黑色的狐裘大氅,裏頭穿着赤紅長衫,露出雪白的衣襟和袖口,衣擺綉着金絲如意紋,底下是一雙錦靴。長發高束成馬尾,戴着羊脂玉冠,往那一站自是相當俊俏惹眼。
他大步走來,隔着窗子朝陸書瑾伸手,語氣不大好,“給我看看。”
陸書瑾無奈,“你這是作何?”
“我欣賞一下葉芹的大作。”他道。
葉芹聽不出好賴話,趕忙道:“那你快給小四哥看看。”
陸書瑾只好遞給他。蕭矜接過去翻看兩眼,評價道:“跟我寫的字一樣。”
葉芹不知蕭矜的字是什麼樣的,但在她眼裏,小四哥是很厲害的人,於是眸光一亮,樂道:“這一定是很高的讚揚。”
“對,”蕭矜裝模作樣點頭,補充道:“左手寫的。”
陸書瑾探身過去,把香囊又搶了下來,沒好氣地看他一眼,“蕭少爺今日倒是不忙了。”
蕭矜打了個哈哈道:“上元節嘛,雲城可熱鬧了,我來找你玩。”
陸書瑾轉頭,將香囊遞還,說道:“這香囊我不能收,雖說女子能在上元節送香囊給男子,但那也是送給心儀或是定了親事的男子,我們是朋友,你送我此物總歸不合適。”
葉芹哦了一聲,又把香囊收回,好像並不在意陸書瑾會不會收下,只是為了拿出來讓她誇讚而已。
蕭矜走進房中,挑着眉對葉芹道:“你又是自己跑出來的?我方才在門口遇到你哥哥了,約莫是來找你的。”
“哥哥?”葉芹微睜眼睛,提起裙擺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她小跑出了門,往前院而去,蕭矜跟了兩步,而後將門給關上,又走到桌邊將窗子關上。
陸書瑾疑惑地看着他的行為,還沒開口問,就見他欺身過來,捧住她的雙頰,急切地低頭吻住她的唇。
她先前吃了葉芹帶來的桂花糖,一撬開牙關蕭矜就嘗到了那股清香的甜味,就掛在她的舌尖上,被蕭矜並不算溫柔地捲走,然後又在她牙間搜刮剩餘的甜。
陸書瑾並沒有那麼多與別人親昵的經驗,她被抱在懷裏的時候,雙手蜷在身前,輕輕抵在蕭矜的雙肩處。於是蕭矜就握着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掛在自己脖子上,讓她抱住自己,從而兩個人貼得更近。
近到彼此的呼吸都融在一起,蕭矜身上的清香纏住陸書瑾的鼻尖,蠱惑她沉溺其中,被引導着慢慢回應蕭矜的作亂。
陸書瑾的心又一下脹滿,塞着說不明卻讓她十分喜歡的情緒,彷彿在這一刻所有缺憾都得到了滿足。
蕭矜將思念都在了黏黏糊糊的親吻之中,他不說出口,也能完整而清晰地傳達給陸書瑾。
“小四哥——!”外頭傳來了葉芹的叫聲,由遠及近。
蕭矜只得鬆開她,用拇指揉了一下她泛紅的唇瓣,眸中如攪亂的湖水,蕩漾着情波。
他起身,來到窗邊推開一扇窗,問道:“什麼事?”
葉芹邊往這走邊疑問,“門外沒有哥哥啊,你是不是看錯了?”
“我眼神那麼好,哪能看錯?許是還沒到呢,你再去門口等等。”蕭矜說:“若是他來了就見你等在門口,能不誇你一句料事如神孔明再世?”
“孔明是何人物?”葉芹問。
“諸葛孔明,算命的。”蕭矜道。
葉芹似懂非懂,又轉身跑出去了。
蕭矜重新將窗子關上,就見陸書瑾站在邊上道:“你怎麼能這麼騙她?”
“我哪裏騙她了?”蕭矜伸手攬住她的腰,一邊將她抱去軟椅邊,一邊吻她,“諸葛孔明本就會稱骨算命。”
陸書瑾簡直氣笑,想跟他爭辯自己說的不是這事。
但蕭矜並不給她機會,一把將她抱坐在自己腿上,按着她的後頸處迫她低下頭,自己抬頭含住她的唇瓣。
陸書瑾起初有幾分推拒,但蕭矜假裝不知,只一味地摟着她親,很快就將陸書瑾親得身子發軟,面紅耳赤地吞咽。
垂下來的長發拂在蕭矜的臉上,像是形成一道屏障,將兩人的纏綿旖旎都掩起來,更讓陸書瑾覺得這有幾分隱秘的,藏於人後的禁忌。
沒人會知道門窗關上之後,蕭矜會把她抱在懷中親了又親,耳鬢廝磨。
“小四哥——!”外面又響起葉芹的聲音。
蕭矜微微蹙眉,緊接着就被陸書瑾推了一把,她扭過頭小聲嘟囔,“不要了。”
蕭矜只好退出來,追去她唇邊輕輕舔舐幾口,清理溢出的汁液,將她從腿上抱下去,復去開窗。
但這次開窗,院中站着的卻不止葉芹一人,她身邊還站着葉洵。
葉芹高興道:“小四哥!你果然說對了,哥哥真的來了!”
蕭矜噎住,瞪着葉洵,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怎麼他隨口胡說,還真把葉洵給念來了?
當然,葉洵的臉色也不算多好,他臭着臉道:“蕭矜,你能不能別教我妹妹一些有的沒的?她為何說自己叫諸葛芹?”
“那我怎麼知道啊?”蕭矜無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