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簪
兩月時間一晃就過,距離那場驚動三界略顯荒誕的鄴君大婚好似已經過去很久。
三界內每天都有新的事情發生,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很快換了一波又一波,至於“陸時鳶”這個名字,若在茶樓中再有人問起也只會覺得莫名耳熟罷了。
當初收到喜帖千里迢迢跑到鄴都來觀禮的各大世家走了小部分,留了大部分。
緣是三界四年一次的盛大拍賣會要在鄴城內開啟。原本照正常流程,四年之期未到,還差半年,可主辦方硬生生趁着這次鄴君大婚世家雲集,將時間提前了半年。
大家抽空過來一趟不容易,熱鬧的事都聚在一處辦了也就省了半年後再跑一趟,眾人對此沒什麼意見,於是也在鄴都多停留了兩月等待拍賣會的舉行。
而陸時鳶的靈根有商姒夜復一夜的費心滋養,如今的狀態比起兩月前已經好上許多,至少不會再因為催動靈力飛上那麼一會兒就覺得費力了。
她細細感受比較了一下,自己目前的靈力修為應當是恢復到了當初全盛時期的一層。
每天恢復一點點,積少成多,陸時鳶並無什麼不知足的地方,心中對商姒的感激更多了。
這兩個月的時間裏她沒事就往城東行館跑,白天不見人,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必定準時出現在商姒面前,乖巧得像只優雅的家貓。
至於商姒,似乎也開始習慣身上的傳音符總會在自己忙着處理各種煩心事的時候,悄然亮起。
“師姐,這個拍賣會我聽說門檻很高,只有拿到請柬的人才能進,咱們修仙門派得靈山派那樣的大宗門才有,你一會兒要是帶着我們大搖大擺的過去該不會被打出來吧?”城南最熱鬧的長街上,三人安坐於拍賣會場斜對面的酒樓里,低調非常。
現下烈日懸空,正值下午日頭最辣的時候,不過再過幾個時辰太陽落山以後,這最為熱鬧的拍賣會就要開始了。
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條街上的,無一不是想要往上湊一湊熱鬧的。有請柬的直接就走大門進去了,沒請柬的,還有時間想辦法弄請柬,畢竟鄴都西城這塊地方接各種生意的妖魔鬼怪都有,只要你出得起價。
而陸時鳶也帶着兩位同門在此,準備湊一湊這四年一次的熱鬧,見識一下。
女子一身藍絲紗裙,青絲披落,比起數月前在祭天台上濃艷華貴的妝容,屬實是低調了許多。
她纖長的五指圈於杯身上輕點兩下,倏爾,無名指微微抬起,露出一枚外觀樸素的靈戒,笑聲靈動:“小六,傷好以後還沒見識過鄴都君后的特權吧?”
“商姒給我寫了一張‘請柬’,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陸時鳶微微上揚的語調之中藏着難掩的得意,好看的眉眼舒展開來,如四月春風。
這讓一直沉默坐於一旁不曾表態的沈光欲言又止,滿眼複雜。
陸時鳶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師妹,素日裏和他最親,如今短短數月,卻已經如此信任一個目的不純的女人。
陸時鳶不在乎,可他卻記得大半年以前鄴都的人是如何強硬上門將人擄走,如何與掌門交手,如何逼退他劍靈宗數百弟子。
如今搖身一變,指使作惡的罪魁禍首倒成了師妹口中常常念起的那個人了。
簡單用過桌上的點心茶水,陸時鳶便領着小師弟兩人迫不及待上街。
末了,也不忘催促落於身後的沈光速度快一點。
陸時鳶這兩月除了療傷和偶爾幫着商姒追查一點有關妖界陰謀的線索以外,剩下的時間全用來在鄴都城內逛吃了。
關於【如何善用鄴都君后的身份混得風生水起】這一點,她早已得心應手,甚至都能出本書。
早就聽說鄴城這個拍賣盛會不日便要舉行,為此,她在商姒面前晃了好幾日,最後打着“入會場探查妖族各大世家舉措”的旗號,成功拿到一張特殊通行證。
紅燦燦的君主璽印一蓋,她在鄴都內還能什麼不能進的地方?
憑着這張特殊通行證,陸時鳶三人成功混進拍賣會場,還被侍從領到了頭幾排視野不錯的位置。
這會兒西邊的太陽才沉落大半,距離拍賣會開始還有一點時間,落日的餘暉將水藍色的天染成漫天的紅,如同女子出閣之時身上的紅妝,艷麗奪目。
陸時鳶和師弟師兄在座位上坐了會兒,很快,會場裏還空着的空位陸續有人落座。
不知是誰低聲道了一句:“看,雪兔族的人來了。”
陸時鳶回頭,順着大門兩側用於通行的長過道望去,果然瞥見兩個年輕的男女白衣襲身,碧瞳惹眼,十分低調在後幾排的位置坐下了。
雪兔族不過是妖界二流小族,甚至連那日的凌淵等人都比不上,陸時鳶收回自己的眼神。
這時,着坐她左右邊的沈光眸光閃動,忍耐許久后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時鳶,這段時日光顧着給小六療傷,都未曾問你身上的舊傷如何了?”
“好許多了,師兄不用擔心,都是商姒的功勞。”似是沒有想到師兄會在此種場合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陸時鳶轉過頭來的時候神情有略微詫異,卻還是如實作答了。
當然,沒忘記提商姒。
也並非刻意,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陸時鳶心中有數,無論自己和商姒之間達成了何等交易,自己是實在佔了大便宜的那一個。
然而沈光的臉上的表情卻在陸時鳶如此袒護的語氣中有了細微的變化:“時鳶,商姒並非善類,你不要輕信此人,她對你好都是有目的的。”
“她……”正欲再補充點什麼,那邊小六一聲壓低的驚呼聲打斷兩人的對話。
陸時鳶的注意力很快轉了過去,沈光只得作罷,打算另尋時機再好好告誡師妹一番。
等到暮色襲來,一輪銀月掛上梢頭,拍賣會場也停止繼續往內納客,四年一次眾人翹盼已久的盛事隨着台上一位老者語畢,正式拉開了序幕。
一件件品質上乘,效力絕佳的靈寶靈藥陸續擺上拍賣台,這些來自三界各大世家的人花錢如流水一般,價格喊出去眼都不眨一下,那些驚人的數字聽得陸時鳶和小六坐在底下暗暗咂舌,原來這就是她們劍靈宗和其它門派的差距。
不過陸時鳶也並非全無參與競價。
“師姐,你剛拍的那把劍是買給師兄的吧?”上一個物件剛剛競價結束,陸時鳶將一把名師打造的松雲劍收入囊中,小六立刻悄悄咪咪探頭過來。
沈光的趁手靈器在上次和凌淵發生衝突的時候壞掉了,陸時鳶這次來,也惦記着這事。
她也不扭捏,被問到了就坦然認下:“是,師兄原本那把靈劍就不稱手,今晚既然遇上了自然不能放過。”錢包豐腴以後陸時鳶總算也體會了一把花錢的快樂。
但有一點,大抵還是窮字刻進了骨子裏,爽完以後她還是會感覺被人拿刀狠狠宰了一下的痛感。
沈光聽完卻頗為動容:“時鳶,其實不必為我諸多費心。”
攻擊性的靈器,又是常見的武器類型,是以參與競價的人不少,一把品質中上的靈劍竟然賣到了二十萬靈石,這幾乎抵得上他們劍靈宗全宗上下大半年的收入了。
然而陸時鳶暗自心疼完以後卻還是沖人展顏一笑:“無妨,師兄,商姒怕我沒錢花給了我很多很多的靈石,剛剛花出去的這點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你要謝,就謝商姒,她真的很好。”陸時鳶說話的時候眼神亮亮的,晶瑩的碎光在裏頭輕漾着。
三句不離商姒,沈光剛到嘴邊的話又被噎了回去。
“下一個物件,是著名的煉器大師胡天錫胡大師煉製的一支金步搖,有清心聚神之效,以防修鍊之時走火入魔,雖不是什麼攻擊型的靈寶,但造型精緻獨特,又是出自名師之手,所以十萬靈石起拍,諸位有興趣的話可以買回去給家中姐妹或者夫人,想必會是件好的禮物。”
不是攻擊防禦類靈寶,功效又這麼雞肋。
拍賣師話音落地以後,有那麼幾息時間全場靜得可怕,這也讓主辦方有那麼一瞬間的為難。要知道,如果物品無人競價可是要退回處理的,屆時,對他們拍賣會的名聲也有損害。
好在,片刻的靜默以後終是有人出價了。
“十一萬。”只在低價稍稍往上提了提,聲音來自後面幾排的位置。
陸時鳶回頭往後望了眼,烏泱泱的全是人根本什麼也看不到。
“十五萬。”她試探着往上報了點。
壓根沒想到陸時鳶會開口參與競價,沈光和小六都愣了愣,似是不太能理解這支金步搖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能值十五萬。
然而沒等他們想明白,後排剛剛落下去的聲音又再響起了:“二十萬。”
“二十五萬。”陸時鳶再次開口。
“三十萬。”竟價的人似乎是和她犟上了,這會兒,周遭一道道看熱鬧的眼神落了過來。
說實在的,有點眼見力都看得出這支金步搖頂了天值二十萬,開價的人這麼抬明擺着是要和陸時鳶過不去。
可陸時鳶想買這支金步搖也不是為了自己,打拍賣師將物件從木盒裏拿出來的第一眼,她就覺得這支金步搖真的很適合商姒,甚至都已經想像出對方戴上步搖和自己說話的場景。
商姒喜歡這些金燦華麗的物件,從平日的着裝打扮上就能看出。
上至佩於額間的眉心墜,下至圈於足踝的銀色腳鏈,左手環着最愛的金鏈系連五指,玲瓏小巧的鈴鐺時常一煩心就被晃得叮叮響。
陸時鳶想,如今看來落落大方心思縝密的鄴都女君興許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是鄴都備受寵愛的小公主,不過是流逝的時光,將人雕琢成萬眾所期待的模樣。
兩人認識的時間不長,身份地位皆不對等,然而這段時日相處下來陸時鳶看見對方在用心去做應承自己的每一件事,把她納入自己人的範疇,當自己人去對待。
不說別的,光是她手上這個不起眼的靈戒裏頭,就有海量的靈石和諸多令人眼紅的靈器靈寶。
這些,商姒隨手就給她了。
以至於她總想着什麼時候能回報商姒一點就好,可想歸想,現階段的自己實在太弱了。
所以陸時鳶朱唇輕咬,把心一橫,正準備再往上加價的時候——
“師姐你瘋了啊,就算有錢也不能這麼花啊!”見陸時鳶還要再喊,小六眼疾手快將人拉住。
小六說出了沈光的心裏話,他緊皺一雙俊眉,滿臉的不贊同。
有些東西它不值這個價,無謂意氣用事。
陸時鳶湧上心頭的那股熱切勁被小六這麼一喊,瞬間被理智壓倒。
她總算清醒了些,略有些木然地張了張唇:“買這步搖我沒打算花商姒的錢,這些年在劍靈宗我自己也攢了一點。”
“這金步搖的效用很雞肋。”沈光說出實話。
“——五十萬。”忽然,出現了第三者競價。
正當她們這邊爭執不下,其它人也跟着看熱鬧的時候,會場二樓一道噙帶笑意的女聲傳了出來。
這一意外的插曲讓眾人紛紛側目。
拍賣會場裏的二樓隔間向來用來招待身份不俗的貴賓,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無人知曉開口競價的人是什麼身份,總歸,開價者底蘊深厚便是了。
神秘貴賓看上的東西,再加下去恐怕會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人。
也不是什麼非要不可的靈器,思來想去,後排那人還是悻悻收手,不再開口加價。
而五十萬這個數字早已超出陸時鳶私人承受的範圍內,是以只等拍賣師連問三聲,落錘以後,這支金步搖便收入那位神秘貴賓的囊中。
這一小小插曲並未影響到拍賣會的後續流程,且越是到了後面,越熱鬧,壓軸的東西都出來了,更有極品靈器賣到了千萬。
等到這場盛事落幕,三人也被會場侍從領到前廳交接物件,雖未買到心念的金步搖,可總還收穫了一把松雲劍。
“師姐,還惦記着那支步搖呢?”將靈石劃了過去,這會兒陸時鳶三人侯在此處等着侍從將松雲劍取來,只是小六在耳邊聒噪得很,“你以前都對這類東西不感興趣的,不過是一根功效奇葩的步搖而已,是很漂亮沒錯,但也不值你把自己的積蓄全搭進去吧。”
“小六,師姐求你安靜一點。”陸時鳶伸出食指,闔目重重按了下眉心,隱約可見一股躁意縈繞眉間。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隱含笑意的招呼聲:“陸姑娘。”
三人同時回身望去。
陸時鳶琥珀色的瞳仁里閃過一絲驚訝:“你是……”
“我們之前見過的,畫秋。”女子半彎着眼,朝她頷笑笑。
“我來,是有件東西要給你。”說著,畫秋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巧精緻的木盒。
盒蓋打開,一支熟悉的金步搖安靜躺在其中。
“洛神步搖。”陸時鳶似是已經料到,此刻竟然出奇的平靜。她道出了金步搖的名字,抬眸重新朝眼前的女子望去:“原來是你拍下的。”
也是,鄴都六大鬼將個個修為不俗,手握重權,能上二樓貴賓間再正常不過。
“不過是今日來湊了個熱鬧,恰巧撞見陸姑娘你喜歡,所以做個順手人情借花獻佛,就當為之前在鄴都大牢我的無禮賠罪。”畫秋相貌稚嫩,笑起來的時候與無害的鄰家女孩無異,很難叫人不會生出親近之感,可但凡領教過她手段的人都知道,這人絕非善類。
面前站着三人,畫秋的眼神從頭到尾只落在陸時鳶的身上,並未打算和其它二人打招呼。
洛神步搖失而復得,此刻就在眼前,陸時鳶臉上閃過一絲猶疑,遲遲沒有伸手去接。
畫秋看出端倪,她稍歪了下腦袋,眸中笑意漸濃:“怎麼了呢?”
只見陸時鳶薄唇輕咬,搖了搖頭:“無功不受祿,這根金步搖對我來說過於貴重,你這個理由我不能接受。”
“那,我說是送給你的見面禮呢?”見陸時鳶不買賬,畫秋索性又換了個由頭,低垂着眼擺弄自己的指甲,道,“我六人與商姒雖為臣君,卻情同手足,關係甚好,這一點你應當是知曉的。”
如此,陸時鳶身為商姒的妻子,沒有理由不收畫秋這份見面禮。
好不容易將拍到手的東西送出去,還多費了幾番口舌,等到陸時鳶一行離開以後,畫秋才折身返回二樓的隔間內。繞過內里的屏風,她視野範圍內很快出現一道窈窕虛影,靜坐於靠窗桌前。
“東西給她,已經收下了,”她挨着對面的空位坐下,掀眼朝人望去,“我說,真是奇怪啊阿姒,這麼些年來除了商蘿以外鮮少見你對一個人如此上心,難不成你真把她當做那人了嗎?”
“商姒,她們不是一個人。”畫秋難得語重心長鄭重起來,看似提醒,又像是在告誡。
“我知道。”這時,桌對面的人終於將臉轉了過來。
兩條好看的細眉下方美目微睜,商姒似笑非笑軟靠在後方的椅背上,讓畫秋摸不准她的真實想法:“陸時鳶是我們這邊的人,不過送支步搖罷了,怎麼,這段時間外頭那些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你竟也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