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
話劇結束已經是深夜,虞喬隨着上去謝幕,目光落到周宴深的位置,那裏已經空了。
她婉拒了和眾人一起去吃宵夜的邀請,陪藺從文去吃日料。
“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我好送你一張票。”虞喬手抄在風衣口袋裏,長長的階梯兩旁藝術廊燈漸次亮起,彷彿照亮了一場通往現實的路。
“臨時決定的。”藺從文笑,“怎麼?不歡迎。”
“哪有。”虞喬說,“我原本想着這段時間在陵江忙完了回北城請你吃飯。”
“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車是虞喬的,她叫阿誠和容夏先回去,自己驅車帶藺從文去吃飯。
陵江的晚間車流也仍舊如梭,剛起步二人便被堵在了路上。
“你在陵江長大?”藺從文按下半邊車窗,城市的喧囂熱鬧立馬鑽了進來。
“對。”前面還堵着,虞喬索性放鬆下來,手搭在方向盤上,“我十歲之後一直住在陵江,在這裏上了初中和高中。”
藺從文點點頭,看着窗外膠着的車流,冷不丁問道:“剛才那個人,和上次我在醫院遇到的,是同一個吧。”
虞喬淡淡的:“藺醫生記性不錯。”
藺從文笑:“他倒是令人很難不記住。”
虞喬不說話了,看向車窗外面,不知何時,她竟然開到了陵江一中的位置。視線越過車流與行道樹,陵江一中四個大字映入眼帘,在夜色中也依然恢弘的校園建築佔據了大半條路。
牌匾是嶄新的,夜晚的學校處處還亮着燈,高中學生們還在上晚自習,一個個亮着燈的教室窗戶彷彿機械面板上的按鈕,整齊而方方正正。
視線失神地聚焦在某一處人影晃動的窗前,虞喬彷彿從那窗戶中,看到了曾經坐在那裏的自己。
她體質不好,冬天的時候愛發燒,有一次從早讀課開始,便一整天都懨懨的,處於半睡不醒的狀態下,老師在上面上着課,她躲在書本後面眼皮沉沉。
陵中課程辛苦,學生們睡眠不足是常有的事,老師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到她臉色不好也沒找茬。
周宴深給她接了熱水回來,把杯子放桌子上問她:“你今天怎麼了?”
“頭疼。”虞喬吸了下鼻子,萎靡不振,“可能是前幾天跑步的時候吹風凍到了。”
“發燒了嗎?”他說著來探她額頭的溫度。
虞喬沒有躲,下巴擱在胳膊上抬眼,平時漂亮逼人的眸子因為生病而顯出幾分委屈朦朧,彷彿路邊流浪的小野貓。
周宴深抿唇,手背輕輕感知了下溫度:“應該沒發燒。不過重感冒也挺折磨人的,要不晚自習別上了,請假回家休息吧。”
“不要。”她聲音嗡嗡的,帶着鼻音,“去請假又要聽老劉嘮叨,我上次英語沒考好不敢去見他。”
周宴深想了想:“我去幫你說。”
“不合適吧。”虞喬耷拉着眉眼,“你去算什麼啊。”
“我是班長。”周宴深看着她,沒忍住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發頂,“關心同學是應該的。”
他說著就去辦公室找班主任,沒過幾分鐘就回來了,要送她回來。
虞喬不疑有他,直到周宴深送她出了校門,還沒有絲毫回頭的意思,她才後知後覺:“你不回去上晚自習了嗎?”
“我送你到車站。”周宴深側眸,剛好看到她頭髮被吹到臉前。
“別動。”他喊住她,忽然傾身靠近,輕輕捏走了擋在她睫毛上的髮絲。
距離拉近的一瞬間,虞喬沒有反應過來,發愣在原地看着少年近距離放大的英俊五官。
嗅着他身上的好聞氣息,她大腦空白,下意識冒出來了一句:“是不是要上課了,你送我跟老劉請假了嗎?”
此言一出,周宴深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半秒后,他把她的髮絲撥到耳後,輕描淡寫道:“請了,他沒同意。”
“哦……”虞喬點點頭,吸了下鼻子,突然反應過來,“啊?你說什麼?”
“老劉沒同意?”她急忙看了眼手錶,“那你還不回去上課,已經遲到了要!”
“沒關係。”周宴深抬腳繼續往前走,“不差這一時片刻。”
“公交車站就在前面了,”虞喬焦急地去扯他的袖子,“你快回去吧,否則老劉會罵你的。”
“我陪你到公交車來。”
“不用啊,我自己可以的,你快回去上課——”虞喬着急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
少年安靜地看着她,白色防風夾克拉鏈拉到下巴,修飾出立體分明的下頜和頎長身形。
“虞喬,”他說,“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嗎?”
他專註看人的時候,眸中黑白分明,乾淨又溫柔。
讓人說不出拒絕的話。
虞喬閉上嘴,手插進口袋裏,腳尖輕輕踢走了一顆小石子。
“周宴深,”她撇撇嘴:“你真煩。”
“嗯。”他揚唇。
“你當班長一直這麼盡職盡責嗎?”虞喬往前走。
周宴深跟上她的腳步,二人並肩。
“並不全是。”
“你可以理解為,”他頓了頓,低聲說,“選擇性照顧同學。”
……
現在,她不再是被選擇的那個了。
虞喬盯着路邊的公交車站台,那裏也已經翻新過了,物不是,人也非。
她收回視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和藺從文吃完飯已經過了十二點,虞喬把他送回去,自己開着車漫無目的在午夜的街上遊盪。
她開回陵江一中門口,學校的燈已經熄了。虞喬戴上口罩下車,天色深暗,長款風衣遮掩了身形,她安安靜靜走在樹影中,駐足陵江一中新校區的門口,仰着頭看那塊嶄新的牌匾。
“周宴深,我這道數學題不會寫,你能幫我看一下嗎?”
安靜的晚自習教室,她悄悄戳一戳前面的人,把試卷遞過去,壓低聲音。
不過片刻,試卷被還回來,上面用尺子筆直地畫了一道輔助線,還有一張白色的便利貼,少年用蒼勁有力的字體認真地寫下了解答過程。
她看着看着解答,忍不住翹起唇角,用紅筆在便利貼的角落寫下細若蚊蠅的娟秀小字:好厲害,下次月考數學你是不是又要考滿分。
紙條再被傳回來,他跟着她也縮小了字跡,寫在她的旁邊:沒有,你也很聰明。
——可是這題我沒寫出來。
……
——沒關係,我教你。
……
虞喬失着神,眼眶發酸,緩慢地眨了兩下緩解乾澀,收回視線。
她抬腳,漫無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
走了許久之後,沿路有一家剛開業的酒吧,深藍色的裝修,營造出一種安靜又喧鬧的氛圍。
虞喬徑直走了進去,要了一瓶酒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灌進肚子裏。
因為胃病,她已經被迫戒酒許久了,今晚難得破戒,或許是因為刺激太多,烈酒混合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起咽下,更猛烈得燒心。
隱匿在昏暗的角落裏,虞喬喝完最後一杯的時候,旁邊有小姑娘認出了她,捂着嘴巴興奮地剛想尖叫的時候,她搖搖晃晃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間,笑着沖小姑娘搖了搖頭。
“姐姐,我特別喜歡你,我,”小姑娘眼裏泛着光:“你能給我簽個名嗎?”
“好。”虞喬彎着唇湊過去,在她伸出的衣袖上籤下名,順道抱了她一下,在小姑娘耳邊輕聲說:“要保密哦。”
小姑娘狠狠地點頭。
虞喬與她揮別,重新戴上口罩,結了賬步履不穩地走出酒吧。
被酒精麻痹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月上高梢,街上人流稀疏,偶有幾輛疾馳而過的車,車燈揚起一片灰塵。
酒吧外兩旁修剪了環形花圃,修剪整齊的綠植青蔥,虞喬揉着額頭,胃中灼燒的痛感一陣陣襲來,她身形搖擺,在花圃背光處直接坐在邊緣石上。
腦中紛至沓來的畫面一陣陣襲擊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長長吸了一口夜晚的涼氣,渾身被酒精燒熱,虞喬摸到隨身包里的手機,點亮,點開撥號鍵盤。
一位一位數字按下去,撥通。
她覺得自己瘋了,但她也不想再清醒。
響了十幾秒之後,電話被接通。
虞喬把手機貼到耳邊,冰涼的玻璃平面貼着發熱的耳朵,讓她很舒服。
電話那頭的人沒說話,很安靜,像根本沒有人一樣。
但虞喬知道他在聽。
“周宴深。”她輕輕喊了一聲。
他仍舊沉默。
“周宴深。”
“你聽得到我講話嗎?”
“周宴深。”
“你在嗎?”
他不說話,她便一直不依不饒,聲音輕飄飄的,彷彿囈語。
周宴深始終沒有說話,然而呼吸聲泄露了他一直在的事實。
“周宴深,”虞喬聲音低下去,垂睫,“我好難受。”
胃和喉嚨都火辣辣地疼,自己造的孽最終都會報應到自己身上。
“你發什麼酒瘋?”他終於出聲,音色卻是冷冷的,一語戳破她。
虞喬安靜了一瞬,吸了下鼻子:“我沒有。”
“虞喬,”這是他今晚跟她說的第二句話,微諷的語氣,“你不覺得你自己變臉太快了嗎?”
一輛跑車疾馳而過,發動機的轟鳴聲響徹整個夜晚,連彎月都上移了幾分,淡銀色的月光灑下來,讓路燈原本暖融融的光芒都冷了幾分。
指甲嵌進掌心,虞喬硬生生止住了眼底的酸澀,過了很久,才聲音很輕地說:“我只是想見你。”
只是,想見你。
周宴深沉默。
冽冽晚風穿過樹葉罅隙,沙沙聲從很遠處傳來。
許久,他才開口,微啞的嗓音:
“你在哪。”
思緒被酒精浸泡得遲鈍,虞喬慢吞吞地回頭看了一下,說:“我在一家酒吧門口,裝修很好看。”
……
“哦,”她抓了抓頭髮:“上面寫着M,R,A。”
周宴深冷靜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虞喬,這家酒吧陵江一共有四家。”
“嗯……”她想了想,說話鈍鈍的,“對面有一家星巴克。”
“虞喬。”她聽見周宴深又喊了她一聲,“你能把位置發給我嗎?”
“好。”她點點頭,接着混沌的腦子裏又想起了什麼,小聲道,“可是我沒有你的微信。”
……
手機震動了一下,虞喬低頭眨巴了下睫毛,看到微信上出現了周宴深的對話框。
對……之前加過來着。
她點開,把位置發了過去,然後關上手機。
夜已深,她覺得有點冷,所坐的地方是花圃背光地,後面時不時傳來從酒吧里出來的年輕人呼朋喚友的聲音。
虞喬揪下一片翠綠的植物葉子,低頭慢騰騰地撕着筋絡與邊緣,深綠的細長葉條逐漸在邊緣石上整整齊齊排成一列。
“1,2,3,4,5,6,……”她數着條數,撕完兩片葉子后,手凍得冰涼,摸起來像冬天結冰的石頭。
搓了搓手,虞喬朝手上哈了一口氣,躺在石頭上的葉子忽然被陰影籠罩,她的視線里出現男人將將停下的雙腳。
再往上,周宴深穿了一件深色的大衣,裏面襯衫的紐扣尚未來得及扣好,領口翻折處有幾分凌亂。
他站在她面前,眸色漆黑,沉沉盯着她。
虞喬剛剛攏到一起的葉條鬆開,隨着月光四處散落在花圃中。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委委屈屈地對他伸出手:“好冷。”
他一動不動,目色都未偏移半分,彷彿要看穿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抬手,兩根手指輕輕去勾他垂在一側拿着車鑰匙的手,聲音輕輕的:“周宴深,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