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回春堂後院,姜自明一覺睡到了太陽曬屁股,要不是肚子餓了,他興許能躺到半上午。胳膊腿的酸疼讓他齜牙咧嘴,聽說褚歸六點多就走了,他默默在心裏掬了把同情淚。
“師娘早上烙的雞蛋餅,給你留了兩張。”張曉芳把灶上溫着的餅子遞給丈夫,雞蛋餅涼了有腥氣,沒熱着吃香。
鍋里剩了雜糧粥,姜自明拿大碗盛了,坐在板凳上吸溜:“媳婦我中午要出去一趟,午飯讓孩子們來食堂吃吧。”
“成,正好我中午要做燴丸子。”張曉芳沒問姜自明出去幹啥,“你身上有錢嗎,我給你拿點?”
“不用,今天別人請客。”姜自明搖搖頭,把鍋里舀了個乾淨,他媳婦做的粥太好喝了,苞米粘糯,白米香甜,跟雞蛋餅是絕配。
張曉芳把摘菜的筐搬到姜自明旁邊,挨着他咬耳朵:“你今兒去鴿子市嗎,我攢了點工業票,你去的話給換成布票,我想給老二做條裙子,她一個姑娘,總撿哥哥的衣服穿不像樣。”
“去……”姜自明的去拐了個彎,他答應了褚歸,“你把票給我吧,我下次去。”
“要不還是等月底發了工資,我多湊幾張,順道做兩件汗衫。”張曉芳把豆角掰成兩段,拿過姜自明手上的空碗,“你去忙,我來洗。”
吃過早飯,姜自明把正房裏的兩把椅子修了修,安書蘭說坐着椅子腿晃悠悠的,估計是哪塊兒的楔子鬆了。
屋裏的傢具是逃難回來後上二手市場買的,多多少少有點小毛病,三天兩頭修補,湊合用了十來年。姜自明搡了幾下椅子,穩穩噹噹,妥了。
拍拍衣服上的木屑,姜自明把工具放回庫房,差不多到了出門的時候。
“爸,你要去哪?”姜自明的小兒子撅着屁股在醫館門口的空地上跟人拍紙片,見姜自明跨過門檻,他抓起紙片一把衝過來抱住了他的大腿。
小孩長得胖墩墩的,掛在腿上跟個秤砣似的,姜自明彎腰把兒子抱起來:“你怎麼在這裏,誰帶你過來的?”
姜自明十七歲離家,建國后安書蘭託人幫他做媒娶了張曉芳,目前有兩兒一女,大兒子十三,二女兒十一,小兒子五歲,一個初中一個小學一個念幼兒園,現在都放暑假在家。
糟了,小孩眼神逃避,掙扎着要從姜自明懷裏下來,姜自明見此一巴掌拍在兒子屁股上:“嘿,又背着你哥他們一個人偷偷跑出來是吧!”
他小兒子不知隨了誰,打小調皮,一天天上躥下跳,沒個省心的時候。
“我跟二姐說了的!”小孩叫屈,他屁股上肉多,姜自明輕飄飄的一巴掌對他來說不痛不癢。如願下了地,他扭頭招呼小夥伴們趕緊跑,明顯是做賊心虛。
罵了句臭小子,姜自明改道往家裏去,他得回去說一聲,免得大兒子他們找不到人干著急。
姜自明的家安在衚衕前邊兒,結婚前他跟韓永康一樣吃住均在醫館,結婚後便搬了出來。這是褚正清的意思,雖然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但徒弟畢竟是徒弟,褚正清收徒是為了傳承褚家醫術,讓更多的人病有所醫,而不是指望徒弟們把他當父親孝敬。
再者手心手背的肉還有前後之分,兩個徒弟兩家人,一起住久了恐生嫌隙,分開反而和美,反正在一條衚衕上,就多幾步路的功夫。
姜自明到家才發現大兒子一個人在家,問起二女兒,說是帶小弟去同學那玩了。
“你小弟成日調皮搗蛋,能老實跟她二姐待着?”一家人被小兒子煩得頭疼,唯有大兒子堅信弟弟乖巧懂事,姜自明失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事情的真相,“你弟弟慣會撒嬌,別太縱着他,萬一膽子養肥了給拍花子的騙去咋辦。”
“小弟聰明,拍花子的騙不了他。”大兒子言語間很是放心,姜自明擺擺手放棄與他爭辯,左右衚衕里的都是多年的老街坊,若是進了生人,絕逃不過大家的眼睛。
“得得得,你接着看書,我中午跟人在外面吃,你看着時間去醫館打飯,你媽做了燴丸子。”張曉芳做的燴丸子醬香味鮮,他待會兒必須得狠狠宰向浩博一頓,否則對不起他錯過的燴丸子。
前門那片最有名的飯店當屬京市八大飯店之一的前門飯店,普通人可沒資格上裏面吃飯,向浩博要是有在前門飯店請人吃飯的能耐,何須托關係進回春堂當個小員工,所以他請客的地點在前門飯店後頭的國營飯莊。
姜自明按約定時間進了飯莊,向浩博站起來朝他招手,姜自明往大堂里掃了一圈,立馬明白過來向浩博怎麼選了這兒——想要有面,又不想碰到熟人,考慮得如此周全,看來是早有預謀了。
向浩博有意巴結姜自明,下血本叫了桌好酒好菜,掏錢票時心疼得滴血,他咬牙自我安慰,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姜自明上了勾,他遲早從他身上把花的錢百倍千倍地掙回來。
醬肘子、片牛肉、清蒸魚、油炸花生、涼拌青瓜,姜自明愈發確定向浩博動了歪主意,他夾了塊肘子皮,味道比他媳婦做的差了點,但勝在全是肉,勉強打個八分好了。
“小向你可真大方,快吃快吃。”明知向浩博想跟自己說話,姜自明愣是假裝沒看見,自顧自吃得痛快。
嗝!剛剛那口肉咽太急,噎着了,姜自明無奈停下喝水,向浩博終於抓住了機會。他先是感謝了進醫館的一年多以來姜自明對他的照顧,然後表示他非常敬佩姜自明,在他心裏,姜自明的醫術是回春堂里第一好的。
“你開什麼玩笑呢,有師傅在,我哪敢稱第一。”來了,姜自明聽出了向浩博的話術,他故意賣了個破綻,讓向浩博繼續挑撥。
“褚老爺子六十幾歲的人了,姜師兄這麼年輕,未來的成就必定不會低於褚老爺子,可惜……”向浩博欲言又止,姜自明暗覺好笑,卻仍順着他的意思問了句可惜什麼。
“姜師兄,我把您當自己人,有些話難聽了點,但您別生氣。”向浩博給姜自明倒了杯酒,他聽說褚正清平時嚴禁徒弟們飲酒,姜自明的酒量應該好不到哪去。
姜自明一口將酒喝乾,杯子哐當杵在桌上:“什麼難聽不難聽的,你儘管說。”
向浩博拖拖拉拉的,直到姜自明三杯白酒下肚,臉上浮紅,眼神略微渙散,表現出五分醉意。他方把話說開了:“褚歸是褚老爺子的親孫子,館裏的員工說褚老爺子會把醫館傳給他。”
“哼,他們說傳就傳啊。”姜自明滿嘴酒氣,“回春堂是集體所有,褚歸才二十幾歲,上面不會同意的。”
“褚歸年輕,那韓師兄呢,他是褚老爺子的大徒弟。”言下之意,無論傳給誰,他姜自明都排不上號。
姜自明頓住,悶悶地幹了一杯酒:“我服從安排。”
服從安排四個字是姜自明咬着牙跟說的,語氣那叫一個心不甘情不願。
向浩博低頭掩飾他得意上揚的唇角,抬起時換了副憤憤的神色:“憑什麼您只能服從安排,您和韓師兄同年進醫館,論資歷你們旗鼓相當,論天賦您在韓師兄之上,難道僅因為他是大師兄,您就要處處忍讓嗎?您得為自己打算啊。”
什麼亂七八糟的,姜自明一邊裝醉一邊鄙夷,他有幾斤幾兩他能不清楚?論天賦他遠不及褚歸,論努力他比不過韓永康,他從未覬覦過館長的位置。
說他處處忍讓?向浩博怕是白長了個腦袋。
“怎麼打算?”姜自明打了個飽嗝,滿臉不耐,“行了,謝謝你請我吃飯,改天有空來家裏坐。”
向浩博沒打算一次性透露全部計劃,姜自明的不耐反而讓他覺得自己的棋走對了。見姜自明醉醺醺的,他笑着起身攙扶,姜自明使壞將自身重量壓在他肩頭,向浩博整個人猛地一歪,險些摔在地上。
“看着挺實在的身板,咋恁不中用。”姜自明嫌棄嘟囔,“算了算了,你撒手。”
向浩博敢怒不敢言,一張臉氣得彷彿打翻了的調色盤,他在心裏痛罵了十遍姜自明蠢豬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