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店門口人頭攢動的時候，天色已然黝黑，街邊路燈將人影拉得老長，嬉笑玩鬧聲透過溫熱的風傳遠。
唐璃端着一盤花生從門裏出來，唐詩英還站在桌前拿着點菜單給顧客點菜。這會兒人流量多，店裏人手不夠，腳下來來回回加快速度，忙得熱火朝天。
有人喊了一聲——
“小美女！”
唐璃停下腳步，將托盤拿在手裏，扭頭的動作帶起腦後馬尾，飛舞片刻。視線掃過身後一眾望向她的眾人，還沒等她回應，對方便又開口道：“你就是那個唐璃啊？”
“考到帝都去了？”
“好學校！名牌大學生啊！”
“有出息嘞！”
“你姑姑養你不容易喔！可算熬出頭了！”
“......”
“璃璃——”唐詩英掀起店門口垂立的廉價塑料珠鏈，探出半個身子，她個兒高又瘦，人看起來十分精練，衝著唐璃點頭，“過來，有活。”
人影憧憧中，唐璃的身影格外起眼，她和唐詩英一樣，個兒高且瘦。她五官精緻，額前碎發遮不住明媚的臉頰，長發悉數扎於腦後，細頸長而直，身着簡單的白t黑褲，也掩蓋不了她的漂亮。
其實她和唐詩英五官長得一點兒也不像，雖然看起來關係格外親密，但旁人都知道，她只是唐詩英的侄女，自小跟在她身邊。
唐詩英還有個兒子，叫李默川。
“去給這家人送餐。”唐詩英拿起圓珠筆在紙上寫下一串地址，隨後撕下紙張交到唐璃手裏，扯着嗓子喊房間裏面坐着看電視的李默川，“李默川，出來，跟你姐去送餐。”
女店長發話，坐在裏屋的李默川默默起身。
“我自己去。”唐璃說。
“天太晚了，讓李默川和你一起。”唐詩英看了眼行動緩慢的李默川，眉頭一皺，“快！”
李默川脖頸一抖，加快速度走向唐璃。
唐璃牽着李默川從姑父那裏接過要送的餐，同時接過的，還有姑父認真且擔憂的囑咐。
踏上電動車，唐璃把餐食掛在車前掛鈎上，李默川坐上後車座，兩隻胖手扶着表姐腰側，小聲說：“走吧。”
唐璃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店裏坐久了，短暫的送餐時間令他看起來有些麻木。
“姐。”小胖子扯着她白色t恤，脆生生地問，“你什麼時候開學？”
唐璃執着車把，晚風吹起來，吹散一身熱浪，吹得她很舒服，她說：“下周。”
李默川沒動靜，唐璃便問他：“怎麼了？”
“帝都很遠嗎？”李默川說，“我聽別人說，要坐一夜火車才到帝都。”
唐璃感知，小孩子問出的話和他的語氣不自覺中便帶出一股艷羨，可最近被問過太多次這樣的話，她平靜地嗯了一聲，告訴他，確實很遠。
她沒再說話，李默川戳戳她的腰側，其實她只是看起來清瘦，身材並不幹癟，柔軟的觸感透着布料傳達至此，小孩子不以為意。
“姐姐，你好像真的很厲害......”他一字一句地說，“小時候媽媽總讓我向你學習，現在所有認識的人都讓我向你學習......”
唐璃抿了抿唇，笑了聲：“你不高興？”
“不是。”李默川乖乖地說，“我還小。”
唐璃：“等你長大就知道了，只有強大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所以我們能做的，就是不斷進步。”
送餐小區前一條道路燈光昏暗，唐璃車騎得慢慢的，人也安安靜靜。
唐璃今年十八歲，剛從市重點高中畢業。三年前她考進這所學校時，已被唐詩英和姑父寄予厚望。
她自小跟在唐詩英身邊長大，說是姑姑的女兒也不為過。
後來唐詩英結婚，她跟着唐詩英一起嫁過來，姑父生性良善勤懇能幹，兩人經營一家燒烤店，雖不甚富貴倒也不至於貧困。
電動車行駛在昏暗小道的時候，李默川一直緊緊靠在她身後。
大約五分鐘，前路亮了起來。老舊小區門口的超市，是外賣送達地址。
唐璃收了錢，裝進口袋，載着李默川，原路返回去。
燒烤店一般經營到凌晨兩三點，李默川年齡小，十一點之前必須睡覺，唐璃一般忙到十點半左右便載他回家，如果不是人手緊缺，唐詩英不願她在燒烤店忙碌。
唐詩英常說，那地方不是她該去的地方，如今考上大學，唐詩英不止一次在她耳邊念叨着，要她好好學習，將來留在帝都，找份好工作，嫁個好人家。
唐詩英似乎對她的未來充滿期待，但不知為何，唐璃對此感覺很淡。
店面越來越近，空氣里瀰漫著濃郁香料的味道。
李默川打了個呵欠，低聲說：“我困了......”
唐璃安撫道：“再等等。”
夜深人靜處，燒烤店門口燈光璀璨。這段時間是人流量最大最忙的時候，暑假期間，唐璃並不想太早回家。
因為高考結束，她才能幫唐詩英分擔忙碌。
唐詩英正在前台記賬，剛走了一桌客人，她抬頭時正好看到唐璃帶着打着呵欠的李默川掀開門帘。
唐詩英衝著兩人招招手，說：“怎麼又回來了？直接回家去，店裏人不多了。”
李默川依舊打着呵欠，似乎是知道自己人小話不中用，懶散地坐在一旁的椅子掀開眼皮看着眼前的兩位女性，困頓越發明顯。
唐璃收拾了一下，眼看李默川就要坐不住了，對唐詩英說：“那我走了。”
唐詩英哦了聲，問道：“哪天開學？”
“下周一。”
“那周六周天就要走了。”唐詩英忽然深吸一口氣，將圓珠筆的頂端抵在額角，“哎吆，東西還沒買呢......明天後天......走之前得給你安排了......”
唐詩英認真思索，唐璃說：“我買了一部分，剩下的去學校買。”
唐璃人瘦瘦高高的，聲調清脆有力，唐詩英略略不振的思緒被她牽帶起來，心緒安撫下去。
“走了。”唐璃對李默川說。
李家在燒烤店後面的小區里，小區是最新規劃的，入住率不高，周邊環境設施不夠繁華。
因為之前一家四口住在出租自建房，所以當下的住宿環境很是不錯，唐璃和李默川有自己各自的房間，不像之前，放假回家唐璃只能和唐詩英住一起。
洗完澡時臨近十二點，唐璃低着頭擦臉，手機放在床上，震動了幾下。
秦鉦先斬後奏：「票買了啊，周五晚上。」
秦鉦：「我下鋪，你中鋪，不行到時候給你一換。」
唐璃顧不上滴水的頭髮，直截了當回了倆字：「不行。」
手機再度響起，秦鉦這次直接來了電話。
“怎麼就不行了啊？我和你換都不行？”秦鉦不耐煩道，“就十二個小時，忍一忍就過去了，中鋪怎麼你了？中鋪也很難搶的。”
“你昨天不是說周六？”
“周六沒票了。”秦鉦沉默三秒，懶得與她計較，“不樂意就給你退了，話多。”
“......真沒票？”
秦鉦：“截圖發你了，自己看。”
唐璃掛斷電話，這才看到秦鉦發來的截圖，小城去往帝都的火車只有兩班，硬座還有幾張，硬卧那裏果然顯然為無。
唐璃嘆了口氣，她本想在家多待一天，多幫一天的忙。
秦鉦又發來消息：「怎麼樣祖宗？我可沒騙你。」
唐璃：「嗯。」
秦鉦是唐璃的發小，說來也巧，兩人小學六年同窗，初中分道揚鑣，高中陰差陽錯又分到鄰班，高考考進同一所大學。
朋友圈曬錄取通知書時，唐璃也很詫異。
臨近睡前，秦鉦又給唐璃發消息，問她有沒有什麼感覺。
唐璃問他什麼感覺？
秦鉦：「緊張，激動，興奮，期待。」
唐璃覺得自己可能反應比較慢，或者思緒遠沒有秦鉦的跳脫，所以沒有。
秦鉦說他不信。
唐璃不再回復。
周五晚上，唐璃拖着行李箱前往火車站。夜深人不靜，候車室里人滿為患，暑期開學季，多得是年輕稚嫩的面孔拖着行李箱待車的學生，唐璃和他們一樣，唯獨身邊缺少家長。
因為有秦鉦的同行，唐詩英這才放棄本想長達十幾小時的陪伴。
唐璃正要抬頭，秦鉦拎着一大包零食湊到她面前，一整夜的火車，沒有點兒存糧是不夠的。
唐璃打量他半晌，問道：“你東西呢？”
秦鉦掏出一盒薯片給她，又指指自己手裏的包，“都在這裏了。”他說，“大包小包多麻煩，帶好資金到學校買，你呢——你這東西也不多啊？”
唐璃和秦鉦想法相同，但沒他那麼瀟洒，拿着一片薯片塞嘴裏：“拿多了不方便。”
“英雄所見略同。”秦鉦笑了聲，“不過你拿多了也沒關係，肯定有好心學長樂意來幫你。”
“嗯？”唐璃扭過頭，看着秦鉦。
背後是人間喧鬧，她像一塊璞玉，安靜，皎潔，氣質淡如月。
秦鉦說：“來打個賭，我賭肯定有不少男生追你。”
不少？不至於。她在心裏想。
唐璃說，“你不拿行李，是要裝學長幫女生嗎？”
“這都被你看穿了。”
八月末的火車站，躁動而狂熱，唐璃沒有多想，笑着同秦鉦講：“你以後交女朋友，會介紹給我認識么？”
秦鉦信誓旦旦：“當然。”
唐璃沒說話，勾着唇角。十八.九歲的少年，憧憬沒有邊框。
“絕對讓你自慚形穢。”秦鉦罕見地叫她小名，“璃璃。”
“我喜歡長得比我好看的。”唐璃說。
“你放心，我秦鉦就沒找過丑的。”秦鉦笑眯眯地，“反倒是你，一副高冷生人不易近的長相，有男生追你一定要擦亮眼。”
那瞬間唐璃想反駁他，她不是那麼容易追的人，也不會如此輕易地進入一段戀愛關係。
但她很擅長隱藏自己清晰，唇瓣淺淺抿着，只彎了彎。
就這樣，去往帝都的火車班次開始播報。
這一年她十八歲，秦鉦十九歲。在誰都不服輸的年齡不甚在意地打了個賭，結伴而行踏上去往未來的車次。
窗外熱浪滾滾，車廂內冷氣不斷，秦鉦到底沒讓她睡下鋪，扶她上了更安全的中鋪。到達出發時間，燈光很快黯淡下來。
秦鉦交代她：“璃璃，有事叫我。”
“嗯。”唐璃平躺在狹仄的床鋪，窗外的光照在她臉頰上。
幾分鐘后，下鋪傳來淺淡的鼻息音。
回復完唐詩英的消息，心底那絲兒提早一天走的懊惱霎時全無。她預料到明天會很累，卻破天荒地睡不着。
只是她也不會知道，提前一天抵達帝都，到底會讓她遇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