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朱策:“不過,殿下擅自納她為妾,是否有僭越之嫌?畢竟她的身份敏感,其他南鄔皇室都尚未發落,是否得等陛下旨意?”
奚曠道:“我自有分寸。”
過了一會兒,如月與其他幾個粗使婆子便抬着浴桶浴具等物走了過來。
“賀家的人這幾天在做什麼?”奚曠問朱策。
“勸降大臣都勸得差不多了,實在勸不動的,也把人勸死了。”朱策說,“哦,他們還在找賀暄。”
奚曠:“本王放出去的那些線索呢,他們找着了沒?”
朱策:“這……屬下再去細查!”
眼見朱策飛快地跑了,奚曠才收回目光,看向披香殿的門口。
粗使婆子們陸續出來,朝奚曠行了一禮后便離開。奚曠在外等了片刻,也沒等到如月出來,想必是成功留在了桑湄身邊伺候。
今日的陽光很是明媚,可照在身上,卻並不覺得暖和。
有不怕冷的鳥兒在枝頭跳躍,尋找能果腹的食物,可奚曠剛一上前,它便受到了驚嚇,撲簌簌地飛走了。
他想起他在披香殿書架上翻出的公主手稿,其中不乏一些信手塗抹之作,花鳥草木,寥寥幾筆,皆是她這方小庭內的景色。
鳥都是再常見不過的灰雀,藏在枝椏里,不留神便看不見。
可她喜歡的其實都是色彩鮮艷的鳥兒,譬如藍仙兒。
哪怕是崴了腳,也要趴在他背上下車,去看那一閃即過的鳥兒。
“我有一支簪子。”當時她的呼吸就在耳邊,像是傾訴,又像是自言自語,“上面的點翠十分漂亮,有人跟我說,那鳥不是一般的翠鳥,是擷陽一帶的鳥。只有那一帶的鳥,才會有藍中帶綠的長尾羽。
“聽說是殺了這些鳥才會有那些點翠,我便不太高興。那人便跟我說,下次帶我去擷陽親自看看,鳥兒在山林里,才會是最漂亮的,死物再如何裝飾,也遠遠比不上活的。”
“那他人呢?”奚曠悶聲問。
“他嗎?”公主輕輕地笑了,“不重要了。”
多年之後的奚曠立在蕭蕭風中,看着光禿禿的滿庭雜枝,自嘲一笑。
當時的他沒聽出來她話中的含義,只是倏地覺得,她好像很難過。
看到了心心念念的藍仙兒,應該是件高興事,可她為什麼這樣難過。
心軟是一個人投降的開始。
年少的他終究是沒有見過世面,被公主三言兩語攪弄得心神不寧,竟鬼使神差地覺得,留在公主府里也不是什麼壞事——她都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了,卻還會安慰他:“是對方挑釁在先,你失手殺人並非本意,無需介懷。”
公主都不怕養個殺人兇手在府上,那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殊不知,原來最可怕的,乃是溫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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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如月服侍桑湄沐浴。
她頭一次服侍人,難免緊張,連幫人搓洗都不會,一下手便讓那羊脂玉一般的脊背紅了一片。她下意識地想道歉,又忽然想起自己是個啞巴,只能緊緊閉了嘴,放輕了手裏的力道。
“如月。”桑湄似乎並不在意她下手輕重,只是偏着頭問她,“你服侍我多久了?”
好在這個答案寧王早有交代,如月十分果斷地比了個“四”。
“四個月?”
如月搖頭。
“四天?”
如月點頭。
桑湄吃驚道:“才四天!這麼說來,你是殿下抵達南鄔后,才到我身邊服侍的?”
奚曠攻下建康,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他不會在這上面誆她。
如月點頭。
“我還想問問你從前的事呢,這都沒法問……”桑湄揉着額角,有些惆悵道,“殿下說我病了,也不知是什麼病,怎的讓我前事盡忘?倘若是撞到了腦袋,腦袋上也沒傷……”
她忽而轉過身,胳膊疊在浴桶邊上,一雙黑凌凌的眼睛望着如月,關切道:“我真是殿下的侍妾么?”
如月除了點頭,別無選擇。
“那我病重的這幾日,殿下待我好么?”
如月看着一無所知的桑湄,心頭浮上一絲悲哀。
曾經不染纖塵的清鸞公主,殉國不成,反倒失了記憶,給了寧王好大一個可乘之機。她自然是想不到什麼政治上的彎彎繞繞,只理所當然地覺得,是寧王看上了公主,要把她強佔了去。
而公主已經不記得那些煩心的國事,有這樣一個年紀正好、風姿勃發的青年當丈夫,應該也很難拒絕罷?
雖然只是個侍妾。
若是殉國前,公主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對着仇人尋求恩寵,她還會殉國嗎?
如月抿了抿唇。
算了,這些貴人之間的事情,她操什麼心呢。公主就算成了侍妾,也比她這樣的低賤婢女過得好上太多,她有什麼可憐惜的。
“看來是不好。”桑湄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如月的回答,有些低落地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他看我的眼神不對,不該是看愛妾的眼神。”
如月嚇了一跳,她剛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完全忘了要回答桑湄,但這會兒解釋也不好解釋了,她也沒有正經學過手語,徒勞地比劃了兩下,便放棄了——罷了,寧王本就沒有交代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公主自己揣度出來的,與她無關。
如月悶聲給她梳洗頭髮,那一頭長發又黑又軟,顯然受過精心養護。但現在南鄔皇宮中走動的僕役,都不是什麼有頭臉的人,有頭臉的下人都和主子們一起關着呢,也沒人告訴她,那些浴房中的瓶瓶罐罐該怎麼用。
她不識字,又不敢亂動,只能用最簡單不出錯的皂角給桑湄清洗,好在桑湄也不挑剔,沐浴完后便自己休息去了。
如月出門,正準備去找粗使婆子進來倒水,卻驚訝地發現寧王殿下竟然還站在庭院裏沒走。
這……她第一次伺候人沐浴,難免時間長了些,少說也得半個時辰罷,他就這樣一直站在外頭等公主沐浴?
如月臉上一紅,卻又不敢耽擱,急急跑向奚曠。
奚曠負手而立,望着一樹枯枝,道:“結束了?”
“是。”如月想了想,又把桑湄的話原封不動地複述給奚曠聽。
“原來是嫌本王演得太差。”奚曠淡淡地說,看不出心思,“你記着,別管她說什麼,做好一個啞女的本分就是。”
如月連連點頭。
“去罷。”
如月如蒙大赦,趕緊跑了。
雖然這幾日與寧王相處下來,並不覺得他有傳聞中那麼可怕,但也沒有多好相與,她就沒見着這主有高興的時候——他都滅了南鄔,佔了公主了,還有什麼可不高興的!
寢殿內,桑湄翻找着衣箱,往身上套着衣服。
如月和那些粗使婆子都沒有受過專門的培訓,冬日沐浴,連個炭盆都不曉得幫她拿一下,一出水便覺得冷颼颼。屏風上擱着的單衣,更是毫無保暖度可言。
她好不容易把自己裹嚴實了,才重新回到梳妝枱前,正準備絞乾頭髮,目光一垂,就發現自己的梳妝枱被人動過。
她打開妝篋,裏面的物件是一個沒少,但明顯位置有了些許變化。
她重新蓋上。
除了奚曠,還有誰會動她的東西。她不覺得那個叫如月的侍女有這樣的膽子。
她慢慢地絞着頭髮,水珠滲透布巾,偶有漏網的一顆兩顆,從發梢處滴落,洇開在她的衣服上,宛若淚痕。
奚曠猜得很對,她沒有失憶。
她就像是做了一場沉酣的夢,將醒未醒之際,似乎聽到有個久違的聲音在她耳邊喚她,清鸞公主。
她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聽到這個聲音。
公主,公主,公主。
他總是用這樣沉靜克制的語氣喊她。
她很難受,說不清是哪裏難受,好像很熱,好像很痛,又好像很癢。
混沌中,她感覺有人在給她灌什麼東西,她好久沒有喝水了,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咽了下去。
是葯啊。
她殘餘的一絲神智這樣判斷。
新葯見效很快,她即將睡去之際,卻又彷彿看到了昔日的少年。
他曾沉默寡言,如一道影子跟隨在她身後,也曾鮮衣怒馬,如一顆短暫的流星劃過她的世界。
是她親手掐滅的這顆流星。
在之後的很多年,她都刻意地不去想他,他果然也很聽話地從來不入她的夢。
而那夜,她於晦暗之時,看到了他。
他一身襤褸,鮮血縱橫,她沒有去數,也知道,他身上一百零八道鞭傷,皆拜她所賜。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入夢,莫非是冤魂索命,債主上門?
如果他要紙錢,她毫不吝嗇,定會成捆成捆地燒給他,如果他要往生,她也會誠心求佛,認認真真為他抄完一本渡亡經。
但若要她的命,她不願意。
是她罪孽纏身,是她不可饒恕,但她從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