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跟人跑了
到了正日子,阮家請了大伯娘、二伯娘,並幾個平時交好的鄰居來幫廚。村裡家家都來了人坐席,帶的禮也十分的接地氣,這家一個蘿蔔,那家一個雞蛋,再講究一些的就扯一尺料子。
宴席吃的是流水席,就擺在阮家的院子裏。
阮八寶今日打扮的格外精神,穿的是新做的灰色棉布衣褲,頭髮也讓阮清給理成了小平頭。萬桃花則是大紅色的外套,棗紅色的條絨褲子,腳上是她媽做的黑色條絨布鞋。
小兩口喜氣洋洋,挨桌兒的給坐席的長輩們鞠躬。
柳玉梅看着看着,就抹起了眼淚。
大伯娘一瞧,趕緊道:“三弟妹,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快別哭了。”
柳玉梅感慨道:“八寶生出來那年,趕上□□,差點就活不成了。沒想到轉眼就到娶媳婦的年紀了,我這心裏......”
“是啊,娃都是見苗就長,快的很。”二伯娘深有同感,“我家那小子竄得比我還高,就是淘氣的很。”
阮清安慰的拍了拍柳玉梅的手背。兒子牙牙看見宴席上愛熱鬧的叔伯們捉弄着鞠躬的小兩口,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自己也跟着捂嘴笑了起來。
阮清看着,突發奇想道,二十年後自己看着牙牙結婚時,該是個什麼樣子,會不會也像柳玉梅這樣,患得患失,擔心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
正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打破了阮家院子裏的熱鬧——
“爸!爸!我媽叫你趕緊回去,我姐跟人跑了......”
“啥?你說啥?”一個男人“呼”的一下從宴席上站起來,一把揪住跑近了的男孩兒,“你說的啥話?”
“我姐跟人跑了!我媽喊你趕緊回去!”
傳話的男孩兒叫王學民,是王菊香的弟弟,也就七八歲,根本不知道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兩嗓子吼的全村盡知。
阮清跟着站起來,看王學民拉着他爸匆匆回去了,忙叫了小弟九寶過來,“你去打聽打聽,到底咋回事?”
王學民只有一個姐姐,就是王菊香。阮清本來也邀請了她來家裏坐席的,王菊香也答應了,可今天一早卻並沒有見到人影。
群居的農村根本沒有秘密。王家的事,九寶還沒有打聽回來,回去睡了一覺的大伯娘下午就到家裏科普來了。
“......說是有個男的專門來村口接的,她媽一眼沒看住,人就沒了,等回過神去翻箱子,天爺喲,衣裳啥的全都帶走了。”
柳玉梅唏噓道:“都是死人喲?帶着衣裳出出進進,咋就沒一個人發現呢?”
“也不能全怪家裏,”大伯娘擺擺手,“這姑娘早就存了要跑的心了,聽說衣裳是套在身上轉移出去的,這誰能想到?”
她描述的繪聲繪色,活似親眼見過似的。
“姑娘大了,留不住。”柳玉梅感慨了一句,還想說什麼,忽然注意到新媳婦桃花也在屋裏,便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她剛當上婆婆,並不想給剛進門的兒媳留下個嘴碎的印象。
萬桃花十分有眼色,見婆婆欲言又止,趕緊起身道:“我去廚房收拾收拾,大伯娘留下吃晚飯。”
大伯娘趕緊道:“不了,不了,家裏你嫂子正做着呢。你們娘幾個坐着,我就先回了。”說著從炕上挪下來。
看大伯娘回去了,阮清就攔住了萬桃花,“中午還有些剩菜,晚飯我來準備就好了,你折騰一天了,快回屋歇着去。”
“是啊,你去歇一會兒。”柳玉梅也勸道:“你現在是新媳婦兒,這些事不用你,要做也得等到三天回門之後。”
這算是給她放了個有期限的假。萬桃花又推辭了一會兒,才扭扭捏捏回屋去了。
今天是結婚的日子,本來按照舊俗,晚上是要鬧洞房的,但現在社會上都在提倡“去糟粕”,於是鬧洞房也被廢除了,下午散了席,親戚鄰居便早早散了。
屋裏,阮八寶正在糊窗戶,見她回來,立刻笑道:“中午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子,把窗戶戳了個洞,我再糊一層。”
萬桃花點點頭,看着丈夫的眼裏滿是歡喜。
“對了,我看霞霞妹子情緒不高,是因為王家那事?”萬桃花單腿搭坐在了炕邊,試探着問道。
“霞霞跟王菊香平時比較親厚,”阮八寶邊往窗沿上抹漿糊,邊說道:“咱倆的事,霞霞就是通過王菊香撮合成的。”
晚飯後,九寶才將自己打聽到的結果告訴阮清,大體跟下午大伯娘說的差不多,但也多了一些更細節的情況。
“學民偷偷跟我說的,說是那男的他以前見過,跟他姐是初中同學,家裏好像是縣上的啥工人......”
“她姐走時跟他說了什麼嗎?”
九寶搖頭,“那倒沒有,他是偷偷去村口打核桃時碰上的,他問他姐啥時候回去,他姐就說不回去了,她要跟着那人去結婚,還讓他告訴他媽一聲。”
阮清忍不住皺了皺眉,她最近跟王菊香的來往比較多,可王菊香在她面前一點風都沒有透過。
好好的女子,青天白日的跟人跑了。村子裏很快就傳出了風言風語,而且越傳越不像話。王菊香家上上下下都陷在了陰霾里。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小年。雪已經下了好幾天,村莊裏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早上掃過的院子,晚上再踩一腳下去,雪能埋到腳脖子處。
阮家最近晚飯吃的都比較早,吃完就準備早早歇了。
阮清母子倆用熱水泡完腳,哄著兒子脫了衣裳剛塞進被窩裏,突然就聽見院子裏大門被人拍的“啪啪”響。
喊門聲伴着風雪傳進院子裏,像是女人的聲音,卻聽不真切。
阮文強和柳玉梅同時從上房出來,站在台階上仔細聽了一會兒,確實是人聲,柳玉梅快走幾步去開門。
門一打開,等人影哆哆嗦嗦邁進來,柳玉梅才看清是誰,她驚訝的叫了一聲,“她嬸子,咋是你?”
阮清披着衣裳匆匆出來。
王菊香她媽一見她,就剋制不住的撲過去,“好閨女,你快救救我家菊香吧!”
“菊香咋了?她嬸子你倒是說清楚啊。”
柳玉梅被王菊香她媽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嚇得不輕,連忙抓着她的胳膊想要問清原委。
阮清見人都在冰天雪地里糾纏,忙道:“媽,讓嬸子先進屋,進屋說。”
王菊香她媽一進廂房,就開始哭述。
阮清從她斷斷續續的哭訴中理出有用的信息來。
王菊香前天就被接回來了,只不過,回來后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成天就是躺着。
傍晚的時候,家裏人竟然發現,她在枕頭底下藏了三尺長的一根麻繩,嚇的她媽三魂去了兩魄,思來想去,只能來找阮清。
“好閨女,你幫嬸兒勸勸菊香吧。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他爸也活不成了。”
王菊香她媽,名叫李桂蘭,仗着自己男人是隊上的記工員,平時也是個要強人。如今為了兒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啥面子也不顧了。
柳玉梅看着不忍心,朝阮清道:“你就跟你嬸子去看看,多少勸上幾句,年紀輕輕的可不能做傻事啊。”
“那你把牙牙抱到上房去睡吧。”
阮清交代了一聲,穿戴整齊衣裳,就要跟着李桂蘭回去。出來后,見萬桃花也被驚動了,估計是見她們說話,不好進來,只好站在東廂房窗下聽動靜。
看見她們,萬桃花立刻道:“雪天路滑,讓八寶送你們過去吧。”
柳玉梅道:“讓你爸陪着去吧。”說著朝上房喊了兩聲。
阮文強剛才見是李桂蘭,想着女人家說話,自己不好在跟前,便回上房去了,此時聽見喊聲,才又出來。
阮清到的時候,王菊香的眼睛已經腫的不成樣子了。只見她側躺在炕中央,抱回來的衣裳就扔在自己個兒周圍。
李桂蘭抹着眼淚輕聲道:“不讓收拾,誰碰就跟誰發瘋。”
阮清朝炕上看了幾眼,道:“嬸兒,你去燒點熱水,一會兒給菊香敷敷眼睛。”說著悄悄朝她使了個眼色。
李桂蘭立刻答應着去了廚房。
屋內重新恢復了安靜,阮清彎腰將地上的一件褂子撿起來,輕輕放到了炕上,自己也順勢搭腿坐在了炕邊上。
坐了一會兒,見王菊香沒有任何動靜,阮清試探道:“你要是覺得心裏憋屈,說出來也許會好過一些。”
頓了頓,又道:“放心,我當年做的事可比你瘋狂多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笑話你。”
王菊香的身子輕輕動了動。
阮清見有效果,再道:“後來的結果雖然乏善可陳,但人這一輩子,總要衝動那麼幾回,才不至於老了以後,再後悔蹉跎了歲月。”
“......你說的跟念詩一樣。”王菊香輕聲開口,三天水米未進,導致她聲音沙啞,說話時帶着濃濃的鼻音。
見她終於開口,阮清心裏鬆了一口氣。人就是這樣,有些話,越親近的人越說不出口,反而是對着外人,才會產生傾訴的慾望。
她道:“聽說你半個月音信全無,我挺擔心你的。”
王菊香紅了眼眶,她翻了個身,對上阮清的目光,“那些人閑話說的應該開心死了吧?”她自嘲一笑,“是我活該,誰叫我傻呢?”自己送上門去惹人笑話。
“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們管不住的。”阮清勸了一句,問道:“你願意跟我說說發生什麼事了嗎?你媽她……非常擔心你。”
王菊香平躺在炕上,用胳膊捂着眼睛,眼淚就順着兩鬢留下來,她無聲的哭泣着。
她媽輕手輕腳的走到屋門口,想要進來。阮清朝她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她媽又退了出去。
炕上人道:“我以為我們可以為愛情犧牲一切……呵,到頭來只有我一個人這樣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