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昭通十年,天子萬壽節將至,宮內已是張燈結綵,皇城巍峨,隆冬時節,樹上卻用像生花綁着,彷彿春日一般,花團錦簇。更不用提宮外,京中匠人們用彩畫綵綢佈置,街道上絢麗多彩,一派歌舞昇平。
今年恰逢天子二十四歲春秋,俗話說十二年為一輪,這二十四歲正好是兩輪,意義非比尋常。上下官員、皇親國戚、後宮嬪妃都絞盡腦汁想着如何為天子敬獻賀禮。
忠靖侯府也是如此。
忠靖侯府作為勛貴,忠靖侯世子林緯南承襲爵位之後,頗得天子看中,不僅提督三千營,還以京師左軍都督掌團營,可謂是勛貴中一流人物。
侯府正堂放着比人高的珊瑚碧樹盆景,珊瑚顏色極正,忠靖侯及夫人鍾氏見狀都很滿意。
鍾氏年近不惑,臉龐依舊俏麗,皮膚白皙雖然有些微微發福,但是比起同齡婦人年輕太多了。她笑着對丈夫林緯南道:“東海珊瑚果真顏色純正,此物奉上,天子必定歡喜。”
忠靖侯捏須頷首:“的確如此,我等勛貴不同於清流文官,若是送的禮太窮酸,豈不是辜負聖恩。況且還有朝顏那裏,正等聖裁……”
聽父親提起朝顏,下首坐着的世子林朝旭則皺眉道:“聖上正派錦衣衛在勘查,日後水落石出,必定還姐姐一個公道。”
原來這忠靖侯口中的朝顏是他女兒,世子親姐姐,她嫁的是興安長公主的兒子。興安長公主原本是嫡長公主,其親弟弟曾為天祿皇帝,一時權勢顯赫,只是後來天祿帝繼位不到一年就暴斃而亡,興安長公主也隨之勢減三分。
後來繼位的又是興安長公主的另一個弟弟周王,只是周王冊封禮后,不幸三個月染疾身亡,其子高朔以十四歲沖齡繼承皇位,如今已踐祚十年已久。
而方才說的林朝顏的丈夫,也就是興安長公主的獨子,因被人告發通倭,如今正囚禁在北鎮撫司接受查勘。
鍾氏聽他父子二人所說,卻發愁道:“侯爺、世子,可是管着北鎮撫司的人是錦衣衛指揮使陸承運啊?他可是那人的兒子,又深得天子信任啊。”鍾氏雖然並未生一兒半女,但是把繼子和繼女看作親生,如今也為她發愁。
提起陸承運,忠靖侯方才還意氣風發老神在在的臉上,露出一絲恐懼。
此子實在是恐怖如斯,二十歲中了武狀元后,五年之內已經執掌錦衣衛,更兼鍾氏提及的“那人”,忠靖侯臉色灰敗了許多。
鍾氏看到自己夫君的臉色,深覺自己說錯了話,不敢再多言。
倒是忠靖侯世子回房之後,和世子夫人兼表妹羅氏提起道:“今日你就不必去夫人跟前伺候,我要與你說一件事。姨母燕國夫人聽聞已經到了京中,也是為了皇上萬壽節才到的,以前她多隱忍不發,恐怕日後我們也是朝不保夕啊。你看姐夫這事兒,怕就是她弄出來的,誰不知道錦衣衛指揮使陸承運是她兒子。”
羅氏不屑道:“當年是她自己聽聞公爹戰死沙場,當即就和一個小兵媾/和,我們侯府和我娘家都極力隱瞞,才又把她嫁出去。如此,她還要對付我們,真不知道這人的良心被狗吃了。她也不想想,當年若非咱們替她保全名聲,她能被選為周王世子的乳母么?如今能以乳母的身份封為一品誥命,其子更為錦衣衛指揮使,這些她該謝謝我們才是,怎麼還敢報復?”
見妻子如此義憤填膺,林朝旭忙小聲道:“你這話在家中說說罷了,進宮了可不能如此,要知曉天子對姨母那是十分敬重的。”
說完,他又扶額:“當年若是不讓姨母嫁過來倒也好了。”
世子夫人羅氏可不這麼認為:“哼,她可是日日上門來,婆母還在病榻時,她可就是想着和公爹眉來眼去,好容易得償所願嫁過來了,公爹上戰場傳假信說去世了,她就毫不猶豫立馬要改嫁她人。若說起當年,就憑她那臃腫平凡的模樣,能嫁到侯府來,都是多虧了去世的婆婆。再看看現在的婆婆鍾氏夫人,公爹當年昏迷不醒,她是作為沖喜新娘送過來的,撫育你們姐弟長大,為了救姑姐,跳入寒冰中,以至於不能生育,這兩人真是高下立判。”
原來這忠靖侯原配大羅氏生下一對龍鳳胎后,身子骨每況愈下,自知命不久矣,因此她以照看自家兒女為由,為丈夫挑了繼妹小羅氏作續弦。
此女進門一年,北邊有戰事,忠靖侯便上戰場殺敵,突然傳來死訊,她就鬧着要回家改嫁,後來被繼女林朝顏撞破與一軍官偷情。
這小羅氏差點被娘家浸豬籠,還是她母親羅大夫人把她保下來,又把嫁給了那軍士,後來那軍士正好隨周王就藩安州,小羅氏只成了普通軍士之妻。
而在其後進門的忠靖侯另一繼室鍾氏,原本僅僅只為知縣之女,當年和小羅氏因為真假千金而出名,鍾氏雖然為假千金,回到寒巢,卻以其對繼子女的用心名動上京。甚至沖喜新娘,最後夫榮妻貴,所有人都在笑話小羅氏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熟料,這跌入泥底的小羅氏卻因為周王世子變成皇帝后,一朝成為一品夫人,其子更是位極人臣。
原本兩家風馬牛不相及,但是自從陸承運抓了林朝顏的丈夫之後,忠靖侯府就隱隱覺得這是小羅氏在報復,報復當年林朝顏撞破她姦情之事。
懷着這種心情,皇帝萬壽節當天,忠靖侯夫人鍾氏帶著兒媳婦世子夫人忐忑進宮。
有傳言說太后認為小皇帝和乳母燕國夫人很是親近,有些不悅,小羅氏正好丈夫病亡,索性回到臨安本籍,如今太後過世,她正好上京而來,這個時機把握的相當好,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小羅氏是何樣。
鍾氏看着自己微微發福,卻還是有腰身的身材,難得鬆了一口氣,小羅氏可是不折不扣的是個胖子,這點她是勝過的。
鍾氏婆媳二人到承光殿時,內里已經是歡聲笑語,皇后坐在上首,下首第一位坐的卻是一絕色美婦,鵝蛋臉兒丹鳳眼,肌膚光麗、白膩如脂、美目流盼,自帶一股溫柔氣息。
這是誰呢?
頭戴玲瓏五鳳冠,頸垂明珠,身着一品夫人的服飾,容色動人,看起來約莫二十餘歲。
鍾氏不禁有些糊塗。
卻聽皇后語帶親昵道:“今兒您早上替皇帝進獻的那碗長壽麵,皇上全都吃完了,說還是以前的味道。夫人既來京里,就多待些時日,何必急着回去。”
淑嬪也湊趣道:“是啊,燕國夫人您就待在京中,日後也可時常進宮。”
鍾氏和兒媳婦羅氏對視一眼,再也沒想到這位居然是燕國夫人小羅氏。
她不是很胖嗎?怎麼現在如此明艷無儔,按照正常年紀,她應該四十來許的人,她可是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是同一個地點生,否則也不會抱錯孩子,鍾氏這輩子都沒生養過,無論是身形容貌,已經在眾婦人中算是翹楚了,可再看到她,竟然蛻變至此。
就是和二十來歲的皇后坐在一起,竟然還勝過幾分。
又見這燕國夫人擺手:“來京里能給皇上慶壽,我就已經心滿意足,皇上有皇後娘娘和眾位娘娘照顧,我哪裏還有什麼顧慮,高興還來不及呢。”
眾人心道,這倒是個持重之人。
鍾氏婆媳見燕國夫人備受禮遇,不敢多說什麼,一時外面又說皇上召見燕國夫人,皇后居然還起身要送,更讓這對婆媳大駭。
天子在九華殿歇息,正好召見自家乳母,一見燕國夫人,就起身行半禮,燕國夫人連忙偏過身子,不敢受禮,還慈愛道:“承蒙天恩,妾身才得以進宮為皇上慶賀,皇上身體如何?”
小時候,天子出過天花,就是燕國夫人一手照料,不假於人,甚至到了六七歲天子身體還頗為孱弱,能夠到如今這般,已經是燕國夫人呵護備至的結果了。
別看天子如今斗權臣,在政治上得心應手,但對於燕國夫人絕對的依賴。
“朕小時候,常賴燕國夫人照料,只可惜,承運說您還是要回臨安去。”天子有些感慨。
燕國夫人卻道:“皇上,臣婦年紀大了,有承澤在臣婦身邊照料已經很好了,以前臣婦從未想過還有這麼一天,都是托皇上的洪福。日後,您也一定要保重身子,別覺得年紀輕,就無所謂……”
天子平時脾氣不好,如今聽到燕國夫人絮叨,卻難得覺得自己也是有人疼愛的人,好脾氣的聽着。
“夫人,朕打算封給承澤賜個錦衣衛千戶之職,將來也好替朕贍養夫人。”
燕國夫人跪下來謝恩。
……
長子陸承運官拜錦衣衛都指揮使,在京中有住處在,小兒子承澤見母親燕國夫人回來有些疲累,不免道:“娘,兄長同我說,林朝顏的夫婿怕是活不過這個月,通倭是大罪名,讓您放心。”
“我又放心什麼,你小舅舅那麼小就墜湖而死,你外祖母更是沒享我什麼福,還被我拖累。你說誰能想到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心如蛇蠍,還有我那位好姐姐,更是從一開始就在算計我。”提起往事燕國夫人就憤恨,即便如今權勢滔天,也沒辦法挽回。
陸承澤則急道:“這怎麼能怪您,當年您被調換后,日子過的很不好,好容易回到自家,遇到對您那麼好的親人,誰會懷疑呢?您能夠後來觸底反擊,如今已經是很不錯了。”
母子二人話音剛落,又說宮中皇帝送來賞賜,不僅賜下白銀、宮緞、古董,還賜給陸承澤錦衣衛千戶的官職。
陸承澤欣喜若狂,他知曉這些都是母親的功勞。
可他還是為母親不值得:“若非被林朝顏陷害,您早已是侯夫人了。”
熟料燕國夫人擺手:“別了,靠我自己能走出一條路來,又能帶挈你們兄弟,總比做人家的老媽子好。”
陸承澤聽到這裏不由得笑了,聽說以前京城都傳她娘有眼無珠,既比不得她親姐姐忠靖侯原配賢良淑德,也比不得同為後娘的鐘氏堅貞慈愛。
可是現在她娘憑藉自己,不僅誥封一品夫人,哥哥二十五歲位極人臣,未來可能封爵都有可能,就連他也是隨手就是一個六品千戶。
就是故去的父親,當年也是因為母親和周王府關係緊密,被封為正四品錦衣衛僉事。要知道他父親只是總旗的兒子,普通的軍士而已啊。
都以為乳母好當,殊不知若沒娘在,還沒當今皇帝的活路呢,可以說當今天子的命都是他娘保下的,還把哥哥培養成武狀元,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否則,周王世子乳母共有八個,為何娘能這麼出頭,還有皇帝,對娘的依賴到了讓已故太后視為大敵的地步。
燕國夫人看兒子笑了,戳了一下他的額頭:“你也快去歇息吧,再過幾日,我們就回臨安了。”
等兒子走後,燕國夫人卻睡不着了,丫頭紅螺上前勸道:“夫人,更深露重的,奴婢服侍您歇下吧。”
“我還不困呢。”
“那要不要吃點點心,方才大爺命人送過來的。”
聽到點心二字,燕國夫人難以抑制的作嘔:“不必了。當年我就是被人用點心所捧殺,以至於正豆蔻年華,卻痴肥不已,如今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紅螺立馬撤走:“是,夫人,奴婢這就撤下去。”她是京中服侍的人,不知曉燕國夫人的喜好。
燕國夫人眺望窗外,陸家的府邸完全按照臨安陸家建的,推窗出去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湖旁邊掛着數十個水晶風燈,如夢似幻。
這大抵是大兒子為了哄她開心做的,她和丈夫沒有任何感情,但是唯獨生了兩個這般孝順的兒子。
可惜,若是弟弟和娘在,看到此情此景該有多好。
她剛回到羅家的時候,弟弟就送給她一盞玻璃風燈,那時候她不知道那是弟弟最寶貝的燈,沒看緊,當天就被新進的小丫頭打碎了。
想到這裏,那些風燈一時被風吹起,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弟弟提着風燈向她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