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奚曠站在榻邊,幾個南鄔的御醫在他腳邊跪成一圈。
張重行站在一旁,閉口不言。
“再說一遍。”
“回寧王的話,”最年長的那個老御醫顫巍巍地說,“公主她自小便碰不得海棠,哪怕只是風刮來了些花粉,她也會得海棠癬,癥狀十分嚴重,幼時還差點因此喪命。所以南鄔宮中,一株海棠也沒有。”
奚曠想起擷陽的公主府,裏面確實是一株海棠樹都沒有。
但常人只會注意到府中種些什麼,哪會注意到不種什麼?
他臉色陰沉:“既然她碰不得海棠,御膳房存着海棠脯又是何意?!”
朱策已經提審過廚子了,那些原料都是南鄔御膳房剩下的,他們只是檢驗無毒后,直接拿來用了而已。
一個年輕些的御醫道:“回寧王的話,已做成果脯的海棠,只要存放得當,不與公主的膳食接觸,那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平樂公主愛吃海棠脯,清鸞公主得知因為自己而砍了宮中所有的海棠樹后,心中愧疚,便說御膳房不必顧忌她,海棠脯還可以照做給其他人吃。”
奚曠只覺得胸中火氣快要爆裂。
她倒還真是將那高潔品性貫徹得徹底,若是哪個懷恨在心的,往她飯食里丟兩片海棠脯,她沾食后丟了性命也不在乎?
“既然你們曉得她的舊疾,若是治不好……”
不必奚曠細說,幾個御醫已經連忙保證。
看過了清鸞公主的癥狀,御醫們去往外間擬葯,張重行也一併跟了出去。
朱策站在簾外:“殿下,葯煎好了。”
這是之前張大夫開的第一張藥方,用來平穩氣血的,奚曠掀了帘子出來,接過,葯碗還燙着。
“近日進過膳房的所有人,底細都務必查清。另外,再把如月審問一遍,今日每個細節都問清楚。”
“是!”
奚曠回到內室,在榻邊的矮凳上坐了下來。
他舀了舀濃褐的葯汁,將其放在案頭,暫時擱涼一些。
他垂眸看着桑湄。
滿是紅斑的面容,可以用可怖二字來形容,連那些見了她的南鄔御醫都嚇變了臉色。
她不是很想苟且偷生嗎,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看到賀暄的人頭后,就這樣想死嗎?還是在向他表示毋寧死的反抗?
無論是張重行,還是南鄔的御醫,都說若再晚一些,就會性命垂危。御醫甚至說,這樣一塊海棠脯吃下去,若是換了小時候的公主,只怕救都來不及救。
先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賀暄手裏,再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如月手裏,她怎麼敢,怎麼敢?
賀暄也就罷了,如月,她了解如月嗎?如月甚至只是一個“啞巴”!
奚曠忽然想起如月哭哭啼啼的辯解:“海棠脯糕是奴婢推薦的,但是蜜金柑糕是桑姬自己選的……”
他目光驀地沉凝。
當初選了如月在桑湄身邊侍奉,一是出身清白,人際簡單,二是腦子不靈,容易掌控。怕她多說多錯,還讓她假裝啞巴待在桑湄身邊,省得桑湄亂動心思。
朱策是他出生入死的親信,辦事能力毋庸置疑,選出來的人肯定也沒有問題。他方才讓他再去調查,只是為了防止這中間有誰借刀殺人。
如月一定不知道桑湄患有海棠癬,否則根本不會敢說海棠脯糕是她選的。
而膳房那邊的口供,也是說,如月只是表示桑姬可以吃得進蜜餞,於是他們便自作主張挑了幾樣味道好的果脯果乾,想試試哪個能合桑姬的心意。一共五樣,都是他們選的,如月沒有插手過。
糕點品種是火頭軍選的,海棠脯是如月嘗過後推薦的,蜜金柑才是桑湄自己挑的。
若是這一切是桑湄有意為之,那她怎麼有把握,火頭軍就一定會用海棠脯做糕點?如果如月沒有推薦海棠脯,那她是不是還要親自選?這樣一來,她自殘的痕迹是否就過於明顯?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一切純屬巧合,可若是巧合,看到那白糕上點綴的海棠脯后,她怎麼還敢吃下去?難道就為了證明她沒有失憶?
可若是她不吃,也沒有人會在意。奚曠甚至都不會知道她有海棠癬這件事。
除非……除非……
奚曠的手,在膝蓋上緩緩攥緊。
除非她,是真的失憶了。
因為她真的失憶,所以才對賀暄的人頭只有驚懼,沒有悲傷;
因為她真的失憶,對藍仙兒沒有任何感情,所以不介意往頭上簪戴點翠;
因為她真的失憶,沒有見識過血腥之事,所以才會難受得幾天吃不下飯;
因為她真的失憶,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碰不得海棠,才會毫無顧忌地吃下去……
他想起她那些欲言又止的疑惑,想起她那些小心翼翼的試探,想起她那些心不在焉的順從……
或許,並不是因為她有破綻,而是她是確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陌生的環境。
奚曠如鯁在喉。
他不願相信,這個可能是真的存在。
那他為何從一開始就篤定她是裝的?
他茫然思索,卻發現自己其實並不能想起為什麼。
他只是覺得這世上不會有這麼一味離奇的葯,能讓人又假死又失憶。
在自己認定了的前提下,她的每一次反應,不是“完美無缺”的偽裝,就是“果然如此”的破綻。
“殿下。”張重行在外面道,“藥方擬好了,老朽看過,應當都是合適的藥材。”
他並不精通此病,只能確認藥性上不相衝,劑量也妥當。至於是否能治好,他也不是特別有把握,但看南鄔御醫們一臉“臣就是死也要把公主救回來”的樣子,也不免有些醫者的共情。
“那便下去煎藥。”
“是。”
張重行帶着南鄔的御醫們退了下去。
奚曠拿起那碗葯,舀了一勺,喂到桑湄唇邊。
好在她的唇並沒有閉得很緊,只要他耐心一些、慢一些,就可以很順利地喂進去。
那一碗葯漸漸見了底。
“桑湄。”他擱下碗,低低地念了一句。
桑湄沉沉地睡着,屋內又陷入了寂靜。
終究還是無話可說。
-
夜裏,朱策交了一份細查細審的文書上來。
膳房近日進出的人全部盤查過一遍,均無任何異常,如月近期的行蹤也都一如既往,她今日去膳房的種種行為,皆是她自己做的決定,沒有任何人暗示。甚至,桑湄一開始不願意吃糕點,還是她求着桑湄吃的。
“殿下。”朱策說,“依屬下看,這應該就是一次意外。”
奚曠看完了那份文書,折起,握在手裏,燭火照得他的臉明明暗暗,說不清是什麼表情。
“辛苦你了。”半晌,他才開口。
“屬下不辛苦,只是殿下,已近子時,您還不歇息嗎?明日早上,賀家的人要來拜見,不可不見的。”
“本王知道。”賀暄失蹤這麼多天,加上他刻意留下的線索,賀家的人再無能也該查出不對了。
朱策眨眨眼睛:“那殿下先回去?桑姬她……屬下讓南鄔的御醫來照顧?或者再找個宮女?”
南鄔的御醫?都是男人,總有不方便之處,她若是醒來,想要使喚人,和誰使喚去?
再找新的宮女?她得的可是危險的海棠癬,普通宮女能照顧得好她么?
他倒是想一直待在這裏,可還有那麼多事要處理,他總得留個靠得住的,把桑湄交給她才放心。
朱策:“屬下也尋過南鄔宮中的女醫,只是女醫署都空了,似乎是本來人就不多,趁着北炎軍進城前都跑了。如果殿下想要,屬下還可以再在建康城中找找……”
一陣極為長久的沉默過後,才聽到寧王殿下喑啞道:“不必了。”
皇宮西角,一處空庫房內,秋穗躲在柴垛里,睡得很不踏實。
這裏沒有炭盆,沒有被子,只有她身上一套衣服,她唯有把自己埋在柴垛里,才能稍微驅散一些寒意。
這裏沒有窗戶,她每天只能靠送飯時打開的門,才能看清外面大約是什麼時辰。
一開始她也會哭叫,也會怒罵,但後來根本沒人搭理她,連送飯的都一聲不吭,她也就漸漸不再故意挑事。
奚曠就好像把她忘了一樣。
她不知道現在外面是什麼情形,也不知道公主到底怎麼樣了,她只能咽下每一口寡淡的飯,努力讓自己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咔噠一聲響,門開了。
本就淺眠的秋穗一下子驚醒過來。
門外月華如練,看守她的士兵一臉肅容。
秋穗愣愣地看着他們。
“起來。”士兵說,“寧王殿下要見你。”
秋穗木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她頂着一頭細碎柴枝,掙扎着從柴垛里爬了起來:“寧王要見我?為什麼?”
“秋穗姑娘,請隨我來。”士兵讓開,露出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來。
秋穗認得他,他就是那天把自己關進庫房的人。
多日不見,怎麼變得如此客氣?
秋穗疑慮重重:“寧王找我有何事?”
朱策道:“去了便知。”
她只能跟着朱策走。
等走到披香殿外唯一的那條路上時,秋穗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
朱策帶她去見了奚曠。
“殿下。”她見到他,咚的一聲便痛快跪了下去,磕頭道,“求您,讓奴婢見公主一面。”
奚曠淡淡地:“她就在裏面,你去看罷。”
秋穗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他這麼好說話,但行動比腦子更快,話音剛落,她便已經衝進了內室。
奚曠和朱策站在外面,聽見裏面傳來一聲驚呼。
秋穗又沖了出來。
這一次,她沒有跪下,而是雙眼通紅,雙手抓住了奚曠的領子,悲怒道:“你對公主做了什麼!”
奚曠巋然不動,靜靜地看着失去理智的侍女。
有那麼一瞬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
就彷彿回到那一日清晨,他從迷濛中被吵醒,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見秋穗衝到了自己面前,一把將他從床上揪了起來,驚怒道:“虞曠!你對公主做了什麼!”
他茫然回頭,看到身旁躺着衣衫不整的清鸞公主。
她烏髮鋪了滿枕,一件紗質的外袍被她墊在身下,欺霜賽雪的肌膚上,一點紅痣艷得驚人。
然後她睜開了眼,尖叫一聲。
他的人生自此被徹底地扭轉。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秋穗的淚簌簌而下,“我說了,有事你沖我來,為什麼不肯放過公主……”
朱策一把將秋穗扯開,她摔倒在地,悲鳴不止。
奚曠冷冷道:“她自己吃的海棠脯,這也怪得了本王?”
“什麼……?”秋穗呆了呆,“什麼海棠脯?”
奚曠嗤道:“朱策,把東西給她。”
朱策把一疊抄好的口供交到秋穗手裏,憐憫道:“你自己看罷。”
說罷,就追着奚曠走了出去。
殿門在身後合上,朱策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雖然什麼也看不着,但還是道:“殿下,真讓她一個人在裏面?”
奚曠步伐很快,翻身上了踏雪寶馬:“她是個忠僕,會想盡辦法照顧好主子。”
朱策:“那萬一桑姬醒來,她們主僕倆密謀……”
話音戛然而止。
噢,還是殿下英明,有了這麼一位忠僕在身邊,桑姬定會忍不住相認,那她假裝失憶之事,還瞞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