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妖精

路西法的情況比推測的要嚴重。

上帝站在床邊，瞪着空中在這種情況下依舊試圖進入路西法體內的黑暗之力——在旁人看來，這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空氣，但在神靈眼裏，深淵之力具象化成了濃郁的黑色霧氣，填滿了整個房間。

“停下，”上帝的聲音冷到彷彿能令空氣凍結，“你想殺了他嗎？”

祂厭惡地看着死去多時的黑暗神遺留下來的神力，那個惹人厭的傢伙有意識的時候就很會用平靜的語氣惹祂生氣，現在祂死後遺留下來的神力的煩人程度也不遑多讓。

上帝的話一出口，原本包裹住路西法的黑暗之力立刻停了下來。深淵沒有意識，但還剩下一種近乎執念的本能，它們慢慢離開路西法的身邊，包圍住了這個本不應該出現於此的神靈。

黑暗之力萬分戒備，隨時準備攻擊，但上帝並沒有理會它們，只是轉過身，坐到了路西法的床邊。

上一次和路西靠得這樣近是什麼時候？

想起來了，是創世大典上他說“就此別過”的時候。

長久的凝望。

祂最終伸出手，指尖輕輕搭在路西法的手背上，像是怕驚醒夢中人似的慢慢地將掌心覆了上去。

路西法的墮落時間還太短——起碼在祂看來還太短——他還沒有掌握和深淵之力相處的方法。這些黑暗之力下手沒輕沒重，它們在世間漂泊了太久，迫切地想尋找一個合適的載體，但任何事都要循序漸進，路西法的身體顯然不能一次性吸納太多黑暗之力。

現在祂在這裏，黑暗之力才暫時調轉方向，將矛頭指向了祂，可一旦祂離去，方才的場面又會再次上演。

祂需要留在這裏，在路西法能徹底掌握操縱深淵之力的方法之前。

這是個絕佳的理由，路西法一定不會拒絕。但那之後呢？那之後又會怎麼樣？路西很聰明，過不了多久他就能夠掌握到控制方法。

創世大典上的話再度浮現在耳畔。

“我不會原諒你。”

“就此別過。”

深淵之上的山崖中，他們隔着大地的裂隙遙遙相望。

“你想與吾劃清界限。”

“顯而易見。”

等路西掌握到控制方法以後，他們就會回歸到原本的狀態。就像現在這樣，他們各自坐鎮天堂和地獄，再無任何糾葛，連注視都要小心翼翼。

可祂不想這樣。

就連上帝自己也覺得自己此刻的想法不可理喻。明明是祂先下定決心要拋棄路西菲爾，明明是祂下定決心將路西菲爾打入地獄后再不去見他，明明是祂一直覺得自己愧對路西菲爾。現在路西菲爾知道了一切，他離開了，而祂本該尊重他的意志。

在路西法掌握深淵之力的控制方法前，祂能扭轉路西法的態度嗎？或許是可以的，但祂根本想不到該怎麼做。

毫無頭緒。祂不知道如何做才能改變路西法的態度。從祂和墮天後的路西為數不多的幾句交流來看，祂顯然不具備足以讓路西法回心轉意的口才。

上帝握住路西法的手慢慢收緊。

祂承認了，現在的祂其實根本沒做好路西菲爾離開的準備，祂需要足夠的時間來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讓自己接受事實。

上帝忽然想起了路西菲爾曾對祂說過的一件事。那時候天堂與地獄的不知道第幾次聖戰剛剛結束，路西菲爾便跑到了水晶天，依靠在御座旁，笑着為祂講述聖戰中的故事。

談話中難免涉及到地獄，路西菲爾提起了一個地獄的特殊種族，提燈妖精。在永遠昏暗的地獄，妖精出現在哪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高階惡魔的府邸里尤其多。妖精的身軀覆蓋著一層模糊了面容的薄光，還擅長着大部分地獄惡魔都難以使用的熒光魔法——一種偏向光明屬性的魔法。

如果不想依靠妖精們的魔法，惡魔們便只能自己點燃燭火。但顯然大部分惡魔都認為燭火昏黃的光以及隨之產生的煙氣比不上妖精們的無害無污染的白光。

“路西，”上帝當然知道這個種族，但祂從不關注，“你很在意這些？”

路西菲爾怔了一下，隨即笑着否認：“不……吾神，我只是突然發現，地獄裏也並不全都是讓人難以接受的生靈。”

在厭惡地獄的上帝面前，恐怕也只有路西菲爾敢這麼說了。

昏暗的房間中，上帝看着路西法的面容，掌心驀地感受到了細微的摩擦。

——路西法的指尖動了一下，他正在嘗試醒來。

鴉羽般的長睫輕顫，下一刻就會睜開雙眼。

上帝鬆開握住路西法的手。祂做了一個決定。

一個既冒險，又說不上是否正確的決定。

*

路西法自黑暗中醒來。

視野內還有些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深淵的力量不再躁動，而是陷入了一種近乎詭異的靜止狀態。

目之所及漸漸清晰起來，路西法抬起手——抓住了一個發著光的提燈妖精。

提燈妖精不過他一個手掌大，被他抓住的那一刻身軀明顯緊繃。路西法直起身子，鬆開箍住妖精的手，掌心向上攤開，妖精看了片刻，慢悠悠地坐到了撒旦的掌心上。

妖精的膝彎卡在路西法的掌心邊緣，兩條腿懸在半空，路西法嘴角噙笑，眼底卻沒有笑意：“你在這裏做什麼？”

自從他從深淵回來感到不適后，他就下令不準任何惡魔進入他的寢殿，能隨意進出的只有別西卜。

妖精先是沉默，半響后才道：“我迷路了。”

路西法笑容不變：“說真話。”迷路？真虧這個妖精能想出這種不着邊際的謊話。

“想來看看你。”

“想到需要跑來這裏看？膽子倒是挺大，”路西法話語中意味不明，也沒有追究這個妖精沒有用敬稱的事，他彎起食指，摸了摸妖精的腦袋，“你太小了。”

路西法說著便收回手，起身離開了床鋪。妖精從他手上站起來，懸浮在空中，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祂出現在房間裏這個問題就這麼過去了？也就是說，路西認為“迷路了”是漏洞百出的謊言，而“想見你”這個本應該同樣經不起推敲的說辭卻是真話。

有那麼一瞬間，上帝以為自己身上的光幕被看穿了，但隨即祂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真的被看穿了，路西法肯定不會像剛才那樣對祂笑——雖然那笑容並不是真心的。

上帝的困惑很快就被解開了。祂跟在路西法身後出了寢殿，親眼見到路西法在與別西卜交談，剛想跟過去便被三個真正的提燈妖精圍在了中心。

上帝向路西法離去的背影看了一眼，幸好祂之前對深淵的震懾還在，它們暫時還不會再度發瘋。

身旁有妖精伸出手想要牽住祂，上帝向後退了一步，躲開了妖精的觸碰。

“我們沒見過你，”妖精們對祂的後退也不生氣，繼續說，“你的光很特別，邊緣有一點點金色，和我們不一樣。”

因為這是光明神力造出來的光幕，不是妖精天生自帶的薄光。上帝問：“很明顯嗎？”

“不明顯，”妖精搖頭，“我仔細看才看出來了不同，那些比我們大很多的種族肯定看不出來。”

另一個妖精又問：“你為什麼跟在陛下身後呢？”

“我跟着他從寢殿出來。”

“寢殿？”妖精小聲驚呼，隨即發出了一連串疑問，“陛下不讓其他人進他的寢殿，你為什麼要跑進去呀？陛下罰你了嗎？你受傷了嗎？”

話好多。上帝心想，但顯然妖精已經把祂看作是同類了，哪怕這些妖精並不認識祂，也察覺到祂的光和自己身上的光並不太一樣，但妖精們依然選擇了關心這個陌生的“妖精”。

難得地獄還有如此單純的生靈，也難怪路西會在祂面前主動提起這個種族。上帝內心的抵觸消退了不少，祂簡單回答了妖精的第一個問題：“我想見見他。”

妖精們集體倒吸一口冷氣，旋即緊張地問道：“那你怎麼跟陛下解釋的？”

“我說我想見他，他沒有生氣。”上帝覺得妖精們的表現有點緊張過度，路西雖然很驕傲，算不上平易近人，但也不會苛責他人。

祂忽然想起路西法的話：“他只是突然對我說‘你太小了’。這是什麼意思？”

上帝總覺得路西法的話應該不是單純地指祂現在的妖精體型小的事。

聽了祂的話，妖精們彼此間對視一眼，片刻后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是……就是我們太小了。儘管你愛慕陛下，但我們和陛下是不可能的。”

上帝倏地愣住了。

愛慕？妖精們怎麼會產生這種誤解？

見祂不說話，妖精們自以為這樣直白的話傷到了這個陌生的同伴，匆忙安慰道：“沒關係的。好多惡魔都喜歡陛下，那些試圖爬床的惡魔都被趕出萬魔殿了，但是陛下還允許你跟在身邊，肯定沒有討厭你。”

上帝還在想剛剛的話：“我沒有愛慕他。”

“那你還想去找陛下嗎？”

“……想。”

妖精們又笑起來，笑聲中頗有幾分“別裝了”的調侃。

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