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病
韓文下手的很快,楚留香喝的有點兒大了,反應還是比較遲鈍的,他現在非但手不能動,連半邊身子也發了麻,“噗”地坐到椅子上,睜大了眼瞧着韓文。
李玉函夫婦也覺得很驚奇。
柳無眉嫣然道:“韓先生難道怕我這壺酒里也有毒么?”
韓文長呼了一口氣,道:“酒中縱然無毒,他身子裏卻已有毒了……我竟然沒有早先察覺!”
李玉函動容道:“楚兄方才難道已喝下了那杯毒酒?”
“這次倒不是酒害了他,而是他的手。”,韓文連連搖頭。
大家這才發現,楚留香的一隻手已腫了起來,而且還似隱隱有黑氣透出。李玉函失色道:“楚兄是怎麼中的毒?”
楚留香用另一隻手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只怕是撞見了個大頭鬼。”
韓文道:“你方才用手將那暴雨梨花釘一枚枚自地上拔出來的……你以為你的手既沒有破,毒氣就不會自手上透入,卻不知針上的毒已由你指甲縫裏透了進去。”
“可是,你也碰了!”,楚留香忍不住看向韓文。
韓文伸出自己的左手,道:“我沒中毒,是因為我有特殊的武功,百毒不侵!”
李玉函忍不住插口道:“可是,據我所知,這暴雨梨花釘上,從來不淬毒,只因這暗器力道實在太猛,縱然無毒,中人也必死無救。”
楚留香用另外一隻手拍着額頭,又嘆了口氣,道:“李兄話雖說得不錯,但這位仁兄卻還生怕我死得不夠快,所以又在無毒的暴雨梨花釘上淬了劇毒,真是大意了啊!”
李玉函夫婦對望一眼,不再說話,卻將油燈移到那堆梨花釘旁,柳無眉自頭髮上拔下一根銀簪。輕輕挑起了一枚梨花釘,仔細瞧了半晌,燈光下,只見兩人的臉色都越來越沉重。
韓文輕輕咳了兩聲,道:“上面可是真的有毒么?”
李玉函夫婦又對望了一眼,柳無眉道:“嗯!”
楚留香道:“久聞李老前輩學究天人,雖從不屑以毒藥暗器傷人。但對此道卻極有研究,李兄家學淵源,所知自也非泛泛之輩可比。”
“不錯,你們兩口子既然也說釘上有毒。那是萬萬錯不了的了。”,韓文點了點頭。道:“我不擅長這方面兒,你們看着辦吧!楚留香,你不是對毒藥也很精通嗎?”
楚留香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的玩世不恭了,沉聲道:“嗯……在下想請教李兄,不知這暗器上淬的是哪一種毒?”
李玉函也嘆了口氣,道:“世上毒藥的種類實在太多。就連家父只怕也未必能一一分辨得出。”
楚留香呆在那裏,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韓文眯了眯眼睛,道:“如此說來,他這毒是沒法子可解的了?”
柳無眉勉強笑道:“誰說沒法子?”
楚留香緩緩道:“你們何必瞞我,難道當我是小孩么?你們既然連我中的是什麼毒都不知道,又怎麼能為我解毒?”
李玉函夫婦面面相覷,也都說不出話來。
楚留香眼珠子一轉,忽然大笑道:“你們一個個都哭喪着臉幹什麼,至少我現在總還沒有死呀!來。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痛痛快快喝一頓再說。”
他還有一隻手可以動。居然就想用這隻手去拿酒壺,可是韓文又將他這隻手拉住了。
楚留香正是心煩意亂之時,喃喃道:“你為什麼不讓我趁這時候多喝兩杯,等我死了,你就算天天將酒潑在我的墳頭上,我也連一滴都嘗不到了。”
韓文道:“我現在已用至陽至剛的內力,將毒氣全都封閉在你手臂里,只要你不喝酒,保你在一個對時之內,毒性就絕不會蔓延……”
楚留香有些喪氣,道:“一個對時之後呢?在這十二個時辰里,你難道就能找得到為我解毒的人么?”
“無論如何,這總比絕望了的好!”,韓文閉着眼睛,面色陰沉不定,他是有能力幫助楚留香除了身體內的毒的,但他不知道李玉函夫婦到底是想要做什麼,一旦他給楚留香驅毒,自身戰力也會百不存一,性命危在旦夕。
楚留香又大笑起來,道:“呵呵!韓先生!你我交情並不深厚,你也不必幫我什麼!只要讓我把這壺酒喝下去,我一定死不了的。”,他忽然自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劍,笑道:“你看,這就是我解毒的法子,這法子豈非再好也沒有?”
韓文看着他,面色有些難看:“你難道想……”
楚留香大笑道:“常言道:蝮蛇噬手,壯士斷腕。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又何必大驚小怪?”
韓文望着他手中這柄雪亮的短劍,心中不是滋味兒,而楚留香自己卻連臉色都沒有變。
李玉函長嘆道:“楚兄果然不愧為壯士,只不過……”
柳無眉忽然搶着道:“只不過你一定要再等十二個時辰。”
韓文神色閃動,道:“為什麼?”
柳無眉道:“只因我已想起了一個可以為楚兄解毒的人。”,她不等別人說話,眼角一瞟李玉函,又搶着道:“楚兄難道忘了那位只有七根手指的前輩了么?”
李玉函目光一閃,大喜道:“不錯,我竟險些忘了,前兩天四表弟還曾提起這位前輩,說他老人家已在‘古松庄’和熊老伯拼了七天七夜的酒了,還未分出勝負,只要他現在還沒有走,胡兄就一定有救了。”
柳無眉笑道:“既然還未分出勝負,他就算要走,熊老伯也不會放他走的。”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古松庄在哪裏?熊老伯是什麼人?那位七根手指頭的前輩又是何許人也?你們說的這些人,我怎地全沒有聽過?”
李玉函道:“這位能老伯雖然和家父那一輩的許多武林前輩都是好朋友,自己卻並非江湖中人,楚兄自然沒有聽起過他。”
柳無眉道:“至於那位七根手指的老前輩,楚兄卻一定聽過他大名的,只不過他老人家近年為了一件傷心事,已不許別人再提起他的名姓。”
李玉函賠笑道:“這位老前輩人雖熱腸,脾氣卻十分古怪,若是知道我們在背後犯了他的忌諱,我夫婦只怕就休想再有一天好日子過了。”
楚留香倒是心態輕鬆。笑道:“此人脾氣既如此古怪,又和我素不相識,我若去碰個大釘子回來,豈非比死還難受得多?”
柳無眉嫣然道:“用不着你去碰釘子,我們去就夠了,只要我炒兩樣菜給他吃,他就再也不會拒絕了。”
李玉函笑道:“不錯。可是我們卻得快走,古松庄的路雖不遠,可也不近,何況。你至少還要在那裏弄一個時辰的菜哩!”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兩位如此熱腸。我若再推三阻四,就不是東西了,可是……韓先生?你也該陪他去一趟才對。”
柳無眉道:“用不着,韓先生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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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無眉驟然頓住了語聲,只因她忽然發覺韓文雖然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卻已是全身發抖。面如金紙。
楚留香簡直嚇呆了,顫聲道:“你……你……”
李玉函、柳無眉,雙雙搶着去扶他,觸手一摸,只覺他的身子雖還隔着層衣服,卻已比烙鐵還燙手。
楚留香終於也撲了過來,嘶聲道:“你難道也中了毒?”
韓文搖了搖頭。
楚留香道:“不是中毒是怎麼回事?李兄,你……你快瞧瞧他,快……”
韓文面色不變。緩緩的說道:“你難道從未見過人生病么?又何必大驚小怪。”
楚留香愕然,道:“以你的武功怎麼會病了?”
“從前的舊疾發作!沒什麼!”。韓文眯着眼睛,泰然自若,但身子卻不住的發抖了。
楚留香方才要將自己手臂砍下來時,還是談笑自若,此刻卻也已急得滿頭大汗,他倒是古道熱腸,或者考慮到韓文倒下,他自己中毒,要是被仇家尋見……當下,忍不住嗄聲道:“韓先生……這……”
柳無眉柔聲道:“你也用不着太着急,我看韓先生這是因為近日勞累過度,又受了風寒,再加上方才為你一着急,就急出病來了。”
韓文幽幽的說道:“不錯,這病不……不妨事的,兩位還是……還是先去為他找……找解藥要緊。”
他雖然在說“不妨事”,但嘴唇卻已抖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楚留香道:“我的毒才不妨事,你們還是先治他的病要緊。”
“閉嘴!”,韓文皺眉道:“不要亂說話!”
楚留香大聲道:“你若不肯讓他們先為你治病,就算將解藥拿來,我也不吃。”
韓文怒道:“你活到這麼大年紀,怎地還不知輕重!我……我這病就算再等三天再治也沒關係,但你的毒卻連一時半刻也耽誤不得。”
他掙扎要站起來,但剛站起來就又跌倒。楚留香急着去扶他,連話也顧不得說了,只是連連頓足。
李玉函長笑道:“兩位實在義氣干雲,只不過……”
柳無眉道:“只不過韓先生這病,最是不能動氣,我們若不依他,只有讓他的病加重,好在我這裏還有些‘清妙散’,治這種病最有效。”
李玉函立刻接着道:“不錯,韓先生只要每隔兩個時辰吃一包,縱然未必就能痊癒,但在我們回來之前,病情是絕不會惡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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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用“度日如年”這四個字來形容楚留香此刻的心情,實在是再恰當也沒有了,最先是柳無眉毛病發作,然後是無名兇手的殺人暗器,現在非但他自己中了毒,連韓文也病倒在床,不能動了。
這麼多煩死人的事加在一起,卻偏偏連喝杯酒澆澆愁都不行,這日子卻叫楚留香如何度過?
好不容易等了兩個時辰,楚留香用一隻手捧着茶碗和清妙散過去,誰知韓文竟連葯都拿不住,全撒到地上了。
幸好韓文雖未吃藥,病勢卻也未惡化。反而漸漸睡着,楚留香肚子卻已餓得直叫,就叫店伙送飯來。
那店伙偏偏還想討好,賠着笑道:“客官昨天喝的上好汾酒,小店恰巧還有一壺,還是山西來的原裝貨。”
不是“酒”字還好,一提“酒”字。楚留香更是滿肚子怨氣沒處發作,氣哼哼的說道:“老子不是酒鬼,大白天喝什麼鳥酒?”。
那店伙再也不明白這馬屁怎會拍在馬腿上,嚇得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再送飯來時已不敢進來。
韓文這一覺竟睡了五個時辰,到黃昏時。才悠悠醒來,楚留香本來幾乎已以為他睡暈過去了,這時才鬆了口氣,道:“你覺得好些了么?”
韓文笑了笑,還未說話,楚留香又道:“你用不着擔心我。我的毒倒不妨事,除了這條膀子被你點住穴道,不能動外,吃也能吃,就跟好人全沒有什麼兩樣。”
這時屋子裏已漸漸暗了下來,楚留香點起了燈,讓韓文喝了碗粥,韓文的手還是在發抖,連碗都拿不住。
楚留香面上雖在笑。心情卻不禁越來越沉重。
韓文喘着氣道:“他們還沒有回來?”
楚留香瞧着窗外的夜色,默然半晌。終於忍不住道:“江湖之中哪裏有七根手指的武林前輩?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以前雖曾有個‘七指神偷’,但他卻並非只有七根指頭,而是右手上多出兩根駢指,加起來一共有十二根了,何況,此人非但不會解毒,而且早已死了很久。”
韓文道:“如此說來,你認為這夫妻兩人是在說謊么?”
楚留香笑了,道:“他們為什麼要說謊?”
韓文嘆了口氣,又閉起眼睛。
楚留香笑道:“我只希望他們快些回來才好,否則昨天晚上的那位仁兄若又闖來,我們兩個只怕唯有任憑他宰割了。”
這句話說出來,韓文還未怎樣,楚留香自己卻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此刻韓文連碗都拿不住,他自己也只剩下一隻手可以動,那詭秘的刺客若再度前來,他兩人簡直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但此人既然如此處心積慮要殺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楚留香自己當時說這話時,也未覺得怎樣,但現在越想越覺得可怕,情不自禁,緊緊閉起了窗子。
只聽韓文嗤笑道:“他若要來,你關上窗子又有何用?”
楚留香怔了半晌,頭上又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片刻,星月都未升起,雨點卻已落下。四面的人聲,立刻靜了下來,只有雨點敲着窗戶,越來越急,越來越響,到後來,竟如戰鼓輕擊,催人熱血。
這時若有夜行人走動,非但無法聽得到他的腳步聲,就連他的衣袂帶風聲都聽不到了。
“偷雨不偷雪。”
雨夜正是夜行人出沒的好時候。楚留香忽然推開窗子,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院子裏的梧桐也像是變成了幢幢魅影,在瞪着他。
突聽“嗖”的一聲,一條黑影在窗前竄過。楚留香一驚,等他看出這隻不過是條黑貓時,已被嚇出一身冷汗。
韓文也失聲道:“有人來了么?”
楚留香勉強笑了笑,道:“只不過是只瘟貓而已。”
他口氣聽來雖輕鬆,其實心裏卻是說不出的酸楚。他縱橫江湖,笑傲生死,幾曾將別人放在眼裏?就算是面對着千軍萬馬,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但現在,只不過是只貓,就嚇出了冷汗。
夜雨秋燈,一燈如豆,絕世的英雄,竟病困在這凄涼的斗室中,楚留香瞧了韓文一眼,心中惆悵異常。
夜雨秋燈,一燈如豆。
但那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釘”卻還在桌上閃着光,就像是在對楚留香示威似的。
楚留香眼睛忽地一亮:“這暗器既能殺人,便也能防身,現在它既然在我手上,我為何不能用它來殺別人?”
他雖然只剩下一隻手能動,但這隻手卻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五根手指,每一根都很靈活、很有用。他雖然未曾見過這“暴雨梨花釘”,但十來歲的時候,就已將江湖中每一種袖箭的弩筒都拆開來研究過。
只費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他就已將這梨花釘的弩匣打開。用筷子將銀釘都挑在弩匣里的釘槽中。只費了盞茶功夫,他就將弩匣重新裝好。到了這時,他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好,你小子要來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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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又是“嗖”的一聲響。又有條黑影自窗前竄過。楚留香這次已鎮定得多,已看出這黑影只不過還是條野貓。誰知這次野貓竟筆直竄入窗戶。
楚留香笑罵道:“虎落平陽,連你這條瘟貓也想來欺負人么?”
他揮手去趕貓,誰知貓忽然自半空中掉下來,掉在桌子上。“砰”的一聲,桌上的燈幾乎被震倒。楚留香的手去扶燈。眼睛卻瞧着貓,只見這隻貓躺在桌子上動也不動,竟已奄奄一息,就快死了。
貓的脖子上,還繫着張紙條。
楚留香解下來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寫着:楚留香。楚留香,你看看自己現在是否已和這隻貓相差無幾,你還想再活下去么?
楚留香又驚又怒,他從未有今天這麼煩躁過,幾乎忍不住就要大聲喝罵出來,但卻又怕驚動了韓文,只有咬牙忍住。這張紙條非但是他們的催命符,而且簡直是一種侮辱,韓文若是瞧見了這幾句話。心裏又該是什麼滋味?
楚留香知道紙條一到,對方的人也就快來了。他們這次竟不再以卑鄙的手段來暗算,反而光明堂皇的來叫陣,自然是早已算定了自己與韓文非但沒有抵抗之力,而且根本連逃都已逃不了。
他瞧了瞧桌子上奄奄一息的貓,又瞧了瞧床上的韓文,忽然抓起那“釘匣”,竄出窗外。與其等對方進來,倒不如索性闖出去和他們一拚死活。楚留香相信自己還是能夠創造那麼一線生機的!畢竟他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
他只覺全身熱血如沸,竟忘了韓文此刻已全無抵抗之力,他衝出去之後,若再有人來取韓文的性命,豈非正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
雨絲細密,給本已黑暗的夜色又加了一重簾幕,鄰院隱隱有女子的笑聲傳來,更襯托出這院子的凄涼與寂寞。
楚留香掠出窗子,掠上屋脊,一眯眼睛,厲聲道:“朋友你既已來了,還想取我楚留香的性命!那不妨出來一分高下,躲在黑暗中不敢見人,算不得英雄好漢。”
他生怕驚動了韓文,說話的聲音還是不敢太大,卻又生怕對方聽不見,一面說話,一面頓足。
誰知他話還未說完,身後突然傳來“哧”的一笑。一人冷笑道:“我早就在這裏等着你了,誰叫你瞧不見我。”
楚留香驟然翻身,只見人影一閃,已到了另一重屋脊上,這人全身黑衣,臉上也有黑巾蒙面,冷笑着又道:“你若要和我動手,為何不過來?”
楚留香怒喝一聲撲了過去,但等他掠上那面屋脊,這人卻已又遠在七八丈外,望着他不住冷笑。
兩人一逃一追,眨眼間便離開客棧很遠,楚留香手裏雖有世上最霸道的暗器,怎奈那人總是和他保持七八丈距離,楚留香既追不上,又怕暗器力道不夠,這暗器已是他最後一着殺手,他怎敢輕舉妄動,作孤注一擲?
要知楚留香的輕功本來不錯,可是此刻他一條手臂已被點了穴道,非但氣血不能暢通,飛掠時也不能保持平衡。他縱然用盡全力,兩人的距離反而越來越遠了。
那黑衣人忽又掠下屋脊,不走大路,專穿小巷,只見他身形如游魚般東一滑,西一折,忽然不見。
楚留香怒吼道:“你既然要殺我,我就在這裏,你為何不過來動手?”
話未說完,前面轉角處突又傳出“哧”的一笑。那人探出半個頭,冷笑道:“我還是在等着你,你又為何不過來?”
楚留香不等他說完,已用盡全力,撲了過去,身子剛轉過牆角,只見一個賣餛飩麵的老頭挑着擔子迎面而來。
他再想收勢,已來不及了。
只聽嘩啦啦一陣聲響,他人已撞在餛飩擔子上,鍋里的熱湯、架上的醬醋。全都倒在他身上,一大疊面碗也摔得精光粉碎,雨後的石地本來已很滑,再加上滿地麻油,楚留香一撞之後,哪裏還能站得住腳?
那黑衣人卻在遠處拍手大笑道:“妙極妙極,楚香帥今日變成了落湯雞了。”
楚留香怒吼着剛爬起來。那賣面的老頭子卻已滾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撲在他身上,嘶聲道:“你走路不帶眼睛的么?俺一家大小。全都指望這副擔子活命,你撞翻了俺的命根子。俺跟你拼了。”
楚留香要想將這老頭子甩脫,自然容易得很,只不過他也知道,理虧的確是自己,只有忍住氣道:“你放手,摔壞了的東西。我賠你。”
那老頭子道:“好,你賠,你拿錢來,俺這擔子是七兩銀子做成的,再加上二十八個青瓷碗、一鍋好湯,至少也得要十兩。”
楚留香道:“好,十兩就十兩。”
他話雖說得痛快,心裏卻在暗暗叫苦。只因他雖號稱盜帥,可這人實在是天生的窮命。袋裏就算有一萬兩銀子,也絕不會存得住三天。此刻實是連一兩都沒有。
那老頭不住道:“十兩就十兩,你還不拿出來!”
楚留香道:“我……我明天一定給你。”
那老頭子怒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個窮骨頭,你不拿出十兩銀子來,休想我放你走。”
那黑衣人此刻還沒有走,還站在那邊笑嘻嘻的瞧着,但楚留香卻還是不免着急,也怒道:“我說明天給你就明天給你,快放手!”
他翻身就想將這老頭子甩掉,誰知這老頭子力氣竟大得駭人,握住他的手,竟像是道鐵箍。楚留香這才大吃一驚,原來這賣餛飩麵的老頭子竟也是位高手,看情形竟好像是和黑衣人一路的。
若在平時,楚留香也不怕他,但此刻他非但只剩下一隻手不能動,而且功力也至少要打了個七折八扣。他的手被握着,竟連動都動不了,單隻那一個黑衣人,他已無法應付,再加上這老頭子,他哪裏還有生路?
只聽這老頭子還在窮嚷,不住道:“不拿銀子來,俺跟你拼了。”
楚留香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
他話未說完就愣住了,面上露出了一抹喜色,那老頭也朝他眨了眨眼睛!
楚留香一怔,那老頭子又破口大罵起來,嘴裏雖在罵著,眼睛卻在向楚留香打眼色,叫他準備。楚留香就勢一翻身子,這老頭子的雙手已托着他送了出去,楚留香就藉着這一托之力,躍出了六七丈。
那黑衣人大吃一驚,失聲道:“你……”
一個字剛說出,楚留香已掠到他面前一丈外,手裏拿着“暴雨梨花釘”的弩匣,厲聲道:“我手裏拿着的是什麼,你總該知道,你全身上下只要有一個地方動上一動,我就將你射出二十七個透明窟窿來。”
那黑衣人長長吸進口氣,道:“你……你要怎樣?”
楚留香道:“你和我究竟有什麼仇恨,要如此暗算於我?”
黑衣人道:“我和你沒有什麼仇恨。”
楚留香眉毛一簇,怒道:“你難道是受人指使而來的么?”
黑衣人搖了搖頭,道:“不是。”
楚留香眼珠子一轉,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先揭下臉上的黑布來,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什麼變的?”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似乎被嚇得怔住了。
楚留香大笑道:“我早就知道我必定是認得你的,所以你才藏頭露尾,不敢見人,現在你既已落在我手上,還想再瞞得下去么?”,他頓住笑聲,大喝道:“你若還不肯掀起臉上的黑巾,我就先射斷你的兩條腿,你遲早還是……”
他話未說完,那黑衣人竟也忽然仰面大笑起來。
楚留香怒道:“你笑什麼?”
黑衣人道:“我只是笑我自己,為何要喜歡多事,三番兩次的救了你們的性命,反被你恩將仇報,以如此歹毒的暗器來對付我。”
楚留香怔了怔,道:“你救過我的命?”
黑衣人道:“不!或許你不在其列,但胡鐵花,姬冰雁……他們被石觀音困着時,是誰為他們殺了石觀音的門下?他們喝了石觀音的毒酒時,是誰給的解藥?呵呵。身為他們的好朋友的你,難道已忘了么?”
楚留香不等他話說完,已吃驚得叫了起來,失聲道:“畫眉鳥!你就是畫眉鳥?”
黑衣人道:“哼!”
楚留香面色閃動了幾下,道:“你……你既然數次救我們,現在為何又想來要我的命?”
黑衣人冷冷道:“我若想要你的命,你還能活到現在么?”
楚留香又怔了半晌。道:“但你……你為什麼……”
黑衣人厲聲道:“你不必再問,我現在就要走了,你若忘恩負義,要恩將仇報。只管將那‘暴雨梨花釘’射出來吧!”
他嘴裏說著話,已轉身而行。
楚留香大呼道:“慢走。等一等。”
黑衣人頭也不回,轉眼間便走得蹤影不見。楚留香眼睜睜看着他揚長而去,連一點法子也沒有。只因他實在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無論這“畫眉鳥”的行事多麼詭秘難測,總算曾經救過他的性命,幫助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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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正在發獃。只聽身後有人乾咳一聲,笑道:“關夫子華容道上,也曾放過曹孟德一馬,楚香帥今日此舉,已足可和昔日的關夫子前後輝映了。”
那老頭子原來也一直留在那裏沒有走。
楚留香轉身一揖,苦笑道:“真是他鄉遇故知了!原來是‘萬里獨行’戴老爺子,難怪方才輕輕一托,在下就覺得有如騰雲駕霧一般,在下當真失敬得很。”
戴獨行道:“不敢不敢。”
楚留香忍不住道:“但前輩又怎會……怎會……”
戴獨行道:“你是想問我。要飯的怎會改行賣起餛飩麵來了,是么?”
楚留香也笑了。道:“在下實在有些奇怪。”
戴獨行嘆道:“本幫弟子鶉衣結髮,為的本是隱入紅塵,做事也較方便些,誰知近年來情勢竟變了,江湖中人見到要飯的,反而覺得分外扎眼,是以現在以要飯的姿態行走江湖,非但得不到方便,反而會惹麻煩。”
楚留香道:“不錯,久聞前輩嫉惡如仇,最喜歡打抱不平,是以常年遊蹤不定,甚至遠去窮荒,就為的是要看一看人間有什麼不平之事,假如有人能看得出前輩的身份,前輩只怕就連一件不平之事也看不到了。”
他笑着接道:“因為有膽子敢在‘萬里獨行’眼前做壞事的人,天下還沒有幾個,方才那畫眉鳥若知道賣餛飩麵的就是‘萬里獨行’,只怕也早已溜之大吉。”
戴獨行微微一笑,又嘆息着道:“老朽遠遊南荒歸來,便聽得本幫所發生的不幸之事,若非楚香帥仗義援手,本幫數十年的聲名便難免要毀在那叛徒手中。
楚留香笑道:“在下也正和前輩一樣,是天生好管閑事的脾氣。”
戴獨行含笑道:“好啊!真希望江湖上多幾個能像楚香帥這樣愛管閑事兒的人啊!方才乍一看還沒看出是風/流倜儻的楚香帥,還是那‘畫眉鳥’說的……真是老眼昏花了!唉!”
“前輩無須自責!”,楚留香看了一眼自己的狼狽樣,苦笑着搖頭,目光閃動,忽然問道:“前輩久走江湖,可曾聽說過‘畫眉鳥’的來歷么?”
戴獨行道:“這也正是老朽覺得奇怪之處,看那畫眉鳥的輕功,雖不能與你楚香帥相提並論,但在江湖中,已可說是一等一的身手,本應在武林中享有大名,但“畫眉鳥”這名字,老朽偏偏又從未聽說過。”
楚留香皺起了眉,道:“這人難道只是個初出道的人物?但看他行事之老辣周到,卻又絕不像是個雛兒呀!”
戴獨行道:“依老朽看來,此人只怕是個久已成名的江湖老手改扮的。‘畫眉鳥’這三個字,只不過是他的化名,而且此人說不定還是楚香帥的相識,是以才不願被楚香帥看到他的本來面目。”
楚留香道:“我也早已想到這一點了,所以才逼他將蒙面的黑巾掀起來,但我卻又實在想不出我的朋友中有這麼一個人。”
戴獨行道:“還有一點,老朽也覺得很奇怪!”
楚留香道:“噢!”
戴獨行道:“此人既無害楚香帥之意,為何要引出香水來追他呢?”
楚留香眼睛轉了轉,笑道:“小把戲!調虎離山之計而已!”
戴獨行沒聽懂。微微蹙眉,道:“什麼調虎離山之計?”
楚留香笑得更歡暢了,道:“他們卻是忘了,我楚留香最多算是一隻病貓!可在那客棧當中……卻是有一隻真正的猛虎哦!也罷!這一晚上,也應該會有所收穫的!”
戴獨行被楚留香笑的莫名其妙,卻見楚留香抱拳拱手,施了一禮便飛也似的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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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
窗子沒有關。貓已死了,一陣寒風捲入了窗戶,捲起了桌上的紙條,吹熄了燈。
這屋子有燈光時已是那麼黯淡凄涼。此刻驟然黑暗下來,就更顯得說不出的悲慘蕭索。
鄰院隱約有歌聲傳來。唱的彷彿是李後主的詞曲。作客異鄉,投宿逆旅,在這冷清清的雨夜裏,喝一杯淡淡的竹葉青,聽聽抱琵琶的歌妓唱兩曲動人的小調,本是人生難得幾回享受。
可是她們為什麼偏偏要唱李後主的詞呢?難道這些人前強笑。背人彈淚的女孩子,要將心裏的哀怨,藉這亡國之主的凄婉之詞唱出來么?
韓文就和桌上的死貓一樣,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他此刻的遭遇,是否也和那絕世才人,末路王孫有幾分相似呢?
就在這時,突有一條人影掠到窗前。這人也穿着一件極緊身的黑衣,臉上也有黑巾蒙面,行動之間。就如狸貓般輕捷無聲。他背上以十字帶綁着個劍鞘,長劍卻早已抽了出來。隱在肘后,一反手,劍鋒便可取人咽喉。
但他並沒有掠入窗戶,只是伏在窗下,靜靜傾聽。只聽韓文的呼吸聲有時微弱,有時沉重,微弱時如遊絲將斷,沉重時卻又有如牛喘。
這黑衣人聽了半晌,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裏,露出滿意之色,他已聽出韓文的病勢非但沒減輕,反而更重了。
但他還是沒有急着掠入窗戶,先在窗外伸臂作勢,“唰”的刺出一劍,長劍劈空,風聲刺耳。
若在平時,韓文必定早已警覺。但現在,他卻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黑衣人這才長身而起,他身材看來比方才那黑衣人“畫眉鳥”高得多,也壯得多,但輕功卻似差了一籌。所以他特別謹慎,分外小心,並沒有一掠而入,卻用手一按窗檯,藉著這一按之力竄了進去。
屋子裏黑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融為一體,就算站在窗外,也瞧不見他的身形。
他站在黑暗中又靜靜等了半晌,床上的韓文呼吸還是極不規則,甚至已可說是奄奄一息。
黑衣人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過去。他腳步極輕、極穩,可是外面的路很濕,他鞋底也難免沾上了水,走了兩步,忽然發出“吱”的一響。
這聲音雖然極輕微,但在此時此地聽起來,卻實在比生了銹的刀劍摩擦還要刺耳得多。
韓文似乎被驚醒,竟在床上動了動。
黑衣人整個人都凍結住了,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韓文卻只不過翻了個身,反而面朝著牆。黑衣人暗中鬆了口氣,又等了半晌,忽然一個箭步竄到床前。
他掌中劍已毒蛇般,向韓文刺了出去。這一劍毒如蛇蠍,快如閃電,而且直取韓文的要害,顯見得此人實在是殺人的老手。
只聽“噗”的一聲,雪亮的劍鋒已直刺而入──但卻不是刺入韓文的身子,而是刺入一個枕頭中。原來就在方才那間不容髮的剎那間,奄奄一息的韓文忽然一個翻身,以枕頭迎上了長劍。
黑衣人大驚,拔劍,拔不出,就想逃。
他應變已不能算不快,怎奈韓文卻比他更快,他還沒有來得及撒手,韓文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黑衣人左手立掌如刀,反向韓文腕子上斬下。誰知韓文忽然將他的右手往前一拉,他這一掌就斬在自己的手臂上,疼得忍不住哼出聲來。
這時,韓文的左掌已到了他的脅下,輕輕一切,他半邊身子立刻都發了麻,連動都不能動了。
黑暗中,只見韓文那一雙、細長的眸子比明星更亮,哪裏有絲毫病容?
黑衣人身子發抖,嗄聲道:“你……”
他只說了一個字,下面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
韓文微微一笑,道:“我跟楚留香,早已算準閣下必定要來的,所以演了一出精彩的戲,以我的武功,怎麼會生病呢?簡直就是笑話!韓某早已在此恭候多時了。”
黑衣人滿頭汗出如雨,顫聲道:“你……你沒有病?”
韓文惡劣的笑着:“我身子雖沒有病,卻有個心病,若不弄清楚閣下的來歷和來意,我這心病是再也不會治好的。”
黑衣人長長嘆了口氣,道:“‘劍神’韓文果然名不虛傳,的確有兩下子,今天我已認栽了,你要怎麼樣,我無不從命。”
韓文道:“既然你認栽了,那麼,說出你的身份來歷、為何三番幾次的來暗算於我……如果說得好,尚有一絲活路,否則,我會告訴你什麼是世間最殘酷的刑罰!我跟楚留香可不是一種人啊!”
黑衣人身子一顫,道:“我和你本無冤讎,更沒有幾次要來殺你。”
韓文道:“你難道還是第一次來殺我么?”
黑衣人道:“自然是第二次。”
韓文目光閃動,忽又問道:“你難道只不過是受人指使而來的?”
黑衣人道:“不錯,我只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來,突聽“嘶”的一聲,黑暗中似乎有極細的光芒閃了閃,又消失不見。
韓文只覺這黑衣人的手腕忽然一陣痙攣,身子忽然一陣顫抖,目中忽然現出了驚懼欲絕之色,嗄聲道:“是……是……是……”
韓文變色道:“是誰?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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