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位

“你猜導演最後找的嚴橫是誰？你絕對猜不到！”

“誰？”

化妝間裏。男助理一溜煙從外面跑回來，壓低了聲音對着年輕女助理道。

戴眼鏡的圓臉男孩往邊上瞥了一眼，小聲湊到年輕女助理耳邊說了一個名字。

“我去！真的假的？”女助理沒壓住明顯的震驚，分貝大了一點。

“噓——”圓臉男助理連忙把手指放至唇間，示意女助理小聲一點：“林哥休息呢！”

女助理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化妝枱前端坐着一個模樣周正的青年。

那青年眉眼如畫，鼻子高挺而精緻，此時閉着眼任由化妝師上妝，從側面都能看出他纖長的睫毛。

“怎麼了？”

青年沒睜眼，淡聲問道。

“打擾您休息了？”男助理小心翼翼地問道。

“還好。”林冠雪睜開了眼睛，透過鏡子瞥了一眼牆上的表道：“也該醒了。”

化妝師給他化的妝不濃，為了貼近人物。今天是拍定妝照的日子，整體的造型是按照角色來的。林冠雪天生五官條件優越，不必在妝容上過度裝點依舊出彩。

“林哥，冰咖啡。”見狀，年輕女助理連忙把剛才剛送過來的咖啡遞過來——剛才林冠雪一直在閉目養神，他們不敢打擾。

林冠雪點了點頭，伸手把咖啡接了過來。

“林老師昨天晚上沒休息好？”化妝師已經開始給他吹頭髮了，見狀自來熟地問道。

“做了個噩夢。”林冠雪掛上客氣的笑容，從鏡子裏對上化妝師的眼神，頗顯真誠。

他的五官條件確實很好，出道演戲這些年經常被各大視頻平台博主誇顏值，但凡“神顏盤點”類視頻必帶他出場，哪怕是在災難題材、一臉灰的電影裏，林冠雪的臉也很抗打。

他的戲路並不單一，什麼樣的角色都演過。

新接的這部電影偏文藝類，講的是兩個男孩在殘酷的社會背景中相愛的故事，林冠雪是男主之一。

他長相本來有些清冷，但可塑性強。雖然只穿了簡單的白t恤，可配上化妝師精湛的手法，柔弱中透着堅韌的少年感一下就出來了。黑色碎發襯得皮膚蒼白了些，但那雙眼睛才是隱藏不住的“濃墨重彩”，表情稍微帶上點兒真誠就頗顯深情。

化妝師是位穿着騷氣的男人，鏡子裏和林冠雪對視這一眼突然被美顏暴擊到，講話也非常直接：“林老師快別看我了，我已經要愛上你了。”

林冠雪聞言一笑：“我的榮幸。”

化妝師一頓，做出了個捂胸口的動作，隨後很快地專註工作——一定要給林老師吹出來完美的頭髮，不能辜負這張臉！

林冠雪將咖啡舉至胸口，用吸管啜了一口，問自己的助理道：“小陳，你和寧寧剛才在聊什麼？”

“額……就是我剛才打聽到飾演嚴橫的演員是誰了，非常想不到！”男助理，也就是小陳的語氣有點兒激動。

——林冠雪拍的這部電影有兩位男主，一位男主角色的名字叫嚴橫，另一位叫李清雲。

林冠雪拿到的角色是李清雲。

這部電影並不算大製作的商業片，但導演有名，晉恩澤，是業內首屈一指的“獎導”——指年年電影拿獎。

林冠雪在演員圈子裏地位不算低，出道三年，代表作就已經一抓一大把了，更別說去年還提名了最佳男演員。

本來飾演“嚴橫”的演員更是位“老戲骨”，童星出道從藝二十幾年，在業內相當有口碑，這一波簡直堪稱強強聯合。

可飛來橫禍，那位演員上個禮拜開車自駕游，正巧在山道上遇到了落石。性命無礙，但是肋骨斷了好幾根，連腿都骨折了，沒個大半年根本養不過來。馬上開機在即，劇組可不是能隨隨便便等一個人大半年的，只能臨時再更換演員。

林冠雪本來也以為拍定妝照會往後推，畢竟重新找演員也需要時間，但節目組前兩天就通知，一切節點按照原定時間表進行，看來是已經找到了合適的演員來接這個角色。

大家都不知道是誰，一點兒風聲也沒有。

……

“這麼激動，不會是你偶像吧？”看小陳這樣子，林冠雪隨口道。

“林哥你怎麼知道！你連我偶像要來都知道？”小陳卻十分吃驚。

林冠雪一頓：“……你偶像是誰？”

他還真不知道。

年輕女助理，也就是寧寧迅速回答道：“時奕辰！”

“真的？”就連化妝師也吃了一驚。

“當然，我的偶像就是時奕辰啊！”小陳在回答化妝師那個“真的？”

“不是……”化妝師略顯無語：“我問的是時奕辰真的會來？！”

誰關心你偶像這件事啊！

……

說到底，還是因為時奕辰來接戲這件事令人震驚。

——時奕辰，可是如今國內最頂級的流量。

國外練習四年，本就以“QNZ”組合出道，擔任隊長，QNZ出道兩年內火的沒邊，虜獲了海內海外無數粉絲，斬獲無數流行音樂獎項，音樂盛典獎盃更是拿到手軟。去年時奕辰高調宣佈單飛回國，回國后出的第一張專輯音樂水平極高，國內粉絲數漲幅驚人，更不用說還有大火的選秀類綜藝造勢……可以這麼說，現在出去扔一塊板子，砸到的年輕人里十個有八個都是時奕辰的粉絲。

先不說時奕辰要轉型演員為什麼不選一部商業片，就說這部片子的製片和投資班底……不像是能請得起時奕辰的樣子。

“對！我剛才也超驚訝，要不是消息從副導那來的，我都覺得是有人在傳謠言了！”小陳道，他還是沒能從得知自己要和偶像待在同一個劇組的衝擊中緩過來——即便他只是個藝人助理。

“不行不行，我要和我小姐妹炫耀一下。”寧寧拿出了手機來。

“喂喂，你又不是他死忠粉。”

“別管我，我是路人粉行不？現在人均時奕辰粉絲，懂？”寧寧瞥了一眼小陳。

“讓一下讓一下。”

化妝室的門沒關，樓道里傳來噪雜的聲音。

化妝室內的人們下意識朝門口看過去——

只見眾人簇擁着一個藝人經過門口。

那人穿着清涼，黑藍色挑染短髮張揚肆意，無袖運動裝配着運動短褲，漂亮的肌肉線條一覽無遺。眉眼鋒利桀驁，嘴邊還噙着一絲笑意朝門裏看過來。

似乎只是匆匆一瞥，便繼續在周圍助理的“開路”下向前走去。

化妝室里靜了一瞬，然後炸了鍋。

“真的是時奕辰！！！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小陳大呼。

“我靠，他真人真的好帥呀！我現在變死忠來得及嗎？”

“真把他請過來了？？？完了完了他的片酬給出去還能給我們發得起工資嗎？”化妝師也難掩心中震驚。

“不行了我不行了，辰辰剛才往我們這邊看，是不是看見我了？”小陳一整個神志不清，毫不掩飾自己對自己偶像的親密稱呼。

“看我，其實他是看我。”寧寧也昏了頭，開始胡言亂語。

唯有林冠雪一言不發。

他表面波瀾不驚，心裏卻在持續下沉。

——剛才那一眼，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肯定時奕辰是故意和自己對上眼神的。

對方在看他。

不是他自傲，也不是臆想，而是一種直覺。

和大勢當紅流量偶像對視的那一眼，林冠雪沒有激動，沒有禮貌，更沒有了剛才面對化妝師的客氣，只有下意識皺起來的眉頭。

不是因為別的。

時奕辰臨時補位接戲、路過化妝間和自己對視，甚至剛才那抹笑意……

——都和林冠雪昨晚做的那個荒唐的噩夢一模一樣。

直到剛才，林冠雪都只是以為，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

那個夢甚至不像夢，因為它太長了。

長的就像是人的一生。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非常奇怪。

正常做夢醒來后，夢中內容大多模糊不清，可這個夢……林冠雪清楚地記得裏面的每一個細節。

夢的內容並沒有多好。

夢裏，林冠雪依舊是他自己，他不僅夢見了今天的事，甚至夢見了自己的……未來？

夢中的未來，有三個男人一個接一個地闖進自己的生命里，他們用一切手段對自己好，或是在大雨時及時出現，又或是在片場山體滑坡時救下自己，甚至是在自己被人算計背上債務時雪中送炭。

動心嗎？林冠雪不知道，但夢裏的自己顯然動心了。

可這接連的三段戀情，沒有一段是圓滿的。

年輕且桀驁的偶像以自己還是要以事業為重提了分手，矜持低調的貴公子竹馬以要出國深造為由斷了聯繫，有錢有實力的總裁指了指兩人的商業合同，甚至說他們之間只是合作關係，是自己誤會了。

自那之後，林冠雪的生活一落千丈——各種意義上。

事業上拍的電影接連踩雷，對家陷害以至於他身陷醜聞，輿論滿天飛，最後被公司直接雪藏。身體也出了問題，各種病痛接踵而至，退休回家的林父林母花光了所有積蓄也沒能挽回林冠雪的生命。

他的墓碑前下了很大一場雨，一個男人打着一把很素的黑傘，傘下是林冠雪一夜白頭的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網上卻還在有人說這樣的人死了才是大快人心。

母親悲怮的面容過於真實，林冠雪一下子從噩夢中驚醒，攥緊了心臟的位置久久無法呼吸。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緩了很久心跳才平靜下來。

林冠雪緩過神來第一件事就是給母親打過去。

“雪雪啊？怎麼這麼早給媽媽打電話？”

——很奇怪，明明知道那是個夢，但他心裏儘是恐慌。

“嗯，沒事，就是想你們了。”林冠雪愣了一會兒，才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回答。

“寶貝是不是做噩夢啦？”媽媽的聲音帶着笑意從聽筒那邊兒傳過來，儘是安撫的語氣。

一瞬間，夢境最後母親帶着淚痕的臉出現在腦海中，他的眼眶不可控制地發熱。

林冠雪輕聲“嗯”了一下。

“都是假的，夢境歸根到底是人在睡眠過程中大腦產生的想像，內容通常是非自願的，與現實並沒有什麼實際關聯，它也許和你的某種心理傾向有關，但還是你機體主管中各種功能綜合作用的結果*，乖兒子。”

“……好。”

林冠雪的母親叫趙景詞，是大學退休的心理學教授。

科學的解釋還是有用，林冠雪一下子就清醒了，那股悲愴散了大半。

謝謝您，老師媽媽。

他抹了一把臉，像是為了確定一般又問道：“媽，我小時候有沒有一個玩伴姓孟？”

“啊？沒有吧，咱們大院裏就那麼幾戶，街坊鄰居就沒有姓孟的。你小時候招貓逗狗欺負人，誰都不願意和你玩，就小胖願意跟在你屁股後頭。誒……小胖姓祁，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也是，你小時候小兜一插，瘋起來連家都找不着，我還去街道辦領回來你好幾次呢。”趙景詞在電話那頭樂了起來，她很樂意說起兒子小時候的糗事。

林冠雪：“……”

……

又問候了兩句，林冠雪掛了電話，去沖了個澡。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蒙蒙亮，離起床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再次躺回床上的林冠雪卻怎麼也睡不着了。這一晚上拜這個夢所賜，完全稱不上是“休息”。

是以小陳他們都看出來林冠雪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

本來，到影棚的一路上林冠雪已經在調整自己的心情了。

包括在化妝間的小憩，已經讓他的情緒平穩下來。

不過就是個離奇且罕見的夢罷了——剛剛林冠雪還在想。

哪有那麼邪門且離奇的事情。

就說這部戲，以時奕辰的咖位和發展定位來說，不太可能補位“嚴橫”這個角色。

……

可眼前這一切打破了他所有的心理預設。

化妝間裏，在兩個助理和化妝師唧唧喳喳的聲音中，林冠雪緩緩出了一口氣，握緊了手裏的杯子，定定地看着門口的方向。

他突然清晰地明白——那不是夢。

是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