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裝配整齊的高大人影自分亂的草叢中緩緩站起,被通感手套貼肌膚包裹的手指可見修長,隨意撣掉了身上的雜草碎葉,又在原地凝望着巨樹森林的方向站了許久。
距離上次見到白狼,已經三天了。
司南其實不大相信什麼“下次見”,他認為白狼應該只是將他看做了一個普通的、物種上的同類,分開后,或許白狼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只是,除了管理麋鹿的時間外,司南幾乎全天遊盪在森林邊,每當他問起自己為何不在鹿群邊休息,心底都會自然的找到借口,比如,反覆高熱需要水潭降溫。
而這一晃,就是三天。
剛剛司南只是在身體稍有好轉后拍攝一些自己入鏡的環境圖片,充當任務記錄圖影應付檢查,完全沒想到白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探索者的裝配繁重瑣碎,解除時一定會有聲響,白狼的五感何等敏銳,司南只好就地隱藏,也就註定了黑狼無法出現的結局。
看着白狼多次仔細探查還是一無所獲的失落模樣,司南其實也有所動搖……只是見一面而已。
可很快,他又會想起自己之前的決定。
只用獸形偶爾見面,應該產生不了多大影響,但是人身見面還不到時候,畢竟,如果司南不出現在白狼的生活中,那麼嚴寒季到來前,白狼都是絕對安全的。
當然,最現實的原因其實是司南在白狼眼皮底下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脫去這身繁瑣的裝配,便只能看着白狼被其他聲音吸引而離去。
今天是晴日第六日,只剩下兩日,八日安全期限就要到了,到時雨期隨時可能到來,也就代表,司南隨時都有可能被基地召回。
那樣下次見面,不知在何時了。
前路彷彿被濃霧籠罩,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未知,或許當下就會踩空,墜落幽暗的深淵。
銀灰頭盔映着日光,下頜線條繃緊的男人緩緩嘆了口氣,拉開了腳邊的工具包,指尖在頸側輕按,頭盔應聲解開鎖扣。
敞開的工具包先是接住了鐵灰色的頭盔,散落成串的設備裝配,然後是隨身的配件包裹,急救物品……略顯笨重的隔離防護服,以及最後那件輕薄的貼身減壓衣。
高大英俊的黑狼甩動着蓬鬆油亮的毛髮,前爪踩着柔軟的草葉,適應着身體的轉變。
黑狼垂首用鼻端將自己的裝備小心的塞入包中,再用尖牙試探的咬住拉鏈,輕輕拉扯合攏,而後將工具包的背帶銜在口中,修長的四肢從踱步小跑,漸漸變為大步奔跑。
他將工具包藏在一處隱蔽的石縫中,林中飽含怒意的狼嘯傳來,黑狼抬首看去,雙目銳利如幽藍寒冰,毫不遲疑的扭身,大步跑入彷彿蘊含著無限危險的昏暗密林之中。
*
這麼巨大的白狼,竟然也是獸人?
怎麼可能!他可從來沒見過——!
鬃鋒張口就要否定,卻眼看着白狼微微低頭,目光明顯是在觀察女孩身上的傷痕。
竟然……真的是獸人。
鬃鋒緊張的咽下口水,臉色變換,那種來自本能的恐懼被漸漸壓下,仰望着白狼的目光中摻雜上複雜的色彩,生死時的怯懦又被很好的掩藏起來。
他並不將金子拒絕的話語放在心上,弱者從來就沒有權利說話。
鬃鋒被人從地上扶起,驚駭的情緒平息后,他惱怒於白狼竟然給他下馬威,推開想要繼續攙扶他的狗腿子,走向白狼。
剛靠近些,白狼獨屬於猛獸的威懾感就讓鬃鋒臉色發白,身體也不自覺的在發抖,他只能停下腳步,默念這也是獸人,張嘴就還是高高在上的欠揍語氣,“你是她老大?那就好說了。”
“我看上這小鼠可有段時間了,只是被你搶了先,當然,現在你還可以把這她交易給我,想要什麼東西,隨便開口。”
白狼確認了女孩的身上大多為擦傷摔傷,遠處的樹下是折斷的枝幹,被壓倒的灌木,加上幾人的站位,來時還正巧看到縭弋站在中間,扶着金子起身。
這裏發生了什麼,簡直不言而喻。
白狼這才給了鬃鋒一個眼神,幽綠眼眸高高在上的、冰冷的俯視着他,任何人在這種眼神下都會從骨子裏滲出寒意。
看着男人張口閉口就是將人當做貨物交易的模樣,白狼毫不隱忍的的發出了威懾的長嘯。
鬃鋒被猛然震退數步,雙腿發軟,若不是在心中默念這是獸人而已,他早就癱在地上了。
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再一次被羞辱了,咬着牙翹起嘴角,“兄弟,變回人聊聊啊。”
金子被氣得眼眶泛紅,死死咬緊牙關,但她又說不出什麼有效反擊的話,只能能攥緊雙手,想着,自己的獸形要是更厲害點就好了。
如果她的獸形不是松鼠……
意外的是,白狼踱步間變為青年模樣,微光穿過層疊的樹枝灑在蓬鬆柔軟的鉑金長發,順着肩頭滑落,青年裸露的胸膛瑩白細膩,步態利落穩健,微微活動着的手臂線條流暢優美。
明明眾人都站在同樣的環境中,朦朧的光影卻似乎格外偏愛他。
縭弋不自覺的低頭看了看與對方相比自己發黑乾裂的雙手,再抬頭看向已經滿眼都是驚嘆與貪婪的鬃鋒。
她本以鬃鋒那樣身上少有疤痕的就是被親族慣着養成的精緻廢物,可只是這麼一對比……
鬃鋒,原來只是廢物。
“你——!”鬃鋒看着迎面走來的俊美青年,雙眼發亮,舌頭打結似的說道,“你若喜歡那小鼠,就當我送給你了,只要你跟我回去、不!是到我的部落做客!”
鬃鋒其實根本不在意白狼的回答是什麼,黏膩的目光像是吐露毒瘴的沼澤污泥,肆意打量着青年。
他已經開始思考將白狼變成自己的所有物后該多風光,哪怕馴化要打斷利齒和爪子,這也將是他得到過的最有價值且最值得炫耀的奴隸!
縭弋額頭青筋跳起,她磨了磨發癢的牙根,但也聰明的沉默了,甚至往金子身邊走了兩步免得這孩子氣出內傷,站不穩摔倒。
這廢物還以為所以地方都和他們部落一樣,只要是他看上的,不管是不是自由獸人,都能用手段變成他的奴隸。
男人眼中的貪婪打量如有實質,寧楓眉頭緊皺,這是他十分熟悉的彷彿掃視貨物件般的目光,觀察品相、衡量價值……深綠眼瞳頓時凝縮如寒冰。
白皙挺拔的青年邁開步伐,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靠近鬃鋒,毫無預兆的提膝重擊在鬃鋒脆弱的腹部。
變故突然,驟然吃痛的鬃鋒哀叫着,本能抬手反擊,但青年只是冷淡的抬起左臂格擋,隨着一聲骨頭斷裂的脆響,鬃鋒的手臂就彎出了怪異的角度。
緊跟着,青年肌肉繃緊的右臂帶動攥緊的拳頭,重重砸到鬃鋒臉上,將他口中的痛呼慘叫全然截斷。
最後,在鬃鋒踉蹌着後退,因疼痛想要蜷起身體時,寧楓又輕描淡寫的抬腿跟上,直接將人踹飛。
那些保護者都未反應過來,鬃鋒就已嘶啞哀嚎着倒飛出去,一路摧折了不少灌木草葉,直到撞上粗壯的巨樹樹榦發出一聲巨響,這才滾落在地,猛的咳出一口血。
風聲輕柔,光影幽靜。
“小主人!”變成人的綠蛇最先跑向鬃鋒,其他保護者看了看寧楓,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向從前一樣替主人報仇。
被青年冰冷幽綠的眼瞳掃視而過,他們齊齊發著抖,立刻拔腿跑向他們的主人。
寧楓走到女孩從樹上跌落的位置,在附近找到藤筐,將散落的堅果乾貨一一撿起,姿態散漫的走了回來。
青年俊美的面容平淡無波,彷彿剛剛只是隨意拍死了一隻飛蟲,“還好嗎?”
臉色蒼白的金子被縭弋攙扶着,看着狀態不佳,但那雙眼卻晶亮的看着寧楓,“傷的不是很重,但應該,沒法走回去了。”
“嗯,變回來。”寧楓本來也沒想讓傷患帶傷趕路。
女孩身形縮小,變成了毛色赤白的松鼠。
青年蹲下身,修長白皙的手掌小心的捧着毛絨絨的赤白一團,放入藤筐,還用手指幫着小松鼠調整了位置,讓她在一堆堅果乾貨中躺的更舒服些。
縭弋在邊上站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和白狼青年對視的機會,她本以為對方會說些什麼,但那俊美矯健如山中精靈的青年卻只是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就再次變回了白狼,準備離去。
……這就,走了?
縭弋甚至可以確定,青年看藤筐的眼神都比看自己有感情。
這麼一耽擱,那幾人已經抬着他們主子回來了,看樣子還想和從前一樣,打不過就以部落施壓找個說法,縭弋這場戲看的心情舒暢,不介意替白狼收個尾
“還不走?等着給鬃鋒收屍嗎?”
此時鬃鋒已經臉色泛青的暈死過去,縭弋可以斷定這人沒救了,心裏痛快極了,但習慣使然,也沒表現在臉上。
四人懼怕白狼的殺傷力,也同樣害怕回到部落後會遭受的懲罰,但,現在就死還是過段時間死……四人默契的選擇了多活一段時間。
他們就要抬着鬃鋒離去,縭弋卻又開了口,“大白狼,斬草不除根,只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已經銜着藤筐半身走入密林的白狼停住了腳步,回首看來。
縭弋抬臂,指向還勉強能喘氣的鬃鋒,“萬一他們把他抬走了,救活了,你的麻煩事可就來了。”
白狼凝望着縭弋,幽綠的眼瞳微閃。
沒有將對方像野獸一樣撕碎,是寧楓對“同類”身份的最後尊重,但是……
“啊!”
“……狼!”
縭弋與白狼同時循聲望去,只見那四人滿臉驚慌,連滾帶爬的四散跑開,昏死的鬃鋒徹底無人看顧,再次跌在地上,恰巧滾下斜坡。
縭弋緩緩收回手:“……”
好了,這次,絕對救不活了。
鬃鋒身影消失在茂密昏暗的坡下灌木中,下一瞬高大健壯的黑狼自幽暗的陰影處緩緩踏步走出,無辜的睜着一雙幽藍如深潭的獸瞳看向白狼,不自覺的搖了搖蓬鬆的大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