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施家祠堂陰冷老舊,前廳供奉着施家二叔一脈各位先祖,后間儲放各類書籍雜誌。

施玉兒進門時,言畫並未多說些什麼,將門從后一合,便將她鎖在了裏面,只聲音從外傳來,“祠堂清凈,夫人叫小姐您在這兒散散心裏的火氣。”

鐵鏈繞上門栓的聲音丁啷,落鎖聲刺耳。

施玉兒心中明了,輕嘆一聲,也不做無力爭辯,只恨林子耀自作多情,害她又多遭磋磨。

門扉合起之後屋內便如同日頭已經落下般陰暗下來,門窗上的灰塵將麻紙增厚,透不進什麼明亮的光,只能隱隱約約看出些物什的輪廓來。

她從祠堂的桌下端出火盆,摸索着將案上的火摺子復燃,不一會兒火盆內就發出‘噗’的一聲輕響,赤紅的火苗緩緩從黑灰的木炭中生出,捲起小小的火舌。

這些木炭燒起的同時夾雜着濃濃的黑灰,施玉兒輕咳了一聲,將祠堂內最左側的一扇小窗支起,有細風透進,霎那銅盆上的黑灰便盤了一個小小的漩,又湮沒於房梁的蛛網之上。

祠堂的門已經被反鎖,林子耀還在屋外喋喋不休,施玉兒的眉間湧現出一絲煩躁,見他要往窗邊來,連忙又將窗子關上,不願見他這幅煩人的臉面。

窗子‘嗒’的一聲合起,林子耀吃了一嘴窗台上的灰,頓時被嗆到咳嗽不已,他掩面恍惚見其內有星火跳躍,忙討好般地道:“玉兒表妹,你且在裏面等我,我去求……”

言已過半,他忙止住話頭,改換言辭說道:“你莫要燙着自己,我去給你送些吃食來。”

林子耀如何能猜不到柳氏的意思,明面上是罰施玉兒,可暗地裏不就是警告他么?

他縱使對施玉兒有意,也的確想要娶她,卻不敢拿自己的仕途做擔保,身家清白的女子隨處可見,縱再無如這般合他心意的,倒也無妨。

若是二人能有一段露水情緣,他便覺得夠了,也不枉費自己一腔真心,至於娶妻,他已經求過,既然無法,便不再強求。

祠堂內唯一的熱源便是那冒着黑灰濃煙的火盆,那原先是用來燒紙的,裏面有些零碎的灰,還有幾塊不大的木炭。

施玉兒不住地搓着自己的胳膊想要汲取一些暖意,一瞬間竟然冒出將那些供奉的木牌取下兩塊燒了的念頭,她慢慢蹲在火盆旁,心緒一瞬間放空,落到那載着沉重灰塵的灰藍色棉簾之上。

她緩緩站起身來,挪到帘子旁,將棉簾掀開一角,果然看見裏面堆積如山般的書籍。

小閣內的光線黯淡,木架上的書籍擺放整齊,但地上卻是散落着許多零散的畫本等,紙頁陳舊泛黃,被隨意丟棄,一看便知許久無人打理,一盤旋木梯在角落靜靜佇立,通向更高一層的藏書地。

施玉兒抿着唇從簾內鑽了進去,從不起眼的角落撿起幾本書,便又回到祠堂內。

這幾本書已經斑駁到看不清上面的字體,且火盆內本就有黑灰,只要燒的再透徹一些,便無人會發現她將藏書閣內的書燒了。

施玉兒將一本薄薄的畫本丟進火盆,險些將那細微的火苗壓滅,她用長鉗撥了撥,頓時,畫本之下明亮起一團鮮紅的火苗,不消一會兒火舌便將那畫本吞沒。

隨着又多幾本書籍被丟下,木炭上的火苗才有了一分長久燃下去的趨勢,熱意將刺骨的寒驅散,施玉兒有些愣愣地盯着跳躍的光,白皙的肌膚上泛了帶橘的紅,如晚霞般絢麗。

就怪她自私好了,比起在這兒凍出一個囫圇來,她更寧願將這些陳舊的書籍燒掉,本來主人家就不愛護,最後或許也只會落得個被蟲蛀掉的下場,她是在地上撿的最破舊的幾本書,想必也無人記得,不會因此責難她。

“施誠?”

忽然,一道低醇的男聲打破祠堂內的寧靜,伴着紙頁在火盆內的炸裂之聲卻並不顯得突兀。

施玉兒將眼角沁出的水光一抹,忙將剩下的兩本書藏到桌下,眸光一動也不動的盯着聲音來源。

這道聲音似乎有些耳熟,只是她卻記不起來,是在哪兒聽過。

木棍在地面輕點的聲音愈發逼近,隨着一隻修長的手挑起棉簾,沈臨川冷峻的面容也出現在了施玉兒面前。

她放下心來,原來是個眼盲的夫子,於是放下心來,輕啟唇道:“這兒只有我,並無旁人。”

沈臨川微微側首,原本平整乾淨的衣上沾了灰白的蛛網,他的臉頰一半映着火光,竟然顯得柔和,沒有那麼多的冰冷。

二人之間隔着大約一丈來寬的距離,男女有別,沈臨川並不靠近,而是摸索着在祠堂的一個羅圈椅上坐下。

施玉兒默默將火盆往他的方向移了一些,將最後兩本書丟入后也坐起了身來。

屋內只有二人平緩的呼吸以及輕微的焚燒聲。

許是有人作伴了的緣故,施玉兒不再縮成一團,懼意少了幾分,只是身上依舊冷的厲害。

半響,沈臨川啟唇說道:“書籍燒后顏色灰白,與木炭不同,將其捧到香灰爐中,或許妥當些。”

施玉兒一怔,見他的確是闔着眸子,並未往這邊看來,不由得笑道:“火盆里有炭,炭灰色黑,還有原先燒過的紙錢,混在一起,旁人沒那麼容易看出來。”

她有些好奇,不禁問道:“你為何一人在此處,沒人陪你來么?”

二人並不相熟,除了那日的偶然之外,便再無旁的會面,但施玉兒卻覺得,此人雖然眼盲,但心卻不盲。

沈臨川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思考着是否該回答她的問題,兩個呼吸之後,他才緩緩說道:“施誠陪我來尋一些過兩日上課要用的書籍,找到后他去找管家在冊子上登記,我便在樓上等他。”

“將你一人丟在此處,他倒是膽大。”

施玉兒輕笑一聲,望着自己柔嫩的指尖,又抬眼看木門雕花之上透入的薄弱微光,選擇告訴他這個事實,輕聲說道:“門被鎖上了,你或許要和我一起被關上許久才能出去。”

話落,她側首,看沈臨川正襟危坐的模樣,見他衣襟平整,容貌俊美,光是坐在那兒便好似鶴德流光,令人敬仰。

他的左手始終握着那一根木棍,雙目微垂,有聚焦般落在前方的地面,此時微向左側首,聽她說話。

“他們為何關你?”

分明好像是關心的話語,說出來也似冰冷,但這大抵也不是關心,或許只是好奇而已。

施玉兒輕笑一聲,有些局促般揪了揪自己膝上的裙擺,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輕嘆一聲后才說道:“哪有那麼多原因,總歸是我不對罷了。”

她本想做出一副無謂的模樣來給這位教書先生看,可竟然忘了此人眼盲,看不見她面上的故作輕鬆,只能聽見她語氣里的哀怨與不甘。

那又輕又細的哀怨如針,又化為線,在四周縈繞。

施玉兒下意識去看他,見他沒甚麼反應,才又回了眸子,繼續望着門上的麻紙發獃。

已經快到午時,她被關了將近一個時辰,也不知這教書先生被關了多久,是被忘了還是如何。

火盆內的火又只剩下淺薄的一層,施玉兒不敢再拿書來燒,只能環抱着自己的胳膊,斜倚着椅背。

此處太過陰寒,她努力的蜷縮着,卻還是忍不住牙關打顫,最後又蹲下身來,坐在火盆旁,汲取着最後的微弱熱意。

忽然間,窗上傳來兩聲輕輕的敲聲,林子耀的聲音響起,“玉兒表妹,我給你拿了吃食,還有炭,你且先用着,姑母再過兩個時辰也就放你出來了。”

他踩在一片濕濘的枯葉之上,本想再說幾句軟話,最後覺得自己再三此番實在是有失顏面,猶豫片刻將東西放下后便又離去。

聽見腳步聲消失,施玉兒便起身將窗外的布包與籃子裏的木炭拿進,比起在此處凍出個好歹來,她更寧願接受林子耀的東西。

籃子裏的炭丟進去后,屋內的溫度便漸漸開始升高,她將布包打開,露出裏面兩個潔白的饅頭來。

施玉兒拿了一個饅頭后便將剩下一個遞到沈臨川面前,“我只吃得一個饅頭就飽了,你也吃一個。”

她實在是餓了,也不管沈臨川如何反應,便小口咬着饅頭吃了起來。

這饅頭不是方蒸出來的,並不鬆軟,而是有股淡淡的油煙味,有些冷硬,吃進嘴裏掉着細細的渣。

她吃的有些急,又沒有水可以潤嗓,一時不慎噎了一下,咳到面色漲紅,好不容易咽下去,竟然沒了再吃的興緻。

“你是因為他才被關進來的?”

“嗯?”施玉兒轉頭,見他將饅頭揪下來一小塊放進嘴裏,彷彿方才說話的人不是他一般。

“是我做錯了事……”

她擔心自己說錯話,心中分明想要將苦悶一股腦的傾訴在無人的角落,可待到真正有人問起時卻又如啞巴般沒了言語。

她太懦弱,太膽小,卻偏又倔強,懷揣着渺無的期望,信人生總不該一直這般艱難。

施玉兒紅了眼,這話並不是她的真心,她哪裏做錯過什麼事情,她生如浮萍隨波逐流,哪裏有資格去做錯事。

這句話說出來底氣不足,她知道自己若是順了林子耀的心意,那定然不會過的如現在般艱難,可她不願,她寧願面對真實的險惡也不願見虛假的情意。

沈臨川握着掌間冰冷的饅頭,將最後一口咽下。

他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黑,他看不見任何的光亮,卻莫名能夠想像出此時身側人輕蹙的眉間與嘴角的苦澀。

世間經受苦難者幾何,可他不是菩薩,並不能渡人。

他如今只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教書先生罷了。

沈臨川思量片刻,聽火盆內木炭燃燒的聲音,半響,才沉吟問道:“可你真的做錯了么?”

聞言,施玉兒慘淡一笑,蓄在眼眶中許久的淚珠無聲滑下,擱在膝上的饅頭滾落在地,“呵,是啊,我何錯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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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夫君他眼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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