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
她匆匆把衣襟合攏,倉惶回過頭。
不知道被身後的人看到了幾分,心裏頭又是尷尬又是慌張。
“殿下!”
李策也沒有料到一進來會見着她對鏡自賞,只晃見雪白一片,尚不見形廓,好在余清窈擋得快,也不至於讓他看得太清楚。
“我見你婢女出去了,便以為你收拾妥當了。”
余清窈窘迫地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我、我就快收拾好了。”
其實她就洗漱完畢,衣服未換,頭髮更未梳,離她口裏的‘快好了’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話一說完,余清窈的頭就低得更低了。
李策並沒有追究,只溫聲說道:“不用着急,我進來只是想與你說,用過早膳可讓福吉帶你去閬園轉轉。”
“福吉?”
李策微側過身,就讓她看到站在木質屏風邊上,一位提着食盒垂着腦袋的小內侍。
內侍十分懂事,一直低着頭,不等人叫輕易不會亂看。
李策向她介紹,“他叫福吉,一直隨侍在我身邊,你平日有事可以吩咐他。”
福吉立刻上前半步,畢恭畢敬地揖禮,聲音響亮道:“奴婢福吉見過王妃。”
余清窈看他生得圓頭圓臉,憨態可掬,說話聲音也中氣十足,若非他在宮裏,單看他這樣貌氣質,一點也不像是個內官,倒像是個十六七歲的近衛郎。
余清窈免了他的禮,也認了一下他的模樣。
但是她也清楚,等閑自己是不可能去使喚李策身邊的人。
不過春桃她不願意用,以後只怕很多事都要她自己弄了。
李策與她交代完話,就讓福吉放下食盒,去外面候着,而他自己更為了不給余清窈壓力,也沒有多留了片刻,便離開了。
余清窈換上了一套銀紅罩紗襯月白抹胸齊腰襦裙,又仔細地挽了個垂髻,插了幾支據說是宮妃娘娘賞賜下來的花釵,將自己妝點的既清雅又不失貴氣。
雖然她與李策還算不得真夫妻,但是誰也不會喜歡看見一個幽怨滿面,且不修邊幅的妻子吧?
不想讓福吉久等,她用早膳的速度也比往常快。
好在她的餐食也很簡單。
一份湯食,一碟金玉饅頭,三種醬菜,余清窈雖然不餓,但是因為分量少,她沒有浪費一點。
想起在余府的時候,每餐正院裏倒出來的山珍海味都能養活數家貧戶,如此對比之下,廢太子在閬園的日子過得着實清苦。
福吉進來收拾了食盒提在手裏,便要為余清窈引路,是李策交代要領她在閬園轉轉。
昨夜大雨,今日晨曦一照,青磚上的水跡都化去了大半,只餘下一些倒映着天光,顯得波光粼粼。
余清窈手裏捏着一把蝴蝶撲蘭的紈扇跟在福吉身後。
“王妃,閬園是咱們殿下住進來才被劃為禁苑的,從前啊,這裏可是公主皇子們最喜歡來玩耍的地方,您瞧,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可都是名匠巧工精心之作,一點也不馬虎。”福吉指着抄手迴廊的上雕花的柱子,眉飛色舞地介紹。
福吉十分熱心,領着余清窈到處參觀。
兩人從抄手迴廊繞過一座假山,福吉的聲音倏然降低了,就像是有人掐着他的嗓子,只有氣音從他齒縫透了出來,“王妃,你看那邊的銀杏樹,這棵樹據說有七百年歷史了,春天綠油油,秋天金燦燦,極美,咱們殿下最喜歡就是坐在這棵樹下看書了,殿下看書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打擾他清凈,王妃注意一些便是了。”
余清窈其實不用福吉指,她一眼就看見了樹下的李策。
他手持着一本藍皮紙線裝的書冊坐在深紫檀木圈椅上,灰青色的袖子滑到了他的胳膊肘,露出一截古玉潤澤的手臂,與他這個人一樣。
他的胳膊、手指無處不流線精緻,雖瘦卻又並非骨瘦如柴,只是彷彿將力量都收攏在了那勻稱溫潤的皮膚下,就像是放入精美的劍匣里,不讓那鋒利的刃傷到無辜的人。
陽光透過樹縫,傾瀉而落,映在他臉上、身上,彷彿是繪神仙畫卷的最後,撒上了一層金箔,點映出他超凡脫俗的氣質。
余清窈手扶着彤柱,目光在李策身上,不知不覺就看了許久。
福吉輕咳了一聲,促狹道:“當然了,遠遠看着,算不上打擾。”
余清窈臉上一紅,連忙收回視線,隨便找補道:“我、我是看殿下身邊還有一位面生的內官。”
“他啊,他是我義兄,叫福安。”福吉笑得像只胖貓,臉頰上的肉都往上擠,把眼睛都撐得像一座拱橋,樂不可支道:“他這個人最不愛說話了,整日裏就像是別人欠了他十吊錢。”
福安?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不過余清窈一時想不起來,但是可想而知也是上一世她在什麼地方聽到過。
余清窈又看了眼福吉,明白了為什麼李策會讓福安在一邊伺候,要把福吉派到自己這邊來了。
福吉也從余清窈這一眼窺出了含義,連忙道:“真的,也只有我們殿下能忍受的了他那悶性子,你往後遇見了就知道了!”
余清窈笑了笑,並不好評價這位福安公公的好壞,只問道:“你們還是結義兄弟?”
福吉點頭,樂呵呵道:“早年我和福安認了趙掌印為義父,自然而然就成了義兄弟了。”
余清窈不由驚訝。
福吉說的掌印可是十二監之首的司禮監掌印,趙方。
這位鼎鼎有名的大內監,深得明淳帝寵信,更因為替聖上秉筆,朝中上下,皆要給他幾分顏面,赫然就是市井裏說的九千歲,尊貴無比。
沒想到他下面兩個乾兒子都派到了李策的身邊服侍。
不過也是,從前李策是太子,是儲君。
掌印在他身邊加派自己人也是尋常,不過如今太子已被廢,而這兩人明明有門路可以離開禁苑卻沒有走,想來也是對李策忠心耿耿。
余清窈不由覺得,這一刻,福吉的身姿都高大了起來。
*
銀杏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一片葉子不幸脫枝飄落,正夾在李策看的那頁書里,他用手指把扇子葉取下,捏在手指里轉了幾圈,翠綠的葉片在他指尖,也變得猶如翡翠一樣珍貴。
可下一刻,他就將那片葉子隨意扔開了,再無留戀。
福安為他換上了熱茶,垂手退到一邊。
“去查過了?”李策移開書,朝他看來。
聽見李策開口問,福安才壓低聲音回話:“是,奴婢去看過了。”
即便努力壓着聲音,他那屬於閹人尖細的嗓音還是異於尋常青年。
“春桃姑娘從清涼殿出去后就去了后倒座,和兩名婆子聊得投機,似乎並不把王妃放在眼裏。”
“嗯。”李策並不意外,輕輕應了一聲,“那婢女並不是她的人。”
“殿下可要奴婢把人攆出去?”福安畢竟是掌印調.教過的人,絕不會想要留下一個麻煩在身邊。
這春桃是余家送進來的人,不知道還想刺探什麼消息。
“暫時不必,反正過不來幾天她也不會想再呆在閬園,到時候主僕二人一起送出去就是了。”李策垂下眼,唇邊還含着一抹極淡的笑容。
福安知道他的這位主子高興與不高興都是在笑的,若不是對他極了解的人,是辨不出他的情緒。
從來不喜多話的福安今日忍不住道:“殿下沒有想過,若王妃想要留下來呢?”
李策身子往圈椅上一靠,輕輕嘆了口氣,仰面朝著天空看去。
“福安,有誰會喜歡呆在籠子裏呢?”
福安順着他的目光,看見閬園院牆上整齊的琉璃瓦片。
深綠近黑的瓦片層層疊疊,猶如烏雲籠罩在四周,就連晌午的光也未能破開那沉重的色。
福安沉思片刻,雙手垂在身前,在熱騰騰的茶霧裏斂眉沉目道:“殿下說的是,殿下正值年輕氣盛,若有王妃常年睡於身側,於殿下身體有害,不利於調養生息。”
李策輕笑了一聲,抬手捏了捏眉心,又傾身取過福安剛剛為他倒的熱茶,抬眼就要解釋:“我並非是……罷了,你是不曾有這樣的煩惱,倒也不必揣測我有。”
福安難得地扯了一下唇角,露出一個笑。
李策放下茶杯,重新拿起書,不遠處福吉的聲音隱隱傳來,他手指持着書卷,往下移開一點,目光正好越過泛黃的紙張,遠遠眺望到抄手迴廊上。
上面兩人正一前一後走過。
後面那人步伐輕盈,就彷彿一隻蝶翩躚飛過,在猶如柵欄一般密集的柱網裏,留下一道道生動的倩影。
忽然間,對面的人朝這個方向投來了一眼,恰恰好撞入他的視線里,兩人不經意就遙遙對視上了。
顯然這一眼令那少女慌張,她下意識握緊了手裏的紈扇,似乎就想舉起來遮過臉,旋即不知又想起了什麼,最後她還是克制住了沒有用扇子擋住自己,而是匆匆對他屈了下膝,行了一禮,然後不顧福吉的疑惑,提裙越過了他,快步走開了。
李策怔了下,再次輕笑出聲。
明明是他偷看了她,最後反倒像是她做錯了事一般。
笑着笑着,李策忽然止住了笑。
重新抬眼看向余清窈,她逃也似的離開,只餘下輕紗拂動的背影。
究竟是什麼事,亦或是什麼人,令她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