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

春深

虞喬現在還能回想起來周宴深那時候的樣子。

他給她買了早餐,安靜地看着她吃完早飯,因為他是學生代表要上台講話,才不得不離開。

回到教室之後,虞喬才知道周宴深就坐在她前面。

他們所就讀的陵江一中是市內最嚴格的一所高中,國際部與重點部結合,只招兩種人:成績拔尖的和家裏有錢的。

周宴深在那一屆鼎鼎有名,是因為他成績冠絕整座學校,家境也無比優渥。

而他卻沒有國際部那些公子哥們身上的驕矜與傲氣,為人十分低調,長相又是一等一的出眾,自然深得周圍同學的羨慕與喜歡。

他對她最好。

好到虞喬都嫉妒那時候的自己。

但現在,虞喬想起方才電梯裏男人看向她的冷淡目色和隨着年歲漸長身上越發冷漠的氣質,心口幾不可察地像被扎了一根綿綿細刺。

她沒資格怪他。

是她自作自受。

虞喬這一覺睡得很不好。

許是睡前閱讀了太多文字的關係,她做了一夜的夢,夢到許多斷斷續續的情節,但無一例外都是陵中陽光遍佈的校園,藍天白雲慢悠悠飄在上方,將整個教室都照得窗明几淨。

颱風已經登島,暴雨從天而降,以一種要顛倒整個世界的力度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戶,樹木都在狂風暴雨中搖晃,天色暗沉得像墨完全化不開,與夢中景象完全背離,讓她醒來時有些割裂感。

虞喬坐了起來,床頭的白色方形時鐘顯示凌晨五點,在暴風雨的作用下完全見不到一點要破曉的跡象。

房間裏安靜而沉淡,只有床頭若芽色的床頭燈發著隱隱的光,她半張臉都攏着這樣瞑然的光色中,神情怔然。

片刻后,她慢慢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頭,柔軟的鵝絨被子從身上滑落。

她從床上爬下來,按亮了房間內所有的燈,去客廳從飲水機接了一杯溫水,握着杯子靠在桌面發獃。

所見空曠整潔而安靜,景麗酒店的內飾裝修色澤柔和和乾淨,連房間內的香薰都是精心挑選過的,豆蔻與木棉的香氣。

如此寬敞,不像在陵中上課的時候,教室內走廊都是成箱成箱別人堆放的書,有時連走路都會被絆倒。

可那時她和周宴深不過分毫的距離,一抬手便能碰到少年的背,他會側眸聽她絮絮叨叨的講話或者問題。

七年時間,隔着萬裏海峽。如今再見,事事都不復從前。

虞喬垂眸,握着杯子的手逐漸用力,骨節泛出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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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在一個不早不晚的時間點,虞喬睡意全無,索性便不睡了,在房間內做了幾段普拉提之後洗漱,妝也懶得化,穿了簡單舒適的衛衣和長褲便下樓去吃早飯。

六點出頭,走廊和電梯內都安靜無比,颱風困住了所有人,強迫性地製造出了一個假期,幾乎沒有人會在這個點起床。

餐廳也剛剛開門,港式早餐飄出甜膩軟糯的香氣,剔透明亮的裝修與燈光一掃室外重雨陰霾。

裏面零零散散坐着兩三個人,很安靜,大提琴手還沒上班,黑色的老式膠片機放着一首舒緩的鋼琴曲。

虞喬從吧枱拿了一個椰奶包,兩個蝦餃,一份蔬果汁,轉頭尋找座位的時候逡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周宴深坐在靠窗的角落裏,因此她第一眼才沒有看見。

白色襯衫黑色長褲,領口的扣子不像昨日繫緊,是鬆散的穿法。他正喝着一份玉米粥,舉手投足間帶着一種鬆弛的好教養,看上去格外賞心悅目。

夢中的眉眼出現在眼前,虞喬微微怔然片刻,端着盤子走過去。

她坐到了他對面的桌子,桌旁擺着一株高葉綠植,寬大的葉子觸角半搭在白色的桌角邊。

放下手中的托盤,隔着不太遠的距離,虞喬甚至能隱隱看見他半垂睫毛時投落在眼下的淡淡陰影。

膠片機中播放的鋼琴曲像緩緩流淌的晨間熹光,一曲終結切換的間隙有幾秒安靜,侍者上前更換碟片。

周宴深在這時抬起眼來。

虞喬摩挲着杯壁的手也停住,在安靜的間隔對上他的目光。

對視的幾秒里,鋼琴曲重新響起,是一部經典音樂電影的配樂,在婉轉悠揚的曲調里,彷彿能看到身着藍裙起舞的女主,又或者是結尾處他們遺憾的最後一面。

他的神色波瀾不驚,虞喬從他的眸色中分辨不出任何情緒。

片刻后,周宴深緩緩移開視線,同昨天一樣,掠過她,擦了擦手起身離開。

從頭到尾,他甚至沒有一個驚訝或者意外的神情,彷彿未因她的出現產生任何的情緒變化。

虞喬深吸一口氣,注視着他的身影走出餐廳,而後端起蔬果汁喝了一大口。

回到房間,容夏還沒醒。虞喬打開視頻,在瑜伽墊上做了幾段瑜伽,出了一些薄汗之後,仍然覺得心口的鬱結沒有半分緩解。

說不上是為什麼,她在瑜伽墊上坐了一會兒,慢慢平復着呼吸,看着窗外仍然雨勢暗沉的天色透出一點點微亮。

半晌后,她從瑜伽墊上爬起來,打開門看到客廳內容夏揉着眼睛從另一間房出來,聲音嗡嗡的:“姐,外面發生什麼了,怎麼亂糟糟的。”

“不知道。”虞喬也依稀聽到房間外的走廊內有人來來往往雜亂的腳步聲與大呼小叫的哭腔。

“我去看看。”容夏打了個哈欠,趿着鞋拉開房內,探頭朝外看去。

虞喬抬手解因為做瑜伽紮起來的頭髮,順口問:“怎麼了?”

門一開,走廊內來往腳步聲更匆匆,還伴隨着酒店人員急聲打電話叫120的嘈雜聲。

容夏愣住,回頭:“姐,好像隔壁有個人出事了,正在打醫院電話。”

虞喬也微微一愣,下意識向外面看了一眼,窗外暴雨如注,狂烈的颱風將廣告牌吹得七零八落,路邊的行道樹也東倒西歪,彷彿全世界都要被摧殘在這場台風裏。

這樣的天氣里,救護車怎麼趕來?

她想到的這一層酒店人員也想得到,身着黑色套裝與高跟鞋的酒店經理急匆匆趕來,直接敲響了對面的門,一邊敲一邊焦急地高聲喊“周先生”。

虞喬手一頓,長發從指間散落,她望向門外,經理沒敲兩下門便從裏面打開,白衣黑褲的男人出現在門后,指腹還捻着扣下的第一顆紐扣,神色沒有任何被打擾的不耐煩。

他聽見聲音,視線落向斜對面亂糟糟的房間,眉心一蹙。

經理說話又快又急:“很抱歉打擾您,2316有一位70歲的老先生忽然窒息,臉色漲紅,救護車已經……”

她的話還沒說完,周宴深已經先一步邁出去,分開亂糟糟的人群,沉聲:“讓開。”

容夏早在他開門的時候便愣住了:“姐,這不是昨天在機場的那個人嗎?”

她還記得她喬姐昨天盯着人家直勾勾看的樣子,當時還以為兩個人認識,後來想想也有可能只是因為這人長相氣度過於出眾了而已。

即便在娛樂圈見過俊男美女無數,容夏也不得承認眼前這位着實叫人驚艷。

不說長相,單論這淡漠如高山溪澗,清冽似頂峰雪的乾淨氣質,就不是那群混跡名利場的人比得上的。

原來是醫生。

容夏在心裏感慨了下,身後傳來腳步聲,虞喬戴了個口罩徑直向外走去。

隔壁倒在地上的人是個老人,一條走廊不少人都紛紛出來圍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老人的生命安全上,沒人注意到虞喬。

她站在最外面,地上躺着的人意識已經不清,面色黑紅,身體發抖家人跪在旁邊哭。周宴深撥開人群走過去,眉頭微蹙,對着抱着老人哭的年輕女人說:“請讓一下。”

年輕女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是……”

經理連忙上前將她扶開:“周先生是心胸外科的專家,鄔小姐,您先擦擦眼淚……”

周宴深單膝跪在地上,一言不發,抬起他的胳膊,將老人翻成側卧。

“把他的腿抱起來。”他突然抬頭,出聲吩咐。

經理受過急救的訓練,聞言立刻按照他的吩咐做。周宴深輕拍老人的後背,面色認真,快速不間斷地拍,直到老人有了反應,開始劇烈地咳嗽。

“咳出來。”他低聲說。

老人面色漲得越來越紅,咳嗽一聲比一聲,那年輕女人在旁邊幾乎都快嚇死了,緊緊捂着嘴不敢出一聲,眼眶中蓄滿了淚。

“咳咳咳!”隨着猛地一聲咳嗽,堵在老人喉中的血塊終於被咳了出來,

鄔令也猛地哭了出來,哭着撲上去:“外公,你沒事吧!”

“你外公是咯血。”周宴深原本平整的衣服變得揉皺,白色面料染上血跡,他手上也是老人的汗液和血絲。

他起身,聲音冷靜:“具體病由無法確定,最好還是儘快送醫院。”

“已經打電話給醫院了。”經理鬆了口氣,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周先生,幸虧您在。”

鄔令啜泣着:“謝謝您,您救了我外公的命。”

他微微頷首:“不必謝。”

見人沒事,經理將走廊中的住客疏散回房。周宴深低眸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跡,手指微微動了動,還是放棄。

一方靛青色的手帕忽然伸到他面前。

拿着手帕的那隻手柔白細膩,往前的一截皓腕伶仃雪白。

周宴深頓住,抬眸,女人帶着口罩,露在外面的一雙鳳眸漂亮得過分奪目,離得越近越攝魂。

她沒出聲,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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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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