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
虞時頗為哀怨地發現,在他還沒把宇宙通用語學好的當下,卡爾文醫生和謝爾菲斯倒是已經對他的語文水平高看一眼了。
卡爾文要他直接去讀高水平的學術論文,謝爾菲斯倒是好一點——但秘密調查報告的複雜程度也不容小覷吧!Z在部分報告中都沒有使用宇宙通用語!
並且,為了保密,謝爾菲斯甚至委婉地讓他不要向李爾求助。如果有任何看不懂的地方,那就直接去問謝爾菲斯。
虞時能夠理解謝爾菲斯的顧慮,但是這也更進一步加深了他愁眉苦臉的程度。
不過,謝爾菲斯也並不強求他在幾天之內就看完。
前往雅剋星的飛船將在三天之後啟航,航程一共五天。所以,他們可以在丘奇星多玩兩天。謝爾菲斯當然也沒有把虞時拘在酒店裏,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在外遊玩。
恰逢丘奇星今年的花海綻放。虞時一開始壓根就不知道這事兒,是謝爾菲斯在酒店看到了宣傳冊,就詢問虞時是否有意去一趟。
虞時覺得他們難得來一趟丘奇星,當然要去看!
於是,第二天一早,他們便趕赴花海。
丘奇星的花海舉世聞名。這顆星球本就以多種多樣的植物聞名,但這些植物被修剪整齊、精心照料,在龐大的野外土地上肆意生長的時候,那野性蓬勃的美麗能令所有人類感到驚嘆。
花海的觀賞是通過纜車,他們將從一個山谷進入花海,穿梭其中,然後徒步走過高山中的玻璃棧道,最後再利用纜車回到最初的山谷。
相較於這個時代的科技而言,這可以說是近乎原始的遊覽方式了。不過,這畢竟是自然原野的趣味。
虞時興緻勃勃地跟隨着其他的遊客,謝爾菲斯走在他的身邊,看起來也頗為放鬆。似乎有人注意到了謝爾菲斯,不過他們並未過來打擾。
纜車是唯一能體現這一趟旅途科技含量的地方。那是全透明的玻璃纜車,虞時踏上去的時候,暗自慶幸自己並不恐高。當然,這列玻璃纜車也為恐高症患者提供了可遮蔽模式。
他們自山谷出發。
越過茂密的叢林,眨眼間,盛開的花海就已經躍入眼帘,五彩斑斕、遍野繽紛。每一朵花都以極盡燦爛的模樣盛放着,讓人難以想像,這樣擁有蓬勃生機的花朵,居然只能開放短暫的時間。
虞時把下巴磕在扶手上,歪着頭靜靜地望着纜車外的風景。他想到很久以前,他剛生病進入醫院的時候,還沒想到自己會在醫院裏待上那麼久。
他還有心情在病房裏養一株花。他都快忘了他選擇了什麼花。
一開始他很認真,想的是,等到自己好了,他也要將這朵花一起帶出院。
後來,他在醫院越住越久,病痛的折磨越來越深。他已經忘了那朵花是什麼時候枯萎的;他只記得,那朵花的確盛開過。
在某個他正被搶救的夜晚。他瞥見那一抹鮮艷的暖色,想到自己也應該學習這朵花,好好活着。
……他沒能好好照顧那株植物,正如他對謝爾菲斯說過的那樣,他不是一個會養護動植物的人。實際上,他也未必能照顧好自己。
在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後,是醫院、療養院的醫生護士,他的智能管家李爾,以及謝爾菲斯一直在照顧他。
想到這裏,虞時下意識回頭,不出意料地撞進謝爾菲斯那雙平靜溫和的棕色眼眸。他真是太熟悉謝爾菲斯這樣的表情了。
……有時候,虞時感到,那是謝爾菲斯的一張假面。
並不是說那有多虛假,他知道謝爾菲斯對他的確相當溫柔包容;但是,他總是覺得,謝爾菲斯一切的情緒波動都隱藏在那種溫和的表象之下。
他覺得,謝爾菲斯頭頂飄過的彈幕所表現出來的情緒,都要比謝爾菲斯本人更加鮮活。
……戰爭好像殺死了謝爾菲斯的一部分,即便他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
虞時盯着謝爾菲斯的時間有點久了。謝爾菲斯望向他,有點意外地問:“虞時,怎麼了?”
虞時回過神,遲疑了一下,另外找了個話題的切入點:“我發現你總是連名帶姓地叫我,其實你可以叫我小名的。”
“你有什麼小名?”
“家人會叫我時時,朋友會叫我小魚。”虞時說,他的目光中劃過一絲悠遠並懷念的笑意,“……我也希望有人在這個時代這麼叫我。”
謝爾菲斯注意到了虞時的情緒,他不動聲色地問:“為什麼是魚?”
“誒?啊……是因為在我家鄉的語言裏,我的姓和魚是同音的,所以我朋友就會拿這件事情來調侃我。”虞時笑了起來,“很好玩吧?”
“我學過一兩句你家鄉的語言,那很古老……也很難。”謝爾菲斯無奈地承認自己沒什麼語言天賦。
“我知道。”虞時點了點頭,“我對我剛醒過來的時候聽到的話,還記憶猶新呢。”
謝爾菲斯有點意外地挑了挑眉,雖然他的確想要安撫虞時的情緒,才會去學“你沒事,安心睡吧”這句話,但是他還以為虞時已經不記得那句話了。
“我差點沒聽懂。”虞時將目光挪到了遠處的花海,感到這燦爛的美景彷彿烙印在他的靈魂之上,“……但我還是聽懂了。那一刻我覺得……很難表達那一刻我的心情。
“用我的母語的話,大概就是……‘我好像回家了,家裏還有人在迎接我’。”
他是用中文說的,謝爾菲斯沒有聽懂,不過他並沒有在此刻多問。
虞時沉默了片刻,然後低聲說:“我曾經很不能理解,為什麼我的父母做出了這個選擇。事實證明他們是正確的,我的確在這個時代醒來了。但是,他們也永遠留在了我不能觸及的過去。
“我得獨自一人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生活下去。這個時代很友好地迎接了我。可在醒來之前,我沒法確定。我一直以為我選擇了一條死亡之路。”
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將自己的身體冰凍。與其說他是尋求生機,倒不如說,他只是為了讓他的父母心懷一線希望。他自己並沒有那麼樂觀。
病痛讓他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成熟了。只是表現出無害的、積極的、樂觀的外表,能夠讓他得到更多的關注與友好。
謝爾菲斯在此時說:“你在這裏並不是一個人。”
虞時猝然抬眸望向他。
“我陪着你,小魚。”謝爾菲斯耐心而溫和地說,“你在這裏並沒有那麼孤獨。”
在這一刻,虞時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他望着謝爾菲斯的眼眸,望見這個男人的棕色瞳孔中,倒映出花海繽紛的色彩。其他玻璃纜車裏的遊客正在歡呼,因為這是難得一見的盛景。
所以,虞時就什麼都不想問了。
他只是笑了起來,用那種一貫開朗的語氣說:“謝謝你,謝爾菲斯。”他想了想,又說,“對了,你有小名嗎?不能你叫我小魚,我叫你謝爾菲斯——長度都不一樣呢。”
“……謝爾。”謝爾菲斯沉默片刻,然後才給出了這個答案,“你可以這麼叫我。”
“咦,感覺就是省略了後半部分。”虞時說。
“我的朋友會這麼叫我。”謝爾菲斯坦誠地說,“當然,後來他們就不這麼叫我了。”
後來,他們當然是稱呼他為元帥。尊敬、熱切、敬仰。
虞時不明就裏,暗自念了念“謝爾”這個昵稱。他感到這簡短的稱呼的確顯得親昵,就說:“好吧,謝爾,那我以後就這麼叫你了。”
他笑彎了眼,本來覺得很開心,但當他瞥到謝爾菲斯頭頂的彈幕,虞時臉上的笑意頓時尬住。
【這下大揭秘了,原來這兩個人是這麼稱呼彼此的。】
【嘖嘖嘖,他們對着公眾可是一本正經的。他叫他“元帥閣下”,他叫他“虞時先生”,沒想到私底下……】
【小魚、謝爾。聽起來普普通通啊。原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有普通人的小情趣。】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有種養殖魚類的名字,就叫謝爾魚……?】
【是的!你沒記錯!這種魚就是時時和元帥甜美愛情的見證人……不是,見證魚了!】
虞時:“……”
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一抽。
“怎麼?”謝爾菲斯敏銳地注意到了虞時的表情,“我頭上有什麼嗎?”
“……沒什麼。”虞時相當違心地說出了這句話。
不等謝爾菲斯細想,虞時為了轉移話題,不過腦地問出了一個問題:“說起來,謝爾,為什麼你也一直是一個人?”
話音未落,虞時就感覺這個問題好像有點扎心。
不過謝爾菲斯並未表現出什麼異樣,他簡單地說:“我是戰爭孤兒,很早就決定投身戰場,也並不打算尋找伴侶,所以……當然,在戰爭結束之後,我一直一個人,偶爾會與戰友聚會。”
雖然他隱居安迪星十年,但他的生活也不至於封閉到不見客人。偶爾也會有老戰友、老朋友過來拜訪他,或者在附近的星球與他見面。謝爾菲斯也並未孤僻到拒絕這樣的聚會。
說到底,他的隱居只是低調,但並沒有多麼隱秘。
“為什麼你不打算找個戀人?”虞時倒是有點驚訝地關注到了這個方向,“你都已經是元帥了,應該有很多人想要和你共度一生吧?”
雖然……雖然他不知道那些彈幕說的是真是假,但是……呃……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和謝爾菲斯……
總之他就是有點好奇這個問題。
謝爾菲斯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最後給出了一個殘酷直白的答案:“因為我的舊傷可能會讓我成為伴侶的負擔。”
虞時一下子愣住了。
隔了片刻,他問:“有那麼嚴重嗎?這麼多天你一直都挺健康的啊。”
謝爾菲斯語氣淡淡:“只是沒有發作而已。我的年紀越大,舊傷造成的風險就越高。所以,我並不想冒這個險。”
虞時語塞,他憋了半天,最後小聲說了一句:“原來我們是病友啊。”
謝爾菲斯:“……”
他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生病的人當然能更好地理解生病的人,尤其是這種長期病。虞時知道謝爾菲斯並不需要什麼噓寒問暖的關懷,因為病痛的折磨不會因為三兩句問話就減輕,反而徒增煩躁。
虞時選擇了一個相當符合自己形象的回答。
所以,他也跟着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