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七點，北城中心街道車來人往，西府公園旁邊的別墅小區坐落在一片政府辦公樓後面，環境清幽鬧中取靜。
程易今天起得比昨天早。
從小區正門出來，他沒有去附近公交站台等車，而是沿着西府大街往南走，大致步行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達明景中學。
程易是幾天前到的北城，程宗明辦事效率高，隔天就幫他轉入市重點高中。
由於早高峰經常會碰上堵車，他決定今天走路上學。
走到一處路口時遇上紅燈，程易停了下來。
等待的時間裏，他聽見左後方傳來連續的喇叭聲響，之後又有人喊他名字。
程易回頭，視線落在車道內正停着的一輛車上。
前車窗半降，車內的男人看似有些眼熟。
程易走過去，確認以後，在路邊彎下身打招呼：“梁叔叔。”
他認得這個男人，剛到北城那天在程家見過，是程宗明的朋友，也是住在隔壁的鄰居。
梁慶源臉上是親切的笑容：“上學去吧，我送你。”
程易猜他只是客氣，不想添麻煩，擺手說：“不用了叔叔，我很快就到了。”
梁慶源仍是十分熱情道：“我正好順路，這兒不能停太久，趕緊上來吧。”
眼看前面快跳綠燈了，再推下去反而浪費對方時間，程易說了聲謝謝，然後打開後座車門。
在他坐進去的那一刻，忽然明白梁叔叔剛說的順路是什麼意思。
車后還坐着一人。
她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但其實沒睡着，閉着眼睛懶靠在那，高長的馬尾垂在肩上，書包放旁邊，雙手抱在身前顧自靜坐。
有人進來時，她沒有任何動靜，彷彿當人不存在。
程易挺直背脊，盡量不讓身體接觸椅背，全程正襟危坐。
離學校的路沒多遠了，車內很安靜，梁慶源找話聊：“程易，來這裏還習慣嗎？”
程易前傾着身子答：“還好。”
“學校里呢？”
“也還好。”
“聽你爸說你讀高一，在哪個班？”
“十班。”
梁慶源立刻道：“那不是跟梁妍一個班嗎？”
不待程易回答，只聽得一聲輕嗤，他身邊的人這時伸展了下腿，已經是睜眼了的狀態，她搶先開口反駁：“誰在十班，你當我還讀初中呢。”
梁慶源早年是搞工程建設的，一直在外跑項目，對女兒沒怎麼花時間陪伴，也很少掌握她的學習情況。
在這方面上，當父親的自認愧疚，他笑笑過去：“那是我記錯了，你現在是哪個班來着？”
梁妍沒好氣道：“說了你就能記住嗎？”
梁慶源挺有耐性：“你現在說，我一定記住。”
梁妍沒給他台階下：“用不着我說，你自己也可以去問。”
梁慶源知道以她的脾氣是不肯說的了，也就沒再問。
程易在邊上安靜聽着一言不發，他有些驚訝卻又不覺得奇怪，這的確像是她的性格。
車很快到達明景中學門口停下，梁妍率先開門下去，程易比她慢一步落在了後面，而後看到有跟她相熟的女生跑過去叫她，倆人一塊有說有笑並肩前行。
那穿着藍白校服的纖瘦背影在前面走着，沉浸在斑駁明亮的樹影下，遠遠望去，她頭上的紅色發圈格外耀眼。
耀眼如程易初到程家之時，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那天，他被程宗明派去的人從江州接到北城，恰逢整座城市下暴雨，天色灰濛暗淡無光，春末空氣里流動着清冷的寒意。
程易的心情亦是低沉的，帶着初來乍到的不適應，他在程家門前下車，對着等待迎接的幾張陌生面孔正不知如何自處時，抬頭看見站在一旁的少女。
她瞧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紀，手上舉着傘，傘下昂着一張漂亮的臉蛋，只是站在那裏，叫人難以忽視。
事實上，在程易看過去之前，對方早已盯着他瞧了，可以說是直白地探究，那生冷的眼神猶如在審視格格不入的新事物。
隨後程易得知，她就住在隔壁，和程裕從小一塊長大。
程裕是程易同父異母的哥哥，比他大三歲，目前在國外讀大學，年後程裕的父母結束了婚姻關係，至今沒多久，程易便來到這裏隨程宗明生活。
別墅是程宗明離婚後保留的住所，程易住進來的房間很寬敞，但當晚他卻毫無睡意，閉上眼睛想起過去在江州的生活，分明只是短短一天，彷彿已經離開了好久。
直到臨睡之前，他腦子裏閃過今天那個少女的臉，她當時似乎沖他一笑，可那笑不能說是友善，因為在他即將跟她擦肩而過時，她收起了傘故意將雨水盡數抖落到他的腳上，並且毫無歉意地提醒了他一句：“喂，你鞋子濕了。”
等程易反應過來時，她早已轉身離去。
*
明景中學作為北城數一數二的名校，入學條件苛刻，非本地戶口及優等生一律被拒之門外，除非有特殊個例，因此程易作為空降的外地轉學生引起了年級部分人的注意，私下裏紛紛猜測他的背景。
不僅程易所在的十班，梁妍她們七班也對此津津樂道，班班相傳，到最後就流出了一個版本。
轉學生是官二代，還是神秘到不可言說的那種官二代。
梁妍起先聽到時，內心可笑地想，他哪裏有二代那種氣質。
初見的那一面，她將他從頭看到腳，只看得到平淡普通，他沉默無措地傻站在那，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後來坐在她爸的車裏，他拘束地挺着背脊，正經地跟在上課似的，沉悶又無趣。
總之他和程裕沒法比。
程裕是天之驕子，有着與生俱來的自信，而那人跟這種氣質毫無關聯。
不過明景中學的人這麼傳也不是沒依據，因為學校里空降的特殊權貴並不少見，只是他還沒到那種特殊的地步。
對此當事人程易心裏清楚，但他一概沒有理會，那些傳言沒過幾天便退了下去。
梁妍這邊也沒有對任何人提及，並非她想維護程易那難以啟齒的身份，而是不想和他沾上一點關係，更不想讓人知道他就住在她隔壁。
直到這天周五放學，梁妍的死黨尤佳文找她一塊去逛街，走出校門時突然說起轉學生的背景。
“我聽說他爸是A行的領導，挺有來頭的。”
梁妍問：“你從哪兒聽來的？”
尤佳文說：“我們班長是政教主任的女兒，她說的。”
梁妍也說：“我還聽說他爸是市教育局長呢。”
尤佳文搖頭：“你那個肯定不靠譜，咱們市教育局長是個女的。”
梁妍糾正：“那可能是副局。”
尤佳文一臉疑惑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副局長的兒子正在我們學校讀高三嗎？以前還跟我們一個初中部的呢。”
梁妍無話可說，她其實一點也不想聊這檔子事，但尤佳文顯然很感興趣，還提示說：“程裕的爸爸不是A行的副行長嗎？你不如去打聽打聽，誒？那轉學生姓什麼來着我忘了。”
梁妍原先打算繼續裝糊塗，心想着能不說就不說，可見尤佳文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這好奇性子早晚會知道，索性也不瞞了：“他姓程，程裕的程。”
尤佳文想起來：“好像是姓程，你記得挺清楚嘛。”
等過了會兒，她整個人又似乎反應過來，自言自語地說：“他不會和程裕有什麼關係吧？”
梁妍意有所指道：“說不定呢，你猜。”
尤佳文聽出話裏有話，有些不確定地看着她，漸漸地從好友表情里摸出點意思來，腦子裏緊跟着冒出一個驚人的想法。
這下她張大嘴巴，連忙激動地抓住梁妍手臂，壓低聲音問：“難道他就是程裕在外面的那個弟弟？”
梁妍直接道：“那就是私生子。”
這話說出來難聽，但事實的確是那樣。
程易的身份並不光彩，即便程伯伯現在已經離婚，也改變不了曾經存在過的事實，而這事實多半也是導致程伯伯離婚的主要原因。
尤佳文跟梁妍是一個圈長大的，以前就聽說過程家那點私事，此刻得知轉學生就是程裕的弟弟，不由驚訝地唏噓起來，她回想起偶爾在走廊見過的一面，感嘆道：“難怪，我說怎麼看着有種熟悉的感覺，別說他跟程裕長得還有點像，你居然不早說。”
“哪裏像了？”梁妍從第一眼就沒看出來。
尤佳文笑嘻嘻地說：“那可能是你看不慣他，沒仔細看，我就覺得那側面瞧着挺像的，個子也差不多高，關鍵長得還有點帥。”
梁妍不以為然，她對尤佳文說：“我可告訴你了，以後別到處跟人亂說，我跟他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尤佳文瞭然地撞她的肩：“知道，看出來你討厭他了。”
兩人說著走到校外的十字路口，轉彎時碰上紅燈停下來，梁妍低頭見鞋帶散了，蹲下身去系，餘光里感覺身後有人走來，她抬起頭隨意看了眼。
這一瞬太過短暫，短暫到她都沒瞧清楚，對方直接從她身後過去了。
但梁妍卻愣住了，待轉個方向再次看去，才認出那人是誰。
身邊的尤佳文沒注意到，還在問梁妍：“他不是住在你家邊上嗎？早上都是怎麼來學校的啊？”
梁妍側着臉看那人穿過馬路往前走遠，嘴裏說了句：“誰知道呢。”
*
梁妍在外面逛了近一個小時才回家。
到家推開院子裏的鐵門時，她仰頭望了眼緊挨着的隔壁，二樓朝南的房間是程裕住過的，自他出國以後便一直空着，陽台上門窗緊閉乾淨無物，直到最近也沒什麼變動。
進到裏屋，家裏做事的秋姨正在廚房忙活，案板上備了不少豐盛的食材。
梁妍去飯廳給自己倒了杯水喝，看出來今天不尋常，問道：“秋姨，晚上有客人嗎？”
秋姨端了盤切好的水果出來：“是你程伯伯，你爸請他來家裏吃飯。”
“程伯伯？”梁妍放下水杯，直覺地問，“就他一個人？”
秋姨笑着說：“還有程裕的弟弟，住進來好幾天了，你應該見過的。”
梁妍沒說她見沒見過，轉身便上了樓，回到房間如常把書包一扔，換下校服穿了套寬鬆式的，然後拿出抽屜里的手機打開。
程裕的美國時間一直跟她晝夜顛倒，有時候她發個消息過去，他都是過個半天才看到。
最近他估計很忙，倆人有段時間沒聯繫了。
梁妍翻完各種消息后準備給他發點什麼過去，外面有人敲門，緊接着門被推開，梁曉站在門邊說：“姐，程伯伯他們來了，爸叫你下去。”
梁妍嘴上說知道了，人卻絲毫未動。
梁曉沒等到她出來，自己先下去了。
梁妍拖了兩分鐘才起身下樓，此時客廳里已十分熱鬧，梁慶源和宋淑嫻以主人家夫婦的身份，正在熱情地招待程家父子。
這樣的場合過去常有，程宗明還未離婚時，和妻子方嘉萍以及程裕會定期來串門，或是梁慶源一家過去吃頓飯，相互聯絡鄰里之間的感情。
如今情況不同，這是程易頭一次上門。
梁妍下到樓梯口時，聽見程宗明在說：“他剛來這兒沒什麼朋友，只能跟妍妍和曉曉認識一下。”
梁慶源爽朗大方地笑道：“程易跟妍妍在同一個年級，正好每天一起上學，很快就能熟悉了。”
宋淑嫻跟着在邊上和氣微笑：“曉曉雖然年紀小點，跟程易沒差幾歲，也能聊得來。”
梁妍聽了不屑地暗暗冷哼，迎面卻見前邊一道視線投來，正好和走過去的她四目相撞。
短短几秒對視，那人迅速將頭低了下去，彷彿剛剛並沒有在看她。
梁妍挑了挑眉，視若無睹，自個走到沙發邊坐下。
話題落在子女們身上，大人聊起來沒完，梁妍就把自個當擺設，偶爾敷衍地應一句。
只聽他們從彼此的年齡聊到性格再到成績。
梁妍上個月剛滿十六周歲，程易算起來比她大四個月，梁曉則比他們都小兩歲，還在讀初二。
程易保持端坐靜聽的姿勢，目光一直禮貌注視說話的人，間或悄悄轉向前方，瞧見對面沙發里的人正在玩手機，不知跟人聊到什麼，勾唇淺笑地低頭打着字。
她從坐下以後，就沒抬頭看過他一眼。
到了後來上桌吃飯，倆人之間也沒什麼互動。
反而她的妹妹梁曉，主動跟他打招呼，緩和了尷尬的氣氛。
幾番對比下來程易發現，她們姐妹倆長得雖然相似，性格上卻截然不同，一個乖巧聽話，另一個任性肆意。
她大概是跟溫順毫不沾邊的，即便在自個父母跟前也擺着張臉，不怎麼親近撒嬌的樣子。
程易心裏面這麼覺着，回去以後才知道他想錯了。
當晚他做完作業，翻完手頭的筆記，準備找本新書來看。
程易睡前有閱讀的習慣，名著歷史百科什麼都不挑，程宗明知道他的興趣，告訴他可以到程裕的房間裏去找。
程裕的房間在對面南向，空間相對更大，有一面書架牆，上面擺滿各種類的書籍。
程易這還是第一次進來，由於長久沒人住，地板以及木架隔斷上落滿了灰塵，空氣里彷彿能聞到一股悶潮腐朽的味兒。
估計是很長時間沒通風了，他走到通往陽台的移門邊上拉開帘子，把門打開一小條縫，然後再緩緩推開，這過程中依稀聽見外面有人在講話。
程易仔細辨別，這聲音不像是來自樓下，更不像是來自院外的路面，倒像是來自兩米之外的隔壁陽台。
他屏息跨步出去，探頭往那邊看了眼，昏暗之中沒見着人影，卻把對方的說話聲聽得更清晰了。
“反正你做什麼都有時間，就是沒時間來看我。”
“你要是真關心我，就不會出國，你不就打算一直在美國了嗎？那你別回來好了。”
她正在跟人講電話，語氣越來越差，可見心情也很糟糕，程易從她話里的內容猜測出，對方應該是程裕。
他不去想他們之間或許鬧了什麼矛盾，只覺自己此刻不該出現在這裏，正準備往回走時，又聽她控訴道：“你跟我爸離婚的時候，就只想着你們自己……”
突然灌入的信息讓程易猛地頓步，他很驚訝，不過內心仍是清楚這會兒得先迴避，於是大步往房間裏邁，誰知情急之下一個錯眼，整個身體直接撞到了玻璃門上，發齣劇烈晃動的聲響。
程易低頭扶着門框，腦袋一陣眩暈，待視線逐漸恢復了些，他側過臉瞥見旁邊陽台上有人站了起來。
還是被她發現了。
梁妍單手把着欄杆，透過程裕房間的微弱光線照探，她一臉不善地盯着他：“你在那裏幹什麼？”
程易自知理虧，不能就這樣走掉，抿唇解釋說：“開門通風。”
說完便要再次進去，那邊傳來喝聲：“站住！”
程易下意識止步，半個身子還在外面，像在等待她的發令。
然而等來的卻是她的嘲諷：“你是不是有偷聽人說話的愛好？”
程易知道她不會相信，但還是回答：“沒有。”
果然又聽她奚落一笑：“沒有那你鬼鬼祟祟的，這又不是你的房間，開門通風乾嘛，我最討厭敢做不敢承認的人。”
梁妍此時正是不爽的時候，誰撞槍口她都得把氣給出了，偏偏還是這個能任她肆意發泄的人，怎麼能就這麼放過他，不知是他認輸還是知趣，只聽他隔空低聲說了句。
“我知道你本來就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