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聖駕在獵場行宮又停留了兩天。
待江稷明終於能夠正視自己腿傷的事實,情緒也基本平復穩定,眾人才擺駕回宮。
宮中的生活一貫沒什麼新意,江城雪不願虛度光陰,便回了弘文館和林汀婉一同念書。兩人時而也會逛一逛繁花落盡的御花園,與高牆內終日不見帝王的可憐紅顏們喝幾杯茶,推幾副牌。
日子中規中矩地過着,這天,林汀婉得了兩幅前朝名家的字畫真跡,邀江城雪去林府賞畫。
江城雪自當是欣然應允。
這字是筆走龍蛇的好字,畫也是妙致毫巔的好畫。
離開林府時天色尚早,難得出宮一趟,江城雪遂命車夫改道去花影樓,她許久沒聽曲子了。
自打她進了戲樓,暗處便似乎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逡巡遊弋。
江城雪環顧周遭,很快發現那抹視線的位置。她原本打算着坐在大堂就好,如今已到嘴邊的話倏然轉了個彎,向掌柜要下一間雅室。
好戲即將開唱。
果然沒一會兒,溪竺便掀了竹簾進屋回稟,道是柳郎君在外頭執意求見公主。
江城雪挑唇一笑,絲毫不覺意外。終日流連戲樓,沉溺在紙醉金迷里的,只有京中這幾位大名鼎鼎的紈絝,她點頭讓溪竺放人進來。
下一瞬,一陣濃烈酒氣率先撲鼻而來。
江城雪抬眸,差點沒認出來這居然會是那個素來金玉其外的柳初新。
她的視線在面前人身上停頓兩秒,青年長發半披半綰,自由鬆散的那部分凌亂潦草地落在前肩與後背,束在頭頂的另一部分則歪歪扭扭,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
眼圈青黑,不知是五石散吃得太多掏空精氣,還是酗酒宿醉精神疲憊,抑或者二者皆有。且面頰微微凹陷,皮膚暗黃不復往日白皙,長短紛雜的鬍渣繞了嘴巴一圈。
還有他的衣裳應也是幾日沒換了,上好的綢緞傾軋出無數褶皺。襟口與袖口沾滿酒漬,深一片淺一片。就連腰間衣帶也鬆鬆垮垮的,整個人消瘦了許多,萎靡潦倒。
不知道的還以為衛國公府被抄了家,這位嫡公子上街乞討去了。
但他再頹廢,也不關江城雪的干係。
坐在席間聽戲的女子收回目光,優哉游哉品着茶:“你找本宮,有何要事?”
柳初新一瞬不瞬盯着她,空洞無神的眼底宛若燃起一把火,熊熊灼燒着:“沒有要緊事就不能來尋公主么?”
“原也不是不能尋。”江城雪單手托着腮幫子,沉吟道,“但本宮記得,是柳郎君親口說無法容忍本宮將你當成另一個人的影子,此為不尊重。還說,要與本宮老死不相往來。”
“郎君忘了嗎?”她掀眸反問,眼神清澈明亮,“需要本宮幫着郎君想一想嗎?”
柳初新眉毛緊擰,艱難開口:“我沒忘。”
他嗓音沙啞,似含了一口粗糙沙礫:“……但我後悔了。”
“什麼?”江城雪眉梢一動,好像聽到了某個不可思議的詞語。
這位自小儀仗着身份無法無天的貴公子,犯的大錯小錯幾籮筐都裝不下,哪怕被衛國公棍棒抽打也梗直脖子不認一句錯的人,居然會說反悔二字,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而柳初新接下來的話,才真正讓江城雪知道,什麼叫做語不驚人死不休。
他說道:“我後悔以前成日裏不學無術,只會在外頭喝酒尋歡,惹是生非了。但那都是從前,我現在已經逐漸學着改好,不會那樣了。”
“你是想告訴本宮,自己如今浪子回頭了?”江城雪反問。
“對!”柳初新重重點頭。
他從聖賢書上讀來的,浪子回頭金不換。
江城雪聞言單側唇角微揚,淡雅笑意中帶着幾分濃艷的譏誚:“可本宮一向認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相信浪子回頭吶。”
柳初新迫切道:“我可以證明的。”
江城雪狐疑看他:“用什麼證明?”
柳初新道:“我已經把養在別院的外室全部遣散了,保證以後再不會踏足秦樓楚館。還有鬥雞斗蛐蛐兒的那片賭場,我也不去了。”
“我知道公主喜歡滿腹文章、氣度非凡的男子,所以這幾個月,我一直都靜下心來讀書,同時很努力地鑽研君子六藝。”他如數家珍說著近來自己的改變,“等到來年做好學問,我就參加朝中品評,勤勤懇懇當個父母官。”
“這樣……”他急促的話音徐徐放緩,“好嗎?”
“好。”江城雪幾乎毫不遲疑地回答,可仍是方才那句話,“但再好,與本宮又有何干?”
“至於你口中這些所謂的證明,真也好,假也罷,難道柳郎君要本宮浪費自己的時間光陰來陪你作見證嗎?”
她收回托腮的手,身子坐直,唇邊勾起的奚落弧度顯得愈發寡情涼薄:“本宮說過了,只知道本性難移,不相信浪子回頭。畢竟,若這浪子今後劣性依舊,那陪他作證的人豈非成了愚蠢的笑話。”
“本宮從不給自己留這樣的風險。”
江城雪每多說一個字,柳初新眼底本就少有的光亮就黯淡下去幾分,最終熄滅殆盡落得一片灰敗,和他剛進雅間時的樣子一樣。
“柳郎君的話說完了,就煩請回去吧。”江城雪下了逐客令,“本宮要聽戲了。”
柳初新垂在身側的十指蜷曲、握緊,他猛地拔聲:“還有,我還有話想說。”
江城雪不耐煩地瞥他一眼,嘴角隨之往下扯了扯,明顯覺得他妨礙到自己了。
柳初新連忙道:“公主不相信沒關係,公主也不需要賭上時間來見證我說的話。”
他忽然咬住牙根,深吸一口氣,像是做出一個徹底豁出去的決定。他道:“我可以給公主當面首。”
是伺候她喜樂,可以驅趕或接納的面首。而不是與她拜堂合婚,有一生之約的駙馬。縱使哪朝一日,真有什麼劣根性未改,隨時丟棄便是了,不會有任何損失。
江城雪手裏的糕點抖落了兩點渣屑,東西險些被他這話驚得脫手。
雅間的空氣中瀰漫著柳初新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江城雪不由得道:“柳郎君,你醉了,本宮沒工夫聽你說胡話。”
她隨即揚聲喚侯在外頭待命的宮人:“來人吶,把柳郎君帶回去。”
溪竺與兩名侍衛應聲而入,伸手便要抓柳初新的胳膊。
不料柳初新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用刀尖指着自己,目色兇狠:“別過來!你們都別過來!”
無論他瞧着再狼狽,終究還是衛國公最寶貝的嫡公子,侍衛們不敢隨意傷了他,看向公主請示。
“我沒醉。”柳初新轉身面對江城雪時,眸中的尖銳瞬間化解成了哀求,“公主,請聽我把話說完,可好。”
他口齒清晰流利,江城雪當然知道他的意識清醒,沒有真的醉。她對溪竺和侍衛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退下。
竹簾再度垂落,柳初新雙腿一軟癱坐在桌案旁。他垂眼看着地面,輕輕扯動嘴角:“我是真的想通了。”
那日圍場內,江城雪一番話斥責得他體無完膚。當晚,鄭硯南和謝益謙便帶他去了城中排場最大的勾欄院,一擲千金尋樂子,排解愁情。
一進門,身段裊娜、面若桃花的頭牌姑娘立馬圍了上來。柳初新卻一反常態地提不起半分興緻,他的視線反倒落在了大堂一位客人身上。
那人懷中正摟着一位姑娘與他**,身後站着一位姑娘為他揉肩,旁邊坐着一位姑娘喂他茶點。還有台上奏着絲竹管弦,跳着霓裳羽衣的姑娘們,皆供他一飽眼福。
柳初新看了許久,突然想,似乎男人總是左擁右抱,三妻四妾。而女人,卻只有一位丈夫。
無端就覺得有些奇怪,既然前者沒有問題,那麼後者憑什麼不能享受和男人同等的權力,擁有三夫四郎。
他自幼離經叛道,在家裏不守先祖定下的族規,後來去了國子監更不守祭酒大人定下的監規,如今也完全不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有什麼不對。
於是繼又進一步思索,雖然江城雪作為女子,身邊也可以很多位置,那他就無須和表哥爭唯一地位。哪怕會有些辱沒國公府門第,但詩經里說既見君子云胡不喜,他不介意做小。
“前幾日我在書里讀到過,前朝曾經有位公主在後院養了面首三十。其中就有一位侯府世子,不要名分也不要恩寵地陪在公主身邊。”柳初新仰起頭道,“不止那位世子,我也可以的。”
江城雪看見他的眼睛因為著急逐漸發紅,佈滿血絲,依舊不為所動,慢條斯理地繼續吃完手裏糕點。
但不得不承認,雖說她對花錢養一屋子自己不喜歡的面首沒太大興趣,可柳初新的思想比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都更加前衛。
她拿起果盤中的柑橘,一邊準備剝皮,一邊緩緩開口:“柳郎君……”
“公主別動!放着讓我來削。”柳初新突然一把搶過那隻柑橘,同時也打斷了江城雪的話。
他用果刀三兩下將橘子削成瓣瓣分離的樣子,汁液沒濺出來,自己的手也全程沒碰到果肉,放到江城雪面前。
竟還真有幾分討她歡心的面首姿態。
柳初新見江城雪沒阻止自己,也沒扔掉他削好的柑橘,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鼓舞般,屈腿在她膝邊跪了下來,續道:“只要公主不再把我當成表哥的替身,我可以事事都照公主的喜好做。”
這是他最後的底線和尊嚴。
他不在乎名分地位,不在乎世俗眼光,心甘情願地給江城雪當面首。只盼着來日方長,江城雪也像喜歡雲霧斂那樣,逐漸喜歡上他一點。
哪怕最壞的結果,始終不能生出男女之情,也沒關係。至少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必像現在這樣,想見她一面說上幾句話都難比登天。
只要她眼中的自己是柳初新,不是“雲霧斂”,僅此一個小小請求。
青年盈盈望着她,期待江城雪能點一次頭,說一聲好,或者一言不發地默許也行。
但他眼見着面前女子眼睫微垂,露出些許為難,反問他:“都依照本宮的喜好?”
柳初新答應得乾脆:“嗯。”
江城雪道:“可柳郎君難道沒有想過,如果本宮的喜好全部來自於雲相的喜好呢?你又該如何做?”
柳初新怔神。
他本就和表哥容貌相似,如果再學對方的喜好,只會越發地像一道影子,徹底失去自己的名字不說,替身永遠都只是贗品,永遠沒辦法變成正品,一旦真物出現,假物定是最先被踢開的。
思及此,柳初新乍然挺直腰桿。
“我和表哥最像的地方,應該就是左右這兩方側臉了,對吧?”
雖是詢問,但並不需要江城雪回答。他音落,再一次握住桌沿的水果刀。眼底染上幾分決然的狠意,手腕不可遏制地細微顫抖着,而後舉起刀,對準自己側邊臉頰。
“那我就劃破這張臉。”他乾澀嗓音艱難溜出嘴唇,“臉不一樣,就不再像了。”
江城雪指尖纏繞着幾綹及肩的髮絲悠悠把玩,看見鋒利刀尖漸漸貼近青年面頰,最終抵在皮膚上,她手裏的閑適沒有停頓一下,只是慵懶抬了抬眼皮,饒有興緻地等着他下一步動作。
花影台上的戲唱了好幾句,柳初新的刀尖仍舊停在相同位置,毫無進展。
“行了。”江城雪哂笑一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把刀放下吧。”
她便不信柳初新真敢對自己下狠手,誰人不知,這位柳家三郎最得意的,就是自己這張臉。為保膚白勝雪,熱衷於服用五石散。為使腮若凝脂,出門必敷層層香粉。
哪捨得割愛。
何況,他之所以養成如今這般紈絝模樣,恰是因為平素里養尊處優慣了,冬日畏冷夏日懼熱,讀書嫌苦習武怕累。被夫子打個手板都能嚎個半天,更枉論皮肉之傷。
沒這個魄力和氣節忍痛。
但這話落在柳初新耳朵里又是另一層意思。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無非是要他珍愛這張父母賜予的,和雲霧斂三分像的臉。
他柳初新確實怕痛怕得要死,可現在比不過心裏的痛。他也確實曾經對擁有一張姣好面貌沾沾自喜,但愛與恨往往只差一念,而今他最憎惡的,同樣是這張看似挑不出錯處卻偏偏像極雲霧斂的臉。
青年握刀那隻手顫慄得越發厲害,用力,放鬆,再用力,再放鬆……
反反覆復好幾次,內心陷入激烈掙扎。
他又一次攥緊刀柄,閉了閉眼大口呼吸着微涼的空氣,突然咬緊后槽牙把心一橫。
利刃割破皮膚,殷紅血液頃刻間滲出。
鋒利的刀尖卻依然停留在血肉底下,沒有抽離,而是沿着頜骨弧度拉出一道猙獰血痕。
直到鮮血染紅半張臉,柳初新勾了勾唇角。由於疼痛太過劇烈,他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氣音:“我,只是柳初新,不是,表哥的,影子。”
江城雪換了個角度看他的側臉,猩紅刺目,確實一點兒也不像了:“便為了以自己的名義當本宮面首?”
柳初新眼眶因充血而濕潤,生理性的眼淚越積越多,給睫毛蒙上一層朦朧水霧,喑啞嗓音卻透着依稀笑意,恍若解脫一般:“嗯。”
“雲霧斂的替身沒法做雲霧斂喜好的事,但柳初新,可以做任何公主喜好的事。”
他說話時,面部皮膚受到牽動,鮮血隨之流出更多,順着刀刃滴落地面。淚珠也混進去,融成一灘泥濘。
好好一張俊美無暇的面容就這麼毀了,委實可惜。但在江城雪看來,比起原身遭受的傷害,這還遠不及萬分之一。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瞧着他面上傷口。
女子丹唇濃艷明媚,說出的話卻涼如冬水,不添一點溫度:“柳郎君好生糊塗,你何不想想。”
“若本宮喜歡雲相,你這般做便是親手毀去自己唯一的優勢,本宮為何要一個不似雲相的人做面首。反之,若本宮不喜歡雲相,自有大把貌比潘安才同子建的郎君供本宮挑選,又為何要一個破了相的你。”
銀鈴般清脆的聲音此時恍似一把鹽霜,漫天蓋地灑在青年的淋漓血肉上。
漬出鑽心刺骨之痛。
柳初新驀地有些喘不上氣,喉結上下起伏滾動,費盡渾身力氣也只使得嗓子眼發出一道道粗糲呼哧聲,似打鐵鋪中老舊的破風箱。
“咣當——”
江城雪離開時,聽見果刀脫手墜入了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