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看圖
翌日清晨。
天剛剛擦亮,車隊準備起行。
一整夜都沒睡着的葉驛丞頂着兩隻烏青眼,早早就侯在驛站樓下。
冷不防看見秦王殿下抱着秦王妃下了樓,心裏一咯噔,提袍就要跪下去了,好在一旁的福吉眼明手快把他扯住。
“葉大人這是做什麼?”
葉驛丞擔心地瞅了眼秦王妃,“王妃娘娘的身子莫不是還沒好?是不是那解藥沒有配夠,小人真是罪該萬死!”
雖然秦王沒有降罪到他身上,可是王妃給人用毒草藥翻了是在他管轄的驛站里發生的事,於情於理他都有很大的責任。
福吉扯住他的袖子,不讓他跪下。
“昨天的葯夠夠的,知藍和春桃兩個都沒事了,您慌什麼啊?”
“我、我想去再弄點葯……”
余清窈本來還想給葉驛丞打聲招呼的,但聽他誤會了一通,又因為心裏沒底昨夜的動靜有沒有被人聽見,實在沒臉見人了,把腦袋一扭,埋在李策頸窩,乾脆裝作不舒服到底,不再掙扎了。
李策悶聲笑了笑,拒絕了葉驛丞的好心。
“王妃沒事,只是有點不適,休息幾天就好了。”
余清窈聽見他笑,越發覺得害臊,張口就在他頸窩處咬了口,要在以前她才不會隨隨便便就動口,但是被他搗鼓了幾次,現在也好像有點條件反射喜歡用嘴了。
只是隔着幾層衣裳,這點咬合力,傳到李策身上也是不痛不癢。
反而腮幫子使勁很是累人。
李策伸手拍了拍余清窈的背,讓她鬆開,“還不累么?”
“……”
余清窈在外邊的確也不敢做的太過分,鬆了牙,懨懨地趴在他肩頭上。
李策與葉驛丞又說了幾句話,就吩咐啟程。
官道邊的樹下,葉驛丞一直目送着車隊離去。
也不知道等他們回來后,還會不會再相見。
伴着旭陽高升,車隊緩緩前行。
余清窈抱着薄衾側躺在榻上,盯着李策的後背。
從車隊出發后,他就在寫信,幾乎是一封接着一封在寫。
直到案頭上堆了好幾封后,他才讓福安收了出去。
“殿下為何不交給葉驛丞?驛站不正是傳送書信的地方么?”
李策拿了濕帕凈了手,坐到她身邊給她解釋:“谷城驛站太過偏僻,十天半月可能才會有驛卒經過,效率太慢了。”
“既是這樣偏僻,殿下為何會選擇這裏落腳?”余清窈現在還為那嘎吱亂叫的床而感到擔憂。
兩人躺在那張破床上,都不敢亂動,生怕不小心晃塌了,第二天不好解釋。
當然這只是余清窈一個人的擔憂,要不然她也不會……
她用一隻手揉了揉自己的腮幫子,又氣鼓鼓地看着李策的手指。
三指並起時比木勺子長,比木勺子寬。
李策還不知自己的手被人記掛上了,轉身就取出一張堪輿圖,示意余清窈往裏面挪一挪。
余清窈又捂住肚子,擺動着細腰,像條蟲一樣慢慢往後蠕動,連撐起身的想法都沒有。
“這次癸水比之前還難受么?”
李策看她慢騰騰地挪位置,目光掃到她的小臉上。
余清窈臉色蒼白,就連平日裏嫣紅的唇瓣都褪了點顏色,變得沒有那麼嬌艷了,翠羽一般的眉頭輕蹙起,顯得小臉無精打采。
聽到李策關心的話語,她水光盈盈的眸子就朝他瞥了眼,委委屈屈地‘嗯’了聲,嗯完后又擔心李策會再提昨夜那些事,又緊接着道:“不關殿下的事,春桃說那碗解毒藥是大寒之物,我這個時期喝是會更難受一些。”
聽余清窈這麼快就搶了話,李策心知肚明她是怕自己再提起昨夜他‘不小心‘碰到血的事。
“嗯,那也還是有我的原因。”
之前光顧着要給她解毒,沒有考慮到藥性的問題,余清窈的身子偏寒,是不該再用這些寒葯,寒葯不但讓她癸水提前了,還變得更難受了。
李策自責自己考慮不周,於是褪了外衣上了榻,卧在余清窈身後。
“我給你揉揉。”
余清窈慢慢放開自己的手,腦袋往後仰着,像是疑惑在她衣裙完整的情況要如何才能幫她暖肚子。
不過她還是低估了李策的腦子。
對秦王殿下而言,因為辦法總是比困難多。
余清窈愣了下,下意識夾住腿伸出手,想要去擋裙底。
李策卻用下巴蹭了下她的腦袋,淺笑道:“把圖打開。”
察覺到他的掌腹只是順着她的腿慢慢摸到了抽痛不止的肚子上,並不想作亂,余清窈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余清窈依言將身前的畫軸展開。
這是一張詳繪大旻山川河流、城鎮要塞的圖。
無論在什麼朝代,堪輿圖都是十分珍貴的東西,更何況是這麼一張詳盡繪製了所有重要地點的堪輿圖,不但分了官道、野路、山路,就連大到城鎮小到一個個驛站點都清晰羅列了出來。
圖上光巴掌大的地方,都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和時間去勘測、繪製。
李策打着圈幫她揉肚子,偶爾也會用點力度按下去,肚子上的軟肉在他掌腹下毫無抵抗力,他的視線從余清窈頭頂望過去,“能看得懂圖嗎?”
余清窈搖頭。
雖然看不懂上面的各種標記,不過很快她就注意到在圖上還粘了好幾根不同顏色的絲線,隨着展開能看出是一條條通往秦州中都的路線。
她伸出手指,指着圖上的線問:“這裏是殿下選的路線嗎?”
她都看見了谷城驛站就在其中一條絲線上面。
“此行去秦州或短或長有七、八條路線。”李策另一隻手從她脖頸下穿過,伸到前面的圖上,一一用指划給余清窈看,“但是考慮到車載負重,以及地勢山茂等不同因素,能選擇的路線就不那麼多了。”
“原來是有這麼多講究。”余清窈就枕在他手臂上感慨。
“你還想學認圖么,我繼續教你……”李策往她後背貼了上來,溫熱的氣息從她耳後拂過,激起了她昨夜的回憶。
余清窈明知此圖非彼圖,但還是忍不住紅了臉。
一定是他說話的語氣不對,要不然怎麼讓她一個勁瞎聯想。
“……好啊。”她別彆扭扭地應了聲,努力讓兩人的氣氛正經起來。
能擁有堪輿圖的人不多,而能看懂圖的人更不多,圖上的圓圈、三角、矩形以及密閉的點都是標示什麼,李策都教余清窈一一辨認了。
捏着她的手,依次畫圓圈、三角、矩形就好像讓她依次學着書里的圖,手辨人體的穴位,什麼氣海、石門、關元、氣沖……
直到認熟了為止。
不過就從這樣一幅堪輿圖裏,就能閱覽大旻江山。
余清窈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認真地都快忘記了自己的腹疼。
上一世她雖然也從金陵出發去往秦州,可李睿並沒有告訴過她路線,所以她無法辨別現在正在走的路線與上一世的是不是相同的。
“殿下,一般情況下都會選擇走現在我們的這條路線嗎?……”余清窈睜大了眼睛盯着那條藍色的絲線,嘗試在它經過的山、河或者小鎮裏找到一些有印象的點。
可惜她記得的信息太少了,以至於一無所獲。
“考慮到速度和通暢度的最優答案,或許會一樣。”李策輕聲道:“比如驛卒送信考慮的是快捷,車載貨運考慮的是安全,若是要兩者兼并,那能選擇的就更沒有多少了。”
余清窈目光順着那條藍色的路線,一路往上走,直到她看見了一處叫柳葉口的地方,旁邊標了一個兩個尖尖朝上並排的三角形。
剛剛李策教過她,這是峽谷的意思。
是兩側陡峻險要的山谷。
“殿下,我們運送的東西應當很重要吧,這樣的峽谷能算安全么?”她難免懷疑起來。
余清窈還記得的是上一世他們就是在經過一處山林時,被兩邊的山匪伏擊,馬車被山上推落的滾石撞翻,她從馬車裏摔了出來,當時也不知是誰在身後大力推了她一把,讓她跑。
她漫無目的地往林子裏逃跑,最後跑進了那片齊腰高的枯黃草地,直到那支箭飛來——
隨着她的回憶,許久都沒有反應的胸口猝然抽痛,余清窈猛然抬起一手按住傷處,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就好像是被滾水烹熟的蝦,不由自主地蜷縮着身子。
李策一驚,將她在榻上掰平,摸了摸她的腦袋,又打量她手按的地方,“怎麼了?”
余清窈淚眼婆娑地拉住他的衣襟,指關節用力到泛白,她抽泣道:“疼,傷口疼。”
“傷?”李策目光從她的臉往下。
昨夜他不想令余清窈太難為情,所以故意撇開了眼,並沒有真的一寸一寸去看她的身體,所以不知道她說的傷是什麼。
“出血了嗎?”李策被她手擋住,壓根看不出是什麼情況,只能開口道:“能讓我看一下么?”
余清窈揪着自己的胸口,搖搖頭。
她知道傷口沒有血,從她重生醒過來后它就是一處癒合的傷疤。
沒有血只有疼。
李策只好把她抱了起來,腿盤在自己腰上,按進自己懷裏,輕撫着她的背脊,連聲哄着:“窈窈不疼不疼,等過一陣裴院判就過來了,讓他再給你仔細看看。”
先前在閬園的時候,知藍就曾說過余清窈有心絞痛的毛病,但是那會裴院判卻沒有診斷出什麼問題,所以他就沒有再關注這一點。
如今看來余清窈身上的確有不對勁的地方。
余清窈傷口一陣陣疼,她把頭埋進李策的胸膛,小口小口抽着氣,以此來緩解胸口的疼。
不知道怎的,離秦州越近,心裏的不安就在逐漸加劇。
或許是她現在每一步都在朝着上一世殞命之地,靠近。
*
車隊行駛過,轉動的軸輪揚起了細沙。
好似仕女手臂中飄揚的披帛,搖曳在身後。
隔着六里路,有一座小山。山峰上站着幾人,極目遠眺下方經過的車隊。
“秦王殿下當真是衝著龍驤軍殘部而來?”其中一人問身邊的青年。
此人常常臉覆半張銀面具,像是不能見人一般,只從面具上的孔洞裏露出一雙令人膽寒的眼睛,就好像毒蛇隨時隨地暗暗在算計着什麼。
“自然,我們從金陵來,消息確准無誤,你不是也親眼看過楚王殿下的書信嗎?如今殿下被陛下委以重任,留任金陵,以後也只有他能赦免你們。”應崢眸光沉沉地望着遠方。
“我、我們雖是逃兵,可也是不願和廣威將軍叛國,這才逃了,半路就遇到了圍剿,這才不得已躲到山上,與山匪為伍……”
“逃兵?你們不過是為了活命罷了。”應崢打斷男人的話,“這些事我自會一五一十稟告給楚王殿下,如今你們要做的就是盯住秦王的車隊,不要錯過他們的任何異動。”
“我們是派人盯着了,可是秦王老謀深算,隊伍四周一直不斷派出小隊巡查護行,我們的人再靠近一些肯定會被發現!”
“那就找找他們的規律!”應崢不耐道。
“……就是沒有規律啊。”男人無計可施道,“他們幾支小隊輪流巡視,或近或遠,好幾次差點就撞上了,幸虧我們的人機靈反應快,不然就打草驚蛇了!”
應崢瞟了他們一眼。
“陶延已經帶着秦王的人一路向著虎賁營去,若我們預計不錯,定然是秦王和明威將軍已經談好了,等他們合圍,你們就在劫難逃,如今還有最後的機會,就看你們能不能及時抓住。”
幾名龍驤軍士卒面面相覷,神色凝重。
“請應統領不吝賜教!”
“秦王在西北邊境勢力薄弱,絕不可讓他與明威將軍合作。”
“可您也說了,明威將軍的女兒現在嫁給了秦王,他們本就翁婿關係……”
應崢俯視着遠處絕塵而去的車隊,哼道:“你說的不錯,只是,他們之間本無關聯,唯有一個秦王妃……”
那幾人都聽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相互之間都看了一眼,交換了神色。
其中一人開口問道:“我們雖然投入了黑風寨,但是寨主對我們也不是十分信任,如何才能說動他們隨我們一起行動?”
“你們只要說隊伍里有十車現銀,想必就沒有人能拒絕的了。”
*
金陵城。
距離秦王車隊離開金陵已經有了一天一夜了,楚王李睿登上了宮中最高的摘星台,俯瞰着大旻的這座王城。
筆直通順的大道、鱗次櫛比的建築,攘來熙往的百姓。
真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如此的繁榮昌盛,讓人為之心醉神迷。
他伸出手,手裏握着一隻磕了角的金兔子,這還是上次他從李珵手裏拿來的。
原本是余清窈的舊物,是她從遙城帶過來的心愛之物,就是磕壞了也不曾嫌棄,時常帶在身上。
“明明可以不去,為什麼非要去?”他看着金兔子,自言自語。
他之所以會一直帶着這個兔子,還要起源於昨天夜裏他又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應崢從西北回來了,把這個金兔子帶給了他。
一風塵僕僕的黑衣侍衛跪在地上,手裏高舉起那隻蒙了一層暗紅色顏色的兔子,幾乎都快看不見金子本身的顏色。
“屬下不負使命,殿下如願所償!”
他拿起了金兔子,剛沾了水的手指一搓,那暗紅色就在他指腹上化出淺紅的水跡——是血。
他如償所願?
李睿心裏如擂鼓一般狂跳不止。
他的願望莫過於是打敗李策,拿到王位。
可是余清窈在他心中始終還沒有想過要如何處置。
毋庸置疑他是喜歡她的,所以在她的身上耗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
可是她卻如此不知好歹地棄他而去。
但讓人難受的是,他竟比從前更放不下了。
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夢見,夢見那些已經和他不想乾的婚後相處。
夢裏的余清窈滿眼都是他,對他更是百依百順,就好像世上他再也不會遇到另一個余清窈了。
一名太監費勁地爬上登星台,扶着膝喘了幾口氣,才一路小跑上前,把手裏的東西遞出。
”殿、殿下,應侍衛傳了信回來了。“
李睿沒料到這麼快就有消息傳回來,收起金兔子,拆開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越看眉頭蹙得越緊。
應崢的人沒能攔下陶延等人,讓他們突圍而去。
這也就是說李策和明威將軍合謀的可能性變高,與鎮國公徐默的關聯進一步加深。
徐默從始至終都是明威將軍最堅實的後盾,他只是站出來為明威將軍說了幾句話,市井的流言蜚語一夜之間就如雲消霧散,不見了。
可見他的地位在金陵依然不可動搖。
為今之計,只有斬斷李策和明威將軍之間的聯繫才是最快速解除他們盟約的方法。
李睿握緊手裏的金兔子,臉色鐵青,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抉擇,突然變得艱難起來。
*
明媚的午後,余清窈剛用完一碗甜粥。
身子就好了許多。
粥是谷城驛站清晨熬好的,一直用棉被裹着保溫,打開的時候裏頭的百合和淮山都軟糯糯的,差不多都快化在白粥里,喝下去,整個人就舒服了。
再休息一陣,精神就恢復了七七八八,兩人又把堪輿圖看了一遍,鞏固了一下記憶。
余清窈重新問起了早上沒有得到的回復的問題。
“你注意到了這裏很不錯,是覺得很適合伏擊人嗎?”李策從身後抱着她,隨時方便幫她揉揉肚子。
不過余清窈吃飽后就不太樂意讓他摸自己‘胖鼓鼓‘的肚子,因為她腰腹纖瘦,肚子裏裝一點東西都很容易凸顯出來。
就像是一被喂多了食,肚子就圓滾滾的雛鳥。
“嗯……”余清窈是經歷過一次伏擊的人,會擔心害怕是當然的事,“的確很適合……伏擊。”
“山陡而道狹,樹林茂盛宜藏人,山匪喜歡在這樣的地方速戰速決,截住商隊,掠奪物資,所以我猜這柳葉口附近定然有山寨。”李策語氣肯定。
余清窈驚訝道:“殿下有這樣的猜測,為何……”
“為何還要選這裏?”李策聲音裏帶出一絲笑,“毋庸置疑柳葉口是天然的陷阱,不過,對雙方而言,都是。”
余清窈似懂非懂。
唯一能確定的事,就是李策對此胸有成竹,並不擔心。
李策握着她的腰把她轉了一圈,兩人面對着面坐着,李策打量她的臉色比早晨好多了,就道:“五天後你身子也大好了,我們正好途徑襄城,到時候我帶你進城一趟,現在是六月,襄城夜裏都有花燈節,你想不想去看?”
“可是我們不是在趕路么?”余清窈想,但是進城肯定很花時間,這一來一回耽擱的可是不少時間。
她也不是任性貪玩的人,還是分得清輕重緩急。
“晚上車隊要去驛站安置,我們騎快馬進城,傍晚進城次日清晨歸,來迴路上的時間加起來一個時辰足矣。”李策已經考慮周全,不會耽擱。
余清窈心裏早就被說動了,聞言唇角翹起,笑盈盈道:“嗯,我想去。”
既然殿下都說可以,又不會耽擱行程,稍微放鬆一下也是正常的吧!
五日後,臨近傍晚。
李策重新點了一支隊伍隨他進城。
只是在人員的配置上余清窈看不太懂。
五十名喬裝打扮后的精銳護衛保護安全是必須的,但是馬夫四名、平時負責修車的工匠兩名,這是去幹什麼的?
除此之外,他們還自然而然地打開了車廂,搬出了三箱賑災封存的白銀。
余清窈大為震驚。
這真的是正常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