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蘇荷愫歪斜着躺在架子床上,捂着肚子不敢拿正眼去瞧康嬤嬤。
康嬤嬤替她灌了個湯婆子來,數落的話臨到嘴邊,還是生生咽了下去。
方才用晚膳前,姑爺特地避着人與她論了一個時辰的道,雖則話音再婉轉不過,可康嬤嬤是個一等一的聰明人,自然明白沈清端的意思。
她管的太多了些。
蘇荷愫見康嬤嬤面色不善,先軟着嗓子求饒道:“嬤嬤,我錯了。”
康嬤嬤這才罵了一句道:“都已嫁了人,還是這般小孩心性。”到底是疼惜她肚疼未愈,語氣便放柔了幾分。
恰在這時,沈清端已拖着個睡眼惺忪的青衣男子進了新房,康嬤嬤大驚失色,立刻要讓綠韻和蓮心將插屏移到蘇荷愫身前。
本朝男女大防雖不如前朝嚴苛,可該守的禮節還是一刻都不能鬆懈。
好在沈清端不是個愛斤斤計較的性子,因心中擔憂蘇荷愫身子的緣故,便與康嬤嬤說:“不必放插屏了,讓這位陸神醫瞧瞧愫兒。”
既是嚷出了陸神醫的名號,康嬤嬤也噤聲不語,望向沈清端的眸子裏添了幾分打量之意。
陸神醫乃是當世杏林聖手,小小年紀時便因救下活死人康王而名聲大噪,聽聞不少世家大族皆以動人金帛誘.之,他卻不肯出仕。
而姑爺這般籍籍無名的秀才,卻能在這寂夜時分將來請來府上。
實在是令人驚嘆。
陸讓不過二十歲的年紀,此刻猶是一副尚未睡醒的慵懶模樣,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顯得格外輕佻。
康嬤嬤雖不是個以貌取人的性子,可實在是無法將沈清端身邊的這位清俊公子和那曠世名醫想到一塊兒去。
“姑爺,這……”
沈清端已沉下了面色,漆色的黑眸里翻湧着冷厲之色,令他不再似往日裏那般和善好說話。
康嬤嬤立時便闔上了嘴,讓出半個身位來讓陸讓上前為蘇荷愫看診。
陸讓替蘇荷愫把脈時也收起了臉上的疲色,沉吟半晌后才笑道:“無礙,只是吃多了忌食,才鬧出的肚子疼。”
說罷,便回身與面色緊繃的沈清端說笑道:“沈公子大可放心,你夫人身子無恙。宮脈含溫,流轉皆宜,將來指定能給你添上一個大胖小子。”
話音一落,綠韻等丫鬟皆在後頭偷偷笑了幾聲,蘇荷愫的臉蛋也霎時紅成了猴子屁股。
因怕陸讓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語來,沈清端囑咐了蘇荷愫幾句“好生休息”的話語后,便將他拖出了屋內。
外頭更深露重,那凜冽的寒風一拂上陸讓的臉頰,他便叫苦不迭地說道:“你又不是不懂醫理,還瞧不出你這夫人只是貪多積食?就急成這樣?非得把我從睡夢裏搖醒。”
沈清端不答。
陸讓回頭去瞧他,見他神色凝結,人雖陪着自己在外頭吹冷風,心卻時時刻刻地記掛着裏頭那位貌美的小娘子。
他揶揄道:“好你個沈清端,我從前倒是沒瞧出來你是個重色忘友之徒。”
沈清端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陸讓也收起了調笑之色,望着沈家庭院裏那棵被風吹得枝葉飄蕩的古樹,幾乎能感同身受好友此刻心間的踟躕與悵然。
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人,說不準什麼時候便丟了性命,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了格外珍視的人。
實在是不巧。
夜色寂寂。
呼嘯的冷風裹着些蟲鳴煙火之聲,吹起沈清端單薄的衣衫,他卻半點也不覺得冷,只覺得心口處灼燙得不像話。
隔了不知多久,才響起一道悠遠又悵惘的聲音。
他說:“陸讓,我這樣的人,還有資格去愛人嗎?”
*
裏屋內。
康嬤嬤正耳提面命地教訓蘇荷愫,往後的吃食要更加小心,不可再這般小孩子心性。
提到沈清端,康嬤嬤也嘆道:“姑爺這般愛重夫人,夫人也該愛惜自己,莫辜負姑爺的一片情意。”
蘇荷愫的雙頰又燒了起來,她素來將康嬤嬤的話奉為聖旨,聽得此話后便含羞帶怯地問道:“嬤嬤也覺得夫君十分愛重我?”
康嬤嬤未料到蘇荷愫會有此問,當即便脫口而出道:“明眼人都瞧得出來。”
話音甫落。
蘇荷愫便一股腦地鑽進了被衾之中,任憑康嬤嬤怎麼喚她都不肯伸出頭來。
*
自那夜過後,沈清端與蘇荷愫之間的關係似是有些不大一樣了。
白日裏還好些,每每到了晌午用膳時,蘇荷愫一反常態的拘謹,即便是康嬤嬤休息時,她也守着規矩禮儀,一副嫻靜閨秀的清麗模樣。
到了晚膳時分,蘇荷愫還會凈手后替沈清端布菜拆骨,將那去了骨的肉送到沈清端的嘴裏。
沈清端坦坦蕩蕩地受下,面上瞧着氣定神閑,可立在他後頭伺候的蓮心卻偷偷與綠韻說:“姑爺的耳朵根都紅了。”
綠韻還記掛着陳氏交給她的暖酒,只是瞧着她家夫人與姑爺漸漸黏膩起來的氛圍,又怕這暖酒會弄巧成拙,便暫時按兵不動。
不巧的是年頭將近時,蘇月雪遞來了信,說涵姐兒病了,她恐是不能來蘇家為妹妹鬧新年了。
蘇荷愫聽罷也替涵姐兒揪心不已,這般年歲的小孩兒最易夭折,且陳氏這兩日也進宮去陪貴妃說話解悶,長姐一時定是尋不到人來倚靠。
她想去徐家瞧瞧長姐和涵姐兒,可又打從心底里噁心徐致這號人物。
思來想去,蘇荷愫便只得與沈清端說了這等難言之隱,連那日在徐家換衣時瞧見的人影也統統說了。
沈清端情緒內斂,聽罷便溫聲安慰了蘇荷愫幾句,私下裏卻將徐致這人的生平事迹都尋了出來,只想着該如何教訓這色膽包天的“連襟”一番。
三日後。
沈清端與蘇荷愫登了徐家的門,因沈清端如今只是個秀才,是以徐夫人和徐老太太並未喚人在門前迎接,倒是蘇月雪的貼身大丫鬟秋竹正立在廊道上。
她遙遙地瞧見蘇荷愫的身姿后,便迎上前道:“三姑奶奶。”
又對沈清端行了個福禮:“奴婢見過三姑爺。”
見秋竹面有驚惶之色,蘇荷愫便着急地問道:“涵姐兒怎麼了?”
提到涵姐兒,秋竹方才還算穩得住的臉色立時煞白了起來,話音里也帶上了兩分哭腔:“大小姐昨夜驚厥了兩回了,瞧着怕是不大好。”
蘇荷愫心急如焚,當即便要跟着秋竹往後院裏走去。
只是身後立着的沈清端卻拉住了她的衣袖,待她回身後,才說道:“我去尋陸讓。”
陸讓醫術了得,於兒科上也有幾分精進之處。蘇荷愫聽后便紅了眼眶,意欲落淚時卻被沈清端攥住了柔荑。
他往上又捏了捏蘇荷愫的皓腕,璨若曜石的眸子裏蓄着擔憂之意,他說:“我稍後就回來,若是有什麼人欺負了你,就用它護住你自己。”
說話間,蘇荷愫的袖口裏已被沈清端塞進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蘇荷愫收起了星星點點的淚意,鄭重地“嗯”了一聲,旋即目送着沈清端離去。
即便是他此刻有意加快了步伐,可走起路來的身姿依舊清濯其華,如詩如畫,叫人移不開視線去。
蘇荷愫立在廊道上站了許久,心裏不免的又生出幾分慶幸來,她未出嫁前有爹娘兄姐護住周全,出嫁后又有沈清端這般穩妥的人可倚靠。
老天實在是待她不薄。
願她這點福氣能庇護住涵姐兒,讓涵姐兒化險為夷。
“走吧,去姐姐院子裏。”蘇荷愫攏回思緒,回身與秋竹說道。
身後的綠韻、碧窕等人也不敢拖沓,攙着蘇荷愫往後院裏走去。
涵姐兒此番的確是病的兇險,連徐致也將外頭的事兒撂在一旁,整日裏宿在松濤苑內,時不時便去陪涵姐兒說說話。
蘇月雪則幾乎夜夜伴着涵姐兒,已是這般空熬了好幾日,累得眼下烏青一片,人也憔悴了許多。
蘇荷愫瞧見她這幅形容枯槁的模樣,怎麼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泣着淚道:“長姐可別熬壞身子,涵姐兒都靠着你呢。”
蘇月雪捏了捏蘇荷愫的皓腕,趴在她的肩頭兀自痛哭了一陣。
一時間,徐老太太院裏的霜降走出了松濤苑,瞧見蘇荷愫的身影后先蹲着身子行了禮,而後才說:“大奶奶,老太太問起大小姐,今日可吃得下飯食了?”
蘇月雪忙拭了淚,擠出一抹笑對霜降說道:“方才用了一碗米湯,已是睡下了。”
霜降也鬆了口氣,見蘇月雪如此憔悴的模樣,便嘆道:“大奶奶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送走霜降后,蘇月雪才支開了伺候她的丫鬟,攥着蘇荷愫的皓腕將涵姐兒的病症說與了她聽。
起先只是高熱不退,請了個大夫來也說一劑清熱解毒的葯便能痊癒,可照着那藥方喝了幾貼卻無甚效用。
徐老太太便只得去宮裏將專攻兒科的章太醫給請了過來,只可惜章太醫也瞧不出個什麼來,只說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弱症,仔細將養着就是了。
陳氏送來的藥材都是大補之物,因怕涵姐兒虛不受補,只敢切一點人蔘片做藥引,喝下去后涵姐兒反而病症更兇險了幾分。
“你姐夫也急壞了,到處去尋名醫,聽說有個叫陸神醫的人,對於孩童的病症最為精道,只可惜咱們沒有認識他的門路。”蘇月雪嗟嘆道。
蘇荷愫瞧着長姐瘦成了竹竿的身子,便輕聲道:“長姐別急,那陸神醫就在來為涵姐兒看診的路上了。”
倏地,蘇月雪便揚起了錯愕的眸子,不敢置信地問道:“愫兒,此話可當真?”
蘇荷愫還來不及回話時,外頭已響起了徐致的說話聲。
蘇月雪立時便要往外頭去迎徐致,可在走出內寢時,還是不忘與蘇荷愫輕聲說道:“昨日我去瞧涵姐兒的時候,瞧見她那處長了些東西。”
她說話時面色沉凝的可怕,且還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
蘇荷愫已聽出了長姐話中的言外之意,心內震驚不已,要想再細問之時,徐致已緩步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