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布萊克一隻蹼爪已經失去了知覺,他猛地擋在阿金身前,用另一隻蹼爪提起阿金的領子,此刻他顧不得他的動作有多麼粗暴,他扇動寬大的尾鰭試圖為阿金擋住飛來的子彈。
然後他脫開手,任由阿金墜入波浪瘋卷的海水。
已經入海的四條人魚接住了阿金,海浪打得阿金睜不開眼睛,他仰頭朝船上大喊:“布萊克!”
緊接着,他看到布萊克也翻身躍進了海水。
“走!”布萊克渾身浴血,頓時染紅大片海水,他調轉身形,帶着四條人魚破浪逆行而去。
阿金死死扒住一條藍色人魚的背,兩隻手緊緊地抓着他的肩膀,他此時沒有鰓,嗆了太多水,不停嗆咳。
昏昏沉沉地。
耳邊洶湧的海潮聲越來越大,船上人類的怒吼聲已越來越小,起先阿金還能聽見幾點零星的字眼:
“沒攔住……”
“……欺騙……腎上腺素……”
但很快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人魚在海中游弋的速度飛快,只消片刻,他們就游出了人類的射程範圍。
可仍有槍聲傳來,那些槍聲更像是無能狂怒。
不知是安全之後,開始放縱自己的好奇心,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阿金在人魚背上回頭朝着來路回望了一眼。
然後他看見了郁宸。
郁宸似是剛到甲板上,又似乎其實已到了一段時間。他立在船舷邊,身姿高而挺拔。邁克在郁宸身邊說著話,郁宸似乎聾啞病犯了,只是聽着,沒有回應。
阿金看不清郁宸的臉,卻知道郁宸在看他。
——隔着洶湧的波濤,和茫茫煙海。
阿金覺得,郁宸此刻一定很想殺了他。
*
布萊克帶着人魚游到一座空寂的小島上。
阿金在沙灘上滾了一身沙,起來時手腳還有一些生理性的發抖。但他其實沒有什麼感覺,因為已經麻木了。
剛才他抱着人魚的時候實在太用力了。
而且他現在又沒有鞋子穿了,被他寶貝了好幾天的鞋子,已經丟失在海浪里。
更重要的是,連從郁宸那裏偷出來的槍也不見了。
其他人魚開始搜尋可以生火和果腹的資源。
布萊克朝坐在沙灘上的阿金俯下身,伸手捏了捏阿金的腳踝:“我的王子一定受了很多苦。”
阿金看了眼他的腳,想起他的腳從前很嫩的,可現在……
受的那些傷本來都結疤了,又被海水沖開,沖成一片一片縱橫交錯的白色“大裂谷”。
飽經風霜,不堪入眼。
阿金垂下頭,不讓布萊克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和你們相比,不值一提。”
過了會兒,阿金似乎吸了吸鼻子,仰起臉:“接下來,我們一起去忒修斯大陸么?”
布萊克找到了能夠生火的石頭,對着人魚們撿來的枯枝敗葉磋擦。他很熟練,很快就有火光落在他的手下。
布萊克攏着蹼爪吹氣,等顫動的火焰變穩,然後用樹枝把篝火一點一點往阿金的方向挪,一邊道:“先在島上修整。腎上腺素有時效,時效過了我們會萎靡一陣。”
布萊克用抱歉的眼神看着阿金:“可能會需要你照顧幾天。”
阿金說:“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你們照顧好。”
說是照顧,可阿金總也學不會抓魚、捕食小動物。
好在這座島上果子多,他就給人魚們吃了七天的果子。
饒是布萊克體格剽悍,身體底子好,光吃果子也吃出了一臉菜色。可他們沒說什麼,都知道阿金是儘力了。
阿金在島上看了七次日升日落,無聊的時候就翻那張從郁宸那兒偷來的地圖。
就在人魚恢復得差不多,布萊克決定帶他們動身時,阿金的身體出現了變化。
他轉變人形的持久度竟然過了,他開始控制不住地變化成人魚形態。
人魚從人體形態轉化人魚的時候,是不能穿衣服的,尤其是褲子。人魚尾鰭如紗,嬌嫩易傷,轉化時,原本護體的衣物就變成了束縛的枷鎖,能夠很輕易地傷害到他們。
布萊克和人魚過來幫他,阿金竟然滑不留手地鑽進草叢說不/要。布萊克只好在高高的灌木叢外守着。
不知道是不是變成人形時腿腳受過傷的緣故,阿金這次轉化時竟然比上次痛。
他忍着,小心翼翼地褪下衣服、褲子。又小心翼翼地疊起。
他心想,這些不能丟,他到人類的城市還要穿呢。
於是,五條人魚變成了六條人魚。
阿金變成的金色人魚比五條藍色人魚小了很多,但阿金的尾巴最華麗。
他們逆着洋流,往忒修斯大陸趕去。
人魚的速度比所有的魚類都快,饒是如此,他們還是遊了十幾天的時間。
布萊克對忒修斯大陸的外緣似乎很是熟悉,出了海域,帶着他們向淡水河游去。
一路上游得很低,布萊克說這裏已經是人類的區域了,所以一定要小心。
又遊了兩三天,順着越來越窄小、越來越渾濁的污水河,游進了一條暗道。
暗道很黑,還有鋼筋水泥交錯的穹頂。
在這裏說話時會產生好幾個回聲,阿金有些震驚:“人類的城市好臟啊……”
布萊克指了指穹頂。
阿金看見黑黢黢的穹頂上,有一些小洞。
熹微的光線被小洞擠成一束一束羸弱的光束灑下來。
布萊克說:“這兒是人類的‘地下城’,台階下這條臭烘烘的黑河是人類的下水道。人類住在上邊。”
阿金:“哦……”
布萊克:“你在這兒重新轉化成人形,然後換衣服吧。我們送你上去。”
阿金抓住重點:“送我上去,你們呢?”
布萊克看了其餘四條人魚一眼:“還有任務。我們完成任務以後會來城市找你。”
布萊克拿下綁在肩膀上的小包裹,從裏邊取出阿金的衣物抻開。
阿金皺巴着臉:“好臟。”
布萊克道:“將就一下。上邊是人類城市的郊區,我在這片區域有一間人類的房子,房子雖小,廚房洗浴間樣樣俱全。待會兒上去的時候,我指給你看。鑰匙被我藏在房間外的一塊地磚下。你找到,研究下就能打開門了。”
阿金點頭。
布萊克道:“那開始轉化人形吧。人魚前期每次轉化人形,都會比上一次多出十來天的持久時間。你持久度低,自己把握好時間。不過也不用怕,如果你持久度過了有轉化了魚形,就把洗浴間的浴缸放滿水,在裏邊睡上一天。塞壬王族的人魚只需要休息一天,就可以展開再一次的人形轉化。”
布萊克笑了笑:“所以,理論上來說,你完全可以無縫銜接地保持人形。那一天的斷層時間,權當休息。”
於是,阿金渾身髒兮兮地,被布萊克他們送出了‘地下城’。
離別前,阿金鼻子酸酸地朝布萊克他們招手。
布萊克站在出入口陰暗濕滑的台階,舉起殘破的蹼爪對阿金揮了揮手:“照顧好自己。”
這次轉化人形,阿金走路的時候已經很熟練了。
可能是因為他太髒了的緣故,一路上都在吸引周圍人類的目光。
不過他們的眼神並不可怕。
和在船上的獵殺者們不一樣,這些人的眼睛和大多數普通的人魚一樣,沒有攻擊性。
阿金小心翼翼地走着的時候,覺得身後有一個影子盯了他很久很久。他終於忍不住回過頭,就對上一個乾淨老人慈和的目光。
阿金心裏警鈴大作,轉身就要加快步子,就聽見老人喊他:“孩子,你迷路了么?”
阿金一邊快步走,一邊搖頭。接着,他就看見老人小跑着跟了上來,手裏還拿着一塊麵包:“孩子,那是走投無路了?”
眼看着那老人氣喘吁吁,不但沒什麼壞心思,反而像在關心自己。阿金忍不住慢下腳步回答他:“沒有……”
那老人喘了喘,拆開麵包紙。
他不顧阿金手上掙扎,用麵包紙給阿金擦着手上的污漬。然後把柔軟的麵包送到阿金髒兮兮的手裏:“孩子,餓了吧?吃吧……”
阿金的確是餓壞了,只不過強忍着。看到麵包,想起在郁宸那裏吃過的吐司。
他看了老人一眼,莫名地,又想到了老布魯斯。
他心裏酸酸地,肚裏餓餓地,一時間沒忍住,抱住麵包狼吞虎咽了起來。
老人也不嫌他臟,拍着他的背脊:“慢點吃孩子,以後啊……可不準想不開了……”
老人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個卡片,遞給阿金:“收好。如果遇到困難就打我的電話。不要再做傻事。”
阿金看了眼卡片,大致判斷得出他的用途。
只是他還是不太理得清楚老人說的“想不開”和“做傻事”是什麼意思,但他剛吃了老人的麵包,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阿金不知道,老人看着他從城市的地下排水區域出來的時候,還當他是個試圖用下水道淹死自己但失敗了的輕生者。
畢竟哪有人從排水區域髒兮兮地爬出來,還能保持一臉平靜。
阿金看着老人,心裏茫然疑惑,還有一些酸酸軟軟。
作為人魚,他對危險有很敏銳的辨別力。
他沒有在老人這兒感受到一絲一毫的危險。
甚至,他產生了一種老人在照顧他的錯覺。
讓他想到老布魯斯。
一時之間,阿金竟有些恍惚。
他不由自主就問:“旅館裏,有浴池嗎?可以洗澡洗衣服嗎?”
老人笑得眯起眼睛:“可以。”
阿金跟着老人走,一路上偷偷記着來路。
他心想就去看看吧,反正他到人類的城市也免不了和人有交流,他覺得老人很好,是個很安全的學習對象。
他跟在老人身側走,聽老人說話,怕露出馬腳,只嗯嗯地回應,很少發表意見。
走着走着,街上行人漸多,阿金緊張,貼近了老人。
又走了一會兒,阿金在人聲鼎沸的廣場上站住腳步。
他抬頭看着不遠處,惶恐不安地縮起瞳孔。
老人轉過頭:“累了?”
阿金伸出手,指着廣場上一座三人高的大雕塑,輕聲問:“那是什麼……”
雕塑是等比例放大型的,可以看出被雕塑的對象有多麼完美的身段和五官。
他的身姿挺拔悍利,臉上神情冰冷。
高高在上地俯視眾生。
老人“啊”了聲:“他是郁宸。忒修斯城的拯救者,你是外地的吧?沒見過他,總該聽過他的名頭吧?”
這時一個身形高挑挽着頭髮的女人路過,看了阿金一眼,嗤笑了一聲:“可真稀罕,忒修斯城竟然有人不知道郁宸。”
女人用一個小盒子彈出一簇火舌,開始抽煙。
她看了郁宸的雕塑一眼,吐了口煙圈:“曾是古地星戰功卓絕的上校。不過白星上沒有國家也沒有軍隊,上校只是曾經。他現在是獵殺者聯盟唯一的七芒星獵殺者。”
女人把煙夾在手裏抖了抖:“人類在躍遷忒修斯大陸的最初,和人魚關係挺好。不過人魚族某位大人物可不這麼想。因一些追溯不到的原因,他和人類的帶頭人竟有些私仇。他殺了人類的帶頭人。人類進行反擊,遭到壓迫和驅逐。在當時,人類處於下風,死掉了很多。”
女人眯了眯眼:“人魚是很殘忍的動物,人類在戰爭里從不濫殺普通人,但人魚在忒修斯城無差別攻擊的時候,連老人和孩子都不放過。”
她繼續道:“一個叫西爾德的男人組建了獵殺者聯盟,起初有點用,後來節節敗退。這個時候,郁宸來了,他加入獵殺者聯盟,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原本強弩之末的獵殺者聯盟,因郁宸的到來,死灰復燃,逐漸呈燎原之勢。剩下的人類得以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阿金呼吸發緊,他小幅度搖頭。
他不敢在此時發表意見。
只在心裏大聲地和自己說:不是這樣的……人魚才不兇殘呢,人魚都很溫柔的,才不會捕殺老人小孩,才不會!
老人似乎察覺到阿金的異樣,扭過臉來問:“怎麼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