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理服人

有那麼一瞬間，貝希摩斯以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言靈，又或者身後的魔女其實是個隱藏了實力、會言靈的高手。

破碎的玻璃碎片靜靜地躺在地上，將窗外的血月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數個部分。來者輕盈地站在沒有碎片的地板上，隨意地依靠在窗邊，修長的五指撫過還頑強地掛在窗沿上的細小碎片，觸碰過危險鋒銳的尖端。

潔白繁複的長袍，上好的布料，是天堂的款式；如墨的雙眸，黑色的長發，在背後收攏起來后消失的漆黑六翼，標準的墮天使特徵。如果不是他長着一張路西菲爾的臉，貝希摩斯恐怕只會認為這是一個剛剛墮入地獄的膽大包天的普通墮天使。

可他偏偏長着一張路西菲爾的臉。

長了一張路西菲爾的臉啊！

貝希摩斯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但他好歹還有點身為大惡魔的自覺，因此他此刻雖然內心翻江倒海，但身體還是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只是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這個長了一張路西菲爾臉的墮天使，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該順着他的話回一句“日安”，還是應該先質問一句“你到底是真的路西菲爾還是被派來特意來戲弄我的惡魔”。

“你……你……”

他“你”了半天，依舊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破窗而入的墮天使開口：“路西法。”

“啊？”貝希摩斯一愣，“你和路西菲爾是什麼關係？”

路西法：“……”

路西法以一種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連貝希摩斯身後的魔女都是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但考慮到他突然墮天這件事對於外界的其他生靈來說確實是一件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路西法簡短地解釋道：“墮天前和墮天後的關係。”

貝希摩斯身後的魔女小聲提醒：“這位大人的意思是他改了名字。”

雖然同樣搞不清狀況，但她還是很謹慎地用了敬稱來稱呼路西法。

可如果事實真如他所說的那樣，那他又為何會突然墮天？要知道路西菲爾在天堂享有無人能及的崇高地位以及最頂尖的生活，魔女實在是想不通他為何要放棄這些，跑到地獄這個荒蕪貧瘠到原住民都不樂意待的地方。

“我當然知道，”貝希摩斯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比起委婉的魔女，他說話就直接多了，“墮天，哈，你怎麼想的？來我的宮殿又想做什麼？”

正面對上號稱擁有神六分之五力量的路西菲爾——不對，該改叫路西法了——貝希摩斯內心忐忑。不過他雖然心裏犯怵，但作為地獄的大惡魔，明面上的地獄最高戰力之一，特別是在現場還有其他惡魔、魔女在的情況下，他認為自己起碼應該表現得硬氣一點。

路西法直起身子，離開了窗邊。他的眼神掃過房間，在空着的椅子上多停留了兩秒，一旁侍立着的惡魔侍從立刻把這把椅子搬到了路西法身邊，供他坐下。

路西法輕笑了一下，悠閑地坐了下來。

貝希摩斯琥珀色的龍瞳看向那名惡魔侍從，特殊的菱型瞳孔危險地眯起，逐漸變成一條細長的線。被巨龍盯上的惡魔止不住地瑟瑟發抖，深知這是貝希摩斯即將發怒的徵兆。

惡魔此刻內心懊悔，可路西法身上那種久居上位的氣勢太強，墮天使一個眼神看過來，他就下意識地給他搬了把椅子。

他今天可能就要交代在這裏了。

貝希摩斯身後的魔女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那個給路西法搬椅子的惡魔，眼角忍不住抽了一下：怎麼想的啊，這是你該表現的場合嗎？！

不過她沒閑心擔心那個惡魔了，房間內的氣氛很微妙，這種大人物對峙的場合總是很容易殃及池魚，而她顯然屬於極有可能無端受害的“池魚”。眼下魔女很想找個機會開溜，她的眼睛在路西法和貝希摩斯身上來回打轉，思考着該如何開口，才能讓自己在不觸怒兩位的情況下安然無恙地離開。

路西法單手支頜：“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貝希摩斯冷哼一聲，不再瞪着那名惡魔侍從，他一抬下巴：“都出去。”

最壞的結果就是打起來，倘若真的打起來，讓他們在這裏待着也只會礙事。貝希摩斯可沒有“出手注意分寸”“不傷及無辜”的想法，要是他們在打鬥過程中被波及，丟掉性命也只是他們自己倒霉。

魔女立刻站起身告退，步伐優雅但腳步飛快，惡魔侍從在心裏鬆了口氣，貝希摩斯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總算撿回一條命。

等房間內只剩下他和路西法，貝希摩斯挑眉：“開始談吧。”

不是要單獨談談嗎？現在房間內已經被他清場了，貝希摩斯也很好奇他為什麼放着好好的天國副君不當，要跑到地獄來。

然而路西法話鋒一轉，笑盈盈地看着魔龍：“我想了想，突然又覺得事關重大，還是把所有大惡魔都聚集到一起再說比較好。”

“你當我傻？”貝希摩斯睨了他一眼，感覺自己被對方看低了，“把所有大惡魔都叫過來，好讓你來個瓮中捉鱉，把我們一網打盡？”

原來還不是純傻。路西法在心裏重新評估了一下貝希摩斯的智商，看起來沒辦法輕易忽悠過去了。

但這條路走不通，他還可以迂迴地來。路西法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裏扮演了半個多月的撒旦，對於自己的這些未來手下還是有些了解的。

惡魔最大的特點便是自私自利，他只需利用貝希摩斯的這點心理，稍稍挑撥便可以讓他乖乖把所有大惡魔都找來。

路西法笑着：“假設你和我的單獨對話進行得並不愉快，出現最壞的結果，你死於我的手下。那你剩下的大惡魔‘同伴們’會做什麼呢？會為你報仇嗎？”

答案顯而易見，不會。不僅不會，他們不來趁機為自己謀求利益、分割掉自己的財產就不錯了，最多掉幾滴鱷魚的眼淚——不，這也不太可能，他們大概率只會說一句“知道了”，然後繼續該做什麼做什麼。

見貝希摩斯垂眸思索起了另外四個大惡魔趁火打劫的可能性，路西法繼續說道：“所以，你單獨在這裏和把所有大惡魔叫過來又有什麼區別呢？”

好像沒什麼區別。一個他打不過路西法，五個大惡魔聚集起來也未必能打過。

要死一起死，憑什麼只有他單獨面對路西法。

貝希摩斯抬手，小臂上頓時幻化出兩隻漆黑的鳥類使魔，他對站在自己手臂上的使魔道：“去找巴爾和羅弗寇。”

兩隻使魔立刻伸展羽翼，穿過破碎的窗戶向外飛去，分開飛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

貝希摩斯轉過頭：“他們兩個大概過一會就能到。另外兩個一直不喜歡待在地獄，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凡間的哪個角落裏閑逛，但羅弗寇那裏說不定會有他們的通訊水晶。”

羅弗寇一踏入房間，在看到路西法的一瞬間就大致理解了現在的情況，他在心裏對着貝希摩斯暗罵了一聲“蠢貨”。

巴爾則是直接出聲，他在看清路西法之後先說了句“我操”，然後一腳踹斷了貝希摩斯的椅子腿：“你就不能有點捨己為人的精神？！”

貝希摩斯眼疾手快地跳起來，這才沒有和散架的椅子一起摔到地上：“你在說什麼屁話？！我捨己為人，出了事後方便你第一時間得到消息跑路是吧？”

他們兩個當即扭打在一起，路西法看向面露嫌棄的羅弗寇：“你怎麼看？”

“我只能說打得好。”羅弗寇在內心把一個蠢貨改成了兩個廢物，僵硬轉頭，天堂的晨星笑得很美，但在羅弗寇眼裏已經和不懷好意畫上了等號，“你想要什麼？”

如果不是知道上帝一向不理會惡魔，羅弗寇此刻甚至想向上帝祈禱，讓祂趕緊神降把路西菲爾帶走。

“把剩下那兩個大惡魔叫回來。”

“我找不到他們。”

“真的找不到嗎？”路西法笑道，“那為何每次聖戰，他們兩個都能及時趕回來參戰呢？總不會是他們在外面也時刻掛心地獄動向吧。”

每次聖戰時五個大惡魔都能到齊，給了天堂一個“大惡魔一直生活在地獄”的假象，然而當路西法去了另一個世界后他才發現，原來地獄的最高戰力一直處在不全的狀態。

“我的耐心有限。三、二……”

周遭的壓迫感瞬間暴增，羅弗寇一臉麻木地拿出了梅菲斯特和尤維亞的通訊水晶。

除去上帝能夠直接神識通話，想看誰看誰，三界現如今的聯絡方式大致只有兩種——使魔和通訊水晶。

前者必須要知道對方的大致位置，後者則只需要通訊的兩人各持一塊通訊水晶，在其中刻下專屬的魔法陣，就可以實現隨時隨地的通訊。

羅弗寇在路西法的注視下乾巴巴地說道：“急事，速回。”

片刻后，梅菲斯特和尤維亞踏入房間，房門在他們進來的第一時間就被關上，磅礴的魔力構築起的結界徹底顯露出來，暴露出真面目，強硬地杜絕了他們逃跑的可能性。

“上帝啊，”梅菲斯特看看路西法，又看看早就在此的三個大惡魔，絕望了，“我恨你們。”

尤維亞沒說話，只是目光不善地盯着羅弗寇，看得羅弗寇不好意思地扭過頭。

房間內的五個大惡魔各懷心思，瞥向彼此的眼神都充斥着恨不得立刻殺了對方的殺氣，氣氛一時間有些過分寂靜。

最後羅弗寇硬着頭皮上了：“路西菲——”

“路西法。那個名字已經被我拋棄了。”

“好的，路西法，”羅弗寇從善如流地改口，“你到底想要什麼？”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你到底受什麼刺激了”。

“我不願在天堂當一個聽話的傀儡，每日活在上帝的操縱之下，所以我拋棄了那些束縛我的戒律和七美德，自深淵中接受洗禮而來，”路西法開口就拋出了一個驚天炸彈，“至於我想做什麼……我相信你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從前在天堂，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國副君，如今到了地獄，自然不會願意與大惡魔玩什麼井水不犯河水的平分領地。

聖子彌賽亞尚未誕生，人類的出現更是遙遙無期，第六次創世大典上上帝逼他墮天時用的借口以及他反抗的理由不能直接照搬到現在，路西法需要另找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何突然墮天，並且帶動天堂的天使跟他走。

因太過驕傲而不甘屈居於上帝之下，於是寧願在地獄稱王也不願在天堂當一個任上帝擺佈的天國副君，聽起來還算是個合適的理由。

路西法也不管眼前神色各異的五位大惡魔信不信他的這番說辭，他已經墮落為墮天使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只要讓五個大惡魔簽訂契約，在明面上承認他為地獄之王，兵不血刃地解決這件事就可以。

現在的情況，他們想不承認也不行。

就像之前貝希摩斯質疑他時說的那樣——把所有大惡魔都叫過來，他好把他們一網打盡。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抵抗都失去了意義。

“我並非在質疑你的實力，”畢竟他一個能打他們五個，羅弗寇深吸一口氣，“但這裏不似天堂，地獄惡魔都是些習慣於陽奉陰違的傢伙，你不會指望這種傢伙成為你的部下，替你效勞吧？”

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說路西法現在勢單力薄，難以真正管理整個地獄，成為實至名歸的地獄之王。羅弗寇說的確實是實話，哪怕加上此前就已經墮落了的墮天使，現在地獄裏的墮天使數量依舊遠遠少於地獄的原生惡魔。

“不必擔心，”路西法笑道，“等到後天的創世大典，我便能擁有一支墮天使大軍。”

哪怕數量很有可能會比不上另一個世界，但依然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強大助力，路西法的視線掃過五個大惡魔，唇角勾勒出淺笑：“現在，我們來簽訂契約吧，習慣於陽奉陰違的傢伙們。”

羅弗寇臉色鐵青，一時失言，沒想到挖坑給自己跳了。

“如果不同意，我們可以先來打一架。”

五個大惡魔面面相覷。

路西法最後成功“以理服人”，收穫了五個大惡魔的契約，他收起契約書，心想，現在只需要等待後天的到來。

後天的創世大典，將是他最後一次與創世神耶和華的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