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

春深

電梯停在五樓,盡頭的辦公室寬敞明亮,藺從文正坐在桌子后泡茶,冒着熱氣的水從紫陶小壺中傾出,在茶杯中洗出綠茶陣陣清亮的茶湯。

聽見聲音,他抬頭對着開門的虞喬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貴州今年最早的新茶都勻毛尖,我剛泡好。”

“藺醫生好興緻。”虞喬掩上門,容夏沒跟進來,在外面等候。她走到藺從文的桌子對麵皮椅里坐下,完美符合人體工學的設計讓她習慣性緊繃保持儀態的身體肌肉頃刻放鬆下來。

“口罩和墨鏡摘了吧,大明星。”藺從文調侃。

虞喬摘下來,順手把頭髮撥到耳後,露出一張未着粉黛的臉。

藺從文將茶盞推到她面前,帶着打量了她幾眼:“今天氣色看着不錯。”

“昨晚睡得早。”虞喬放鬆身體向後靠。

“應該每天都早睡。”藺從文雙手肘在桌面,十指交疊,溫和道,“最近感覺怎麼樣。”

虞喬知道他這是開始問診的架勢,她懶得動,掛着一層薄薄的笑:“挺好的。”

藺從文微笑着,沒說話,保持着那個姿勢注視她。

她最不喜歡被藺從文這樣注視,會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虞喬偏開頭,嘴角的笑差點沒掛住。

“虞喬,”藺從文淡淡道,“我是你的醫生,我需要知道你最真實的樣子,才能下診斷,判斷你最近的真實情況。”

虞喬的笑垮了下來,長發順着瘦削的脖頸掉進鎖骨,她聳了聳肩:“所以說我是真不喜歡來你這,心理醫生太可怕了。”

藺從文笑了:“不想來你也最好規律地來,對你的病情有好處。”

“來吧。”他掏出了紙筆,“和我說說你最近的情況。”

虞喬傾身往前端起那杯晾溫的綠茶抿了一口,不情不願道:“我說挺好的沒騙你。最近不太失眠了,食慾也還可以。停葯之後也沒有出現異常。”

藺從文仔細聽着:“心情呢,最近情緒低落嗎?”

“就那樣。”

……

他陸陸續續又問了一些其他的問題,都是虞喬每次來都要回答一遍的。她駕輕就熟地根據最近的狀況回答。

差不多半個多小時后,二人終於聊完,藺從文沉思片刻:“狀況是好轉不少,既然你早就把葯停了,不吃也罷。心理疾病主要是靠自愈,藥物干預只是輔助。”

“藺醫生你是大好人。”虞喬誠懇,“我真的不想再吃藥了。”

藺從文笑,將茶壺中的殘茶潑掉,重新沏了一盞遞給虞喬:“不吃就不吃。不要有心理壓力,開心最重要。”

“謝謝藺醫生。”

“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了。”藺從文寫完醫囑和病歷,起身從一旁打印機里抽出來,“晚上有時間嗎?一起吃個飯。”

“今晚不行。”虞喬嘗了一口茶,清香可口,不由得感嘆藺從文果然是會享受,“今晚要去見一個導演,下次有時間我約你,你這次計劃在國內待多久。”

“至少半年吧。”藺從文說,“短期內應該是不會走了。”

“好。”虞喬起身,接過自己的就診記錄,“那我先走了藺醫生。”

“我送你。”藺從文順手拿起衣架上的外套。

虞喬一邊和他聊天一邊戴上口罩,說到她最近上映的新劇時,藺從文捧場:“我可是每天準時看,演技越來越好了。”

“您就別說這樣的違心話了。”虞喬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我都快被罵死了,正在考慮要不要報個演技班系統學一學呢。”

藺從文笑了,看到她下頜處有一顆扣子勾住了頭髮,一邊幫她解一邊說:“太謙虛了,雖然比不上老一輩,但在新一輩里還算是很優秀的。”

頭髮解開,虞喬抬手把一頭長發攏到肩后,正準備說話,餘光里忽然瞟到一個黑色的身影。

原本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她的手還保持着攏頭髮的動作,僵了一下。

藺從文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

私立醫院安靜而空曠,尤其是上午的精神心理科,整個走廊幾乎只有她們兩個人。

因此不遠處身着黑色風衣的男人便顯得格外矚目。

他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硬質布料修飾出頎長身形,抬眸看過來時的五官清朗如墨,通身氣質冷而潔凈,讓人一眼難忘。

猝不及防的見面,虞喬緩緩放下手,張了張口,腦中一片空白。

“虞喬。”藺從文叫她。

“啊。”她回神。

“送你下樓。”

她的視線仍然未從周宴深身上離開:“不用了藺醫生,您回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

藺從文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人,猜到了些什麼,微微頷首之後轉身回去。

周宴深的視線淡淡從她身上略過,接了個電話。

他一邊接電話一邊往前走,好像是要離開的樣子。

電梯在虞喬身後的方向,他走過來,離她一步之遙的時候,忽然停住,掛了電話把手機放回口袋。

虞喬攥緊手裏的就診單。

周宴深停在她面前,他們的衣服同色,沉而低調的黑,他高出她許多,肩寬腿長,也因此將款式普通的風衣穿出考究之感。

他身上傳來淡淡的氣息,潔而凈,像是清晨的海風,如此熟悉,鑽進鼻子裏的瞬間,幾乎霎時讓虞喬鼻尖一酸。

她低下頭,盯着被自己攥出褶皺的紙張,低聲問:“你怎麼在這裏?”

周宴深沒說話,盯她兩秒,抬手去抽她手裏的就診報告單。

動作太快,虞喬沒反應過來。紙張瞬間從掌心抽離,“嘩啦”一下,被周宴深奪走。

下一瞬,沒等他來得及看,虞喬迅速反應,立刻反手抓住了紙張一角,小半張碎片被扯下來,她也沒管,繼續扯着整張紙向上。

周宴深眸色加深,指腹用力一拉。

“虞喬。”他冷冷喊了她一聲。

她手指微微顫抖,隨即兩隻手一起去奪。

氣氛劍拔弩張,無聲的硝煙在二人之間瀰漫開來,彷彿一點即燃。虞喬咬牙,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沒攥到的部分全部撕下來,揉成了紙團。

有細碎的紙屑從空中落下,彷彿成了實體的灰塵。

就診報告單隻剩下周宴深手裏的小半截,上面是仁景醫院規整漂亮的抬頭,毫無任何有用信息。

他的視線緩緩從那廢紙移到她的臉上,掌心合攏,那半截紙成了一團廢團,被丟進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

樓下車裏,容夏等得昏昏欲睡,門突然從外面打開,虞喬一言不發地坐進後面。

“姐你回來了。”容夏瞬間精神,“要不要吃飯,還是送你回家。”

“回家。”虞喬撂下兩個字,閉上眼睛。

容夏只當她是早起困了,示意阿誠慢點開車,又將空調溫度調高兩度。

虞喬闔眼,在車輛的緩緩駛動中,只覺得有海水四面八方在漸漸將她淹沒。

周宴深為什麼會出現在仁景的心理科。

她從來不覺得周宴深會是有心理問題的人。他家庭優渥,父母疼愛,又從小便有着過人的智商,一路在老師的寵愛和同齡人的艷羨中長大。

無可挑剔的人生,虞喬從沒見過比他更順風順水的人。

也正因為如此,她高二初見周宴深的時候,便無可自拔地被他吸引。少年驕傲而坦蕩,像最清澈的海,每一絲波浪都乾淨通透。

虞喬從小長得便漂亮,性格也不拘謹,高中時同學之間都能一起玩,但不愛跟人交心,沒有別的女生那樣手挽手的知心朋友。

她不覺得有什麼,但架不住青春時期少男少女們的好奇心,隱約聽到過幾次,班裏的男生問那些女生為什麼。

虞喬端着水杯站在教室窗外,靠着冰涼的白瓷牆,清楚聽到窗後有個女生嗤了一聲,而後語調略有些陰陽怪氣道:“人家長得漂亮,心氣也高看不上我們。”

“原來是這樣,難怪她整天獨來獨往的。”

“大美女總是傲氣的啦。”

“不是這樣的吧。”一群嬉笑的討論聲里,有個女生怯生生地替她說話:“我高一和虞喬一班,她性格挺好的對人也好。只是喜歡自己一個人,不喜歡和別人手挽手吧。”

“切,虛偽得要死。”

……

虞喬等他們說完,快上課的時候才端着水杯走進去。其中兩個女生的位置在她後面,看見她,臉上的心虛一閃而過,隨即跟她打招呼:“你回來了虞喬。”

“打水的人太多了所以排了一會隊,”虞喬仍然泰然自若地笑,把手裏粉紅色的水杯放到兩個女生的桌子上,“你的水。”

那女生愣了一下,彷彿這一刻才想起自己拜託了虞喬幫她接水,喏喏的:“謝謝你。”

“不客氣。”虞喬坐回自己的位置,拿出這節課要用的教材資料。

恰好這時周宴深回來,他坐下之前看了她一眼:“你怎麼了?”

“沒怎麼啊。”她揚起笑容,“為什麼這麼問?”

周宴深疑惑地皺了皺眉,目光停在她笑意不達眼底的眸中。

“你好像,”他措辭謹慎,“不太開心。”

“哪有。”虞喬翻開書,用筆戳了戳他,“我挺開心的,上課了,快轉過去。”

進入高二之後,陵江中學為學生增加了晚自習,每天下午下課之後有一小時的吃飯時間,然後七點開始晚自習。

虞喬懶得去人擠人的食堂買飯吃,從書包里拿了兩根貓咪吃的火腿腸跑去操場後面的草叢裏喂流浪貓。

那流浪貓是一對母子,她蹲在它們面前,把火腿腸掰成幾段,抱着膝蓋出神地聽着學校廣播站放的音樂。

操場這邊沒有廣播,音樂聲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模模糊糊聽得不是很清楚。

“虞喬。”突然有人在她身後出聲。虞喬嚇了一跳,回頭看到少年修長的腿。

她仰頭,周宴深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在她身後,他個子高而挺拔,站在半輪夕陽里,金紅色的光在他身後暈出光圈,朦朧而壯闊。

“你怎麼走路沒聲音嚇死人了……”她下意識說。

話說到一半,少年突然俯身,向她伸出手。

虞喬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他清凌的眉眼,高挺的鼻樑被夕陽在臉上投落出陰影。

“起來。”他握住她的手,指節修長而乾淨,稍一用力把她拉起來。

貓咪母子此時吃完了地上的火腿腸,沖虞喬“喵嗚”叫了一聲,而後轉身跑遠。

虞喬想回頭看一眼,卻被周宴深的話拉住注意力。

他說:“你給它們喂火腿腸,你吃飯了嗎?”

晚飯時分,操場上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多數是吃完飯結伴來散步聊天的。

天氣很好,不冷不熱的初秋,游雲在火紅的晚霞映襯下彷彿華麗的綢緞般鋪在天邊。

虞喬和周宴深坐在寥寥無人的操場看台上,分享他媽媽送過來的晚飯。

白色的飯盒,裏面是切開的三明治,用食物紙包裝着,三明治裏面夾着培根雞蛋和鮮紅的番茄。

她飯量小,只拿了四分之一的一小塊,認真地吃着。

學校廣播台換了一首歌,這次因為坐得高,虞喬聽清楚了旋律和歌詞,繾綣醇厚的女聲里字字透着真情。

“真好吃。”虞喬發自肺腑,“謝謝你。”

周宴深搖搖頭,凝視着她,他看人時總是專註又認真,給人一種自己是他的全世界的感覺:“不開心的事要說出來,不要埋在心裏。”

“沒有啊。”她眨眨眼,笑說,“我真的沒什麼不開心的。”

他安靜地看着她,片刻后,移開目光:“那就好。”

這話後來周宴深對她說過很多次,他好像總能看穿她薄薄一層笑容下的難過,可是她不說,他也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始終保持着不涉足別人私隱的最後一道防線。

——“Autumnleavesfallingdownlikepiecesintoplace.”

“AndIcanpictureitafterallthesedays.”

“Andlknowit''slonggone.”

低啞動人的女聲緩緩從高中廣播站流淌,穿越十多年的時空,再度徘徊在虞喬的耳周。

她猛然睜開眼,怔神片刻,確定這是在回家的路上,前面坐着開車的阿誠和容夏。

容夏從副駕駛回過頭來:“姐你醒了。”

“你放的什麼歌?”虞喬揉揉額角,嗓音微啞。

“《AllToWell》,”容夏愣了下,“不喜歡嗎我關掉。”

她沒出聲,任由容夏把那首熟悉的歌關上,車內瞬間變得安靜。

阿誠把車停在樓下:“喬姐,到了。”

“好。”虞喬回過神來,“辛苦了,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一來一回去了一趟醫院已經耗費了一上午的時間,虞喬回到家,指針顯示十二點,她從冰箱裏拿出一包速凍餛飩,丟進鍋里煮,草草吃完之後拉上卧室的窗帘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累,疲憊像無孔不入的風般席捲全身,她腦子漲得發疼,心口彷彿被什麼東西掐住一般喘不過氣來,每一下呼吸都覺得難受。

床頭燈的燭火熒熒,橙黃色的光芒像高中學校后操場的夕陽,歌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天色晴朗,貓咪在吃着火腿腸,一切都像一場夢。

周宴深在夕陽里向她俯身,少年肩上披着如夢如幻的光,他笑得乾淨好看,對她伸出手:“阿喬,起來。”

虞喬痴痴地看着他,小心翼翼抬手,卻在觸碰到少年掌心肌膚的前一秒,夢幻光影忽然如石子投入水中月般破散,無數的碎片從中心濺裂,四散化為漫天紛飛的大雪。

周宴深站在漫天蒼茫的雪色里,黑色大衣將膚色襯得越發冷白,他遠遠看着她,眼眶發紅,彷彿含着無盡掙扎的痛苦。

她的眼淚簌簌從眼眶裏滾下來,抬腳卻發現自己困在雪地里,動彈不得。

他走向她,虞喬抬手,碰到冰涼的玻璃。

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透明的,厚厚的,看不見的玻璃。

周宴深望着她,指腹擦了下玻璃,那位置彷彿在擦拭她臉頰的眼淚。

“別哭。”他單膝跪在地上,固執地擦着他觸摸不到的眼淚,眼睛發紅,重複着,“別哭。”

她拚命搖頭,眼淚越流越多,蔓延了整張臉,她一邊哭,一邊崩潰絕望地喊着他的名字。

玻璃出現了一道裂紋,隨即開始四分五裂,剎那間垮掉的時候,無數玻璃碎片飛濺而來,周宴深抬手將她護在懷裏。

玻璃划傷了他的肌膚,溫熱的血液流淌,染紅整片雪地,他面色發白,仍然好好地將她抱在懷裏,手指微微顫抖着,輕拭她的眼淚。

周宴深看着她,清冷又溫柔,眼裏的愛意一如從前,輕聲說:“阿喬,別怕。”

“別怕。”他低聲如呢喃,“我在。”

……

虞喬猛然從夢中醒來,滿眼黑暗,床頭燈不知出了什麼故障滅掉了。

她一動不動,片刻后坐起來,抬手摸到臉上微乾的淚痕。

心臟一陣陣絞痛,頭疼地彷彿要炸裂。

窸窸窣窣摸到床頭的手機,亮起的屏幕照亮虞喬通紅的眼睛。

她打開撥號的頁面,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按下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

這麼多年,崩潰無助的時候,她按過很多次,但是一次都沒有撥出去。

不撥出去,就可以自欺欺人地騙自己,騙自己周宴深也許沒換號碼。

虞喬低着頭,盯着綠色的撥號鍵,手指一顫,點了下去。

房間內安靜得落針可聞,下午的日光被她拉起的窗帘隔絕在外,周遭一片黑暗,唯有她手裏的一方屏幕亮着。

“嘟嘟嘟——”

三聲提示音之後,電話接通了。

虞喬心口一窒,所有胡思亂想的念頭瞬間消弭,大腦一片空白,清晰地聽見手機里傳來熟悉的聲音。

周宴深禮貌而客氣:“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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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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