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雙更)
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
皎皎月光似一籠輕紗自上而下罩着人間,勾勒出青山姿影、草木參差,或濃或淡各相宜。也勾勒出站在遼闊曠野上的少年英姿挺拔,及腰馬尾高高系在後腦勺,末梢參差錯落,隨風飄曳。
聽見遠處帳篷傳來動靜,少年沉寂的眼眸倏然淬入幾點波光,快步上前。
江城雪看着他肩頭墜了霜露微潮,說道:“你今夜值守?”
賀熙朝聞言微怔,愣了片刻才回憶過來,他先前因為一些難以啟齒的原因,用模稜兩可的語言隱瞞下自己司馬都尉的官銜。因此在江城雪眼裏,他仍是普通驍騎衛。
少年抿着唇,緩慢點了點頭,而後又道:“不過已經換值了,接下來的整晚都沒有差事。”
他伺機轉移話題:“現在正想去城中逛逛。”
江城雪反問:“建康城內?”
“嗯。”賀熙朝解釋,“中秋夜城裏很熱鬧,百姓們會在江邊搗秋衣、放水燈,持續一整晚。和宮裏討得兆頭差不多,還有越晚睡就越長壽的說法。”
“……公主想去看看嗎?”
他描述得生動,江城雪想起書中曾有言:貴家結飾台榭,民間爭占酒樓玩月。
吟的正是中秋盛景。
行宮盛宴的窮奢極侈,她早已看厭了,倒不如民間最質樸的煙火氣引人嚮往。
“那就勞小將軍稍等我片刻。”江城雪莞爾,“我會帳中換件常服,馬上就來。”
“不着急的,公主準備多久都行。”賀熙朝笑得眉眼盈盈,“我去替公主牽馬。”
冷霜披灑了一地,似水月華下。兩道策馬奔騰的身影如流星颯沓,欲將萬頃銀河甩在身後。
他們到達城外,恰是城門下鑰時辰,守門士兵齊心拉回橫亘在護城河上的柵橋。江城雪見狀,猛地夾緊馬腹,雙手扯動韁繩的同時上半身前傾壓低,形成一個向前的衝力。
駿馬登時縱身跳躍,一舉邁出十數步。
趁柵橋徹底收回前,馬匹的四蹄重重踏在木板上,順着下坡傾斜的幅度俯衝至城門口。
可即便如此,也沒能跑過城門閉合的速度。
最後一縷光亮被木門封鎖其後,江城雪緊急勒馬,在城門外堪堪停了下來。她拿出公主令牌自證身份,守門士兵當即放下長`矛,跪地行禮。
然而行禮之後,依舊不曾打開城門。
江城雪秀眉凝起:“這是何意?”
士兵低頭請罪道:“公主恕罪,司馬大人有令,陛下狩獵期間城中值守務必格外戒嚴。超過城門下鑰時辰,任何人不得進城。”
“連本宮也不行?”江城雪沉聲。
“軍令不可違。”士兵板着一張臉,埋首更甚,“哪怕攝政王與雲相來了,小的也必定冒死攔住兩位大人。”
“你們司馬大人治下倒是嚴明。”江城雪的語調聽不出情緒,“罷了,起來吧。”
她心裏清楚,再怎麼為難一個小士兵也不會有結果。軍令是司馬都尉下的,她想進城,只能回獵場向那位司馬大人或者江稷明討要手諭。
這一來一回,太麻煩了,也太消減興緻了。
她眉眼間難掩失落,轉頭看向身後少年,無奈聳了聳肩:“我們恐怕是白跑一趟了。”
賀熙朝迎上她眸中神色,想也不想就道:“不會白跑的。”他斬釘截鐵:“可以進。”
音落,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到士兵跟前。
不知是不是江城雪的錯覺,少年郎的體態彷彿瞬間挺立起來,雄姿英發。但由於他始終背朝着自己,以至於江城雪只能看見賀熙朝掏出懷中魚符。
分明是別無二致的動作,守門士兵的反應卻似乎不盡相同。士兵待賀熙朝儼然更敬仰,也更虔誠。縱使沒有下跪行大禮,可背脊彎曲成與地面平齊的直線,大有唯命是從的架勢。
而當賀熙朝又說了句其餘什麼,城下士兵立即朝樓上的同僚打了個手勢。
下一秒,城門大開。
二人被恭恭敬敬地請進城中。
那位恪守軍令、油鹽不進的士兵甚至主動提出替他們飼馬。
前後不到半盞茶的時間,態度急劇大轉彎,勝比翻書還快,江城雪不免疑竇叢生:“你同他都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賀熙朝答得含糊其辭,同時把魚符往衣裳更里處推了推,似乎想極力掩藏住銘文上的字樣。
江城雪想到那日七月半在畫舫上,他也是拿出了魚符,就把那位粗鄙無禮的油膩男子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驍騎衛的權勢雖說確實比其他衛隊更大,但總也沒到這麼神的地步。
一時間,懷疑更甚,聲音也隨之沉了下來。她道:“沒什麼他為何敢違抗上命,前一秒還對本宮一點兒通融也無,卻偏偏肯賣給你面子?”
“我……我……”少年被她逼問得有些急了,在江城雪犀利目光的注視下屈指抓撓後腦勺。
末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剛剛其實說謊了。”
“起因是我和他們司馬將軍私底有點交情,正好先前某次機緣巧合聽到過他們的對接暗號,於是就試着死馬當活馬醫,把暗語說了出來,假裝成進城的口諭。”
彷彿害怕江城雪指責他的不誠實,少年摸着鼻頭訕道:“兵法里說出其不意嘛,好歹我們現在進來了不是。”
江城雪眉宇間的疑雲逐漸散開,被他話中的邏輯說服。
至於誠實與否,若換作她知曉暗號,她適才也會做出和賀熙朝一樣的選擇,並不覺得隨機應變有什麼錯。
在兩人身側的街道旁,有着形形色色的攤鋪。其中猶屬一個簡陋的推車前最為熱鬧,孩童們踮起腳尖圍着它,而那支攤的則是個背脊佝僂的老人。
江城雪本就是下山來玩的,很快將城門外的插曲拋之腦後,被生意紅火的小攤吸引去目光。
只見老人往純木模具中盛了一舀米粉,又加入少量芝麻糖,最後再添加米粉合上木蓋夯實。
幾隻相同模具放到小火爐上,層層壘高,白騰騰的熱氣頓時如煙雲騰升。沒一會兒的工夫,米糕甜香溢出來。攤主揭開蓋子,雙手各捻一隻模具倒扣在紗布上。
一塊塊米糕子出爐,在旁邊眼巴巴等了許久的孩童一哄而上,頃刻搶了個空。
江城雪的食慾被勾起來,她問賀熙朝:“那是什麼?”
話音出口卻沒有得到回答,江城雪便以為是四周人潮湧動太過嘈雜,沒聽清也難免。她遂轉過頭去看向身邊少年,不料,這一眼叫她發現賀熙朝雙目空愣愣的,像是在發獃。
她抬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少年恍然回神。
“在想什麼呢?”江城雪把方才的話又問了一遍,“我瞧着那攤子上的米糕似乎挺好吃的,你可知是什麼?”
賀熙朝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民間許多小吃都沒有特定的名字,我記得這東西就叫蒸兒糕。”他說著,唇角彎了彎,笑出兩顆微尖的小虎牙道:“我去替阿姐買。”
他風風火火跑到攤邊。
前面一爐糕子已經全部賣完了,需要等攤主做下一爐。
他站在那裏,思緒便不由又回到了剛剛走神那會兒。他心想,自己當初一定是腦子被毛驢踢了,包括適才在城門口也是,才會隱瞞身份。
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何況這麼不牢靠的謊,哪裏都是漏洞,遲早會拆穿的。
可見那毛驢定是施展出十八般武藝,重重地踢了他好幾腳。否則,他但凡沒有糊塗透頂,怎麼可能對江城雪撒謊。縱使他能欺成千上萬人,也不該騙江城雪一個人。
畢竟,那可是阿姐啊。
攤主的蒸兒糕熟了,他付了銀兩,在心底暗下決定。一定要坦白,要解釋,還要道歉。
更得趁早,就在今晚。
他手中提着油紙包往回走,黑米蒸糕與白米蒸糕各一塊兒:“阿姐嘗嘗?要趁熱吃才香。”
江城雪接過捧在手中,爐子般暖融融的溫度驀地滲入掌心,驅散了潛藏在秋夜裏的寒意。咬一口進嘴中,甚是松香軟糯,又有早已融化成糖漿的芝麻流心在舌苔鋪開,甜而不膩。
難怪孩童們爭前恐后地購買,兩文銅錢一塊糕子,好吃熱乎且便宜,換做誰能不喜歡。
江城雪吃完一塊白米糕,賀熙朝道:“阿姐再試試黑米的?”
“味道大體上差不多。”江城雪嘗過之後道,“但更糯些,也更甜些。”
“怪不得黑米糕賣得比白米糕更好些。”賀熙朝道,“方才攤主告訴我,今日帶出來的黑米已經全部賣光了。阿姐吃的,是最後一塊兒。”
江城雪眉梢輕抬,因他這話後知後覺發現少年只給她買了蒸兒糕,卻沒給自己買。
緣故竟是在這。
她撕下半張油紙,用其墊着手指,在自己沒吃過的那頭將黑米糕子掰下半塊,遞到他面前。
賀熙朝一愣,反應過來她的用意。
霎時間,忽覺耳畔寂靜,四周熙攘如潮水褪得遠去。隔絕塵世喧囂,少年眼中只有半塊冒着蒙蒙白氣的蒸糕,和捻着蒸兒糕的,人面桃花相映紅。
他覺得那隻總愛踢他腦袋的毛驢又出來作怪了,腦中一片空白,挺立着的脊梁骨就這麼鬼使神差地彎曲下去,任着江城雪伸手的姿勢,低頭擷走那半塊黑米糕。
江城雪瞪大眼睛,她的本意是分他一些,自然以為對方會用手來接。
卻萬萬沒想到,他竟直接用嘴。
甚至從她的角度垂望下去,借了視線錯位的緣故,彷彿少年薄唇抹去一切距離地貼在了她指尖上,如風露斗膽親吻着荊棘玫瑰。
荊棘被風的熱烈吹得收斂。
玫瑰被露的呼吸驚得瑟縮。
江城雪指尖一顫,黑米糕脫離手指,恰好整塊都進了賀熙朝的肚子。
少年的腮幫子因撐着米糕而微微鼓起,目光抬起的剎那,撞見江城雪面上有彷徨一閃而過。他心頭猛然一顫,胡亂踹他腦子的驢逃跑了,冷靜與清醒回籠,讓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他臉頰不由自主地浮上顏色,緋紅愈來愈濃,想要解釋說自己在買糕子時,雙手沾了些爐灰,不幹凈,所以才那樣做。但一開口,卻是軟糯米糕先噎住了咽喉,嗆得他猛烈咳嗽起來。
少焉,不止是面頰,就連脖頸也紅得深濃。
江城雪瞧着他這幅模樣,眉目不禁染上幾分無奈,什麼斥責的話都說不出了:“走吧,再往前頭看看。”
他們越往城中央走,越是見到景象繁榮。
果然如書中所言,東市所有的酒樓店家都裝點了門面,顯得煥然一新,牌樓上掛滿綢緞與彩綃,桂花蜜酒的醇香飄出深長小巷。
高台樓閣、江岸畫舫,四處人聲鼎沸,無處不熱鬧。比之宮宴華而不實的奢靡,這才更顯京都繁榮昌盛。
兩人每往前走一截路,身側的吆喝聲便換上幾種。售花燈、天燈、河燈的有,賣月餅、螃蟹、糕點的也有,胭脂水粉與珠釵首飾不甘示弱,各類小玩意兒更是一步一種品樣,相互不重複。
江城雪稍稍觀察之後發現,眾人大多與親朋好友登高望明月或卧船看星河。是以,酒樓中憑欄而望的桌席與雅間早就被人提前預訂了去。
他們進城的時辰晚了些,只能選擇後者。
倒也沒什麼不好,今夜清風恰煦,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放縱木筏如葦葉隨意飄蕩,凌萬頃之茫然。
中秋佳節該有的物什,扁舟上一樣不缺。月餅是五仁餡兒的,果仁與柑橘的清香盈滿唇齒。蒸蟹是蟹黃肥美的母蟹,蘸上些許醋汁,便將濃濃鮮香最大程度地釋放出來。
江城雪還在桌底找到兩盞荷花燈。
筆墨在側,供以書寫願望,寄情遠方。
她的手指在筆桿上空頓了頓,片刻后,卻是手腕徑直拐了個彎伸向燭台,用燭心火苗點燃花燈,將隻字未寫的花燈送入江河,隨波逐流。
“阿姐不許願嗎?”賀熙朝狐疑反問。
“這江面漂浮着的河燈沒有上萬也有數千,若世間真有神明,怕是也看不過來那麼多。”江城雪嗓音淡淡的,“許了未必見得就有用。”
而她的心愿很實際,從始至終都只有那一個。她想回家,回到屬於她自己的、有溫度的、真實存在的家。
她道:“我不相信神佛保佑,只信自己。”
賀熙朝望着花瓣明艷綻放的河燈逐漸飄遠。
他突然伸手拿過毛筆潤墨,三兩下就在另一盞花燈的表面寫好字。而後燃燭、放燈,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他道:“阿姐要不要問問我許了什麼願?”
“不必了。”江城雪搖了搖頭,“你若信這個,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我寫的是,希望阿姐心想事成。”少年好似渾然不在意,把花燈上的願望念了出來。
“我原本也不相信世上有神靈,但既然阿姐沒寫心愿的話,我就當做一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好了。”
江城雪面露迷茫,不解他想表達什麼。
賀熙朝單手托着半邊下巴,神情很是認真:“阿姐信自己,而我替阿姐向天祈福。這樣,無論天上地下究竟有沒有神靈,阿姐的心愿都有了雙份的保障,得以實現的概率也能更大一些。”
他說話時,皎潔月色盛滿少年含笑眉眼,如墨玉般的瞳仁流轉出灼灼風華。似桃花落入春水,盪出數層漣漪。
真摯、深沉。
不摻半分雜質或功利。
四目相對,江城雪看進他的眼底。隔着氤氳水汽,少年眼眸中滿是灼熱情愫,連夜色與薄霧都遮擋不住。
良辰美景之下的放燈許願,哪個人所求不是闔家平安、身體康健,亦或是金榜題名、前程似錦,興許也有風調雨順、食能果腹衣可蔽體。總之,為家人為自己,乃至為生活。
皆是人生百態中最不可或缺的常態。
可哪有為旁人求的,他們又不是真姐弟。
“船家。”江城雪沒有回應少年熾熱的話,反而呼喚撐船老伯,“……載我們回碼頭吧。”
“好咧!”船家高聲應下。
賀熙朝坐直身板:“阿姐,怎麼突然……”
“我剛剛想起來,月前畫舫爆炸那樁案子至今沒查出結果。現在越往湖心游,我這心裏越瘮得慌。”江城雪知道他要問什麼,找了個讓人無法反駁的理由,“還是回去吧。”
賀熙朝對她的心思太直白了,藏也藏不住地顯露在山眉海目間。
江城雪起初有所察覺,是在七月半離開畫舫之後。那時賀熙朝一路抱着她回宮,始終不肯鬆手。但話說回來,她那時受到了劇烈驚嚇,狀態十分不好,又很快睡著了,因此不能太武斷地認定什麼。
可今日,他低頭擷走那塊蒸兒糕,還有他執筆寫下盼她心想事成……
江城雪到底是情感認知正常的成年人,再看不出端倪就過分遲鈍了。
不似那些傷害過原身和江雲錦的渣滓,她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肆意玩弄他們的感情。對於賀熙朝,少年率性真摯,最是一腔熱血的年紀,心弦輕輕撥動便如同春火燎原。
她知道,賀熙朝是頂頂好的。也恰恰因為如此,她才更加不能耽誤人家。
畢竟,這裏的春花秋月,熏風暖陽。這裏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於她,不過是書中虛擬世界,終究非歸宿。
等她完成了任務,就會回家。
既然註定沒法給予回應,她能夠做的,只有彼此間保持距離。唯有趁少年心動尚且微末,趁為時未晚,入局未深時,就將不該有的情意竭力扼殺在搖籃里。
賀熙朝絲毫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見她的目色深邃,便以為她當真回憶起了中元夜火光衝天的那幕,抿了抿唇:“阿姐,對不起……”
“抱歉什麼?”江城雪道。
“我答應過阿姐會儘快查清真相,但……”少年面色染上了幾分苦惱,眉頭隨之仄起。
“那晚,四艘畫舫全部藏了大量火`葯,除去意外爆炸的船隻,其餘三艘船上圖謀引爆火`葯的歹徒全部捉拿歸案。可誰知道,驍騎衛還沒來得及審問,那些人突然毫無徵兆地口吐白沫,瞬間毒發身亡。”
“根據仵作驗屍的說法,他們早已在體內事先種下劇毒,不論計劃成與不成,都是死路一條。這種手段作風,比驍騎衛以往抓到的任何江湖殺手都要狠辣。我們目前唯一掌握的線索,只有他們藏在體內的毒,其中有兩味草藥產自西秦。”
“可自從昭華公主和親西秦,兩國就實現了通商自由。因此不排除他們去過邊境城池,或者從西秦商人手中購買藥材的可能性,沒法將這條線索草率地當做案件證據。”
話到此處,木筏恰好靠岸。
江城雪率先下船,驀地啟唇:“未必。”
“什麼?”江風過耳,賀熙朝沒有聽清。
“未必不能當成證據。”江城雪一邊往城門方向走,一邊道,“當日在船艙底下,我聽見過那個點燃硝線之人的聲音。不像中原口音,更不是建康的江南調。”
她回想道:“我沒有聽過西秦語是怎樣的,但那人的口音明顯更貼近西北一帶。”
賀熙朝當時藏身在隔板后,沒能聽清那人的聲音,這晌恍然:“難怪他們連毒發身亡的時候都沒喊一聲,想來極有可能是擔心口音會暴露身份,所以謹慎提防着。”
江城雪“嗯”了一聲,認同他的推測。
繼而,她在城門下要回自己的馬匹,韁繩一揮,身影融入茫茫夜色。
她心裏揣着事兒,便專心策馬,驅使着駿馬一騎絕塵地往前跑,自己則緘默得沒再多言一句話。
賀熙朝幾次想追上她,可每當馬頭遇到馬尾,只差一步就能並排同行,江城雪都會驟然夾緊馬腹,讓身下的馬跑得再快些。
少年眼睜睜看着兩匹馬之間的距離反覆被拉大,不明白公主殿下待他的態度,好像忽然變得冷漠了許多,心跳往下沉了沉。
他下意識反省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琢磨不出來就主動想問江城雪。
但江城雪跑馬的陣勢實在太過迅猛,壓根不給他詢問的機會。賀熙朝也不敢真的放開手腳追趕她,他猶記得江城雪初學跑馬那會兒,險些被烈馬摔下來兩次。生怕自己追得狠了,惹她更着急地跑,再發生類似的事。
因此只能保持着相對穩妥的速度,兩人間的距離也保持着,氣氛僵硬生澀,像是各自趕路的陌生人。
賀熙朝心心念念想解釋清楚的官銜之事,也始終沒尋到合適的契機說明。
就這麼一路回到獵場山腳,江城雪跑馬的速度自然而然放緩。濃稠夜色下,她遠遠望見似乎有人頭攢動。待離得近了,看清竟是十數名扎着頭巾的姑娘,雙肩背着竹簍蹲在路旁,一邊摘野菜一邊往簍中丟。
賀熙朝趁着此時追上來,瞥見她眸中困惑的神色,低喃道:“那好像是西秦的一種風俗?”
“什麼意思?”江城雪問。
賀熙朝道:“聽聞在西秦,未出嫁的姑娘們會在中秋月圓時分跑去農田偷蔥偷菜,寓意是能嫁個如意郎君。”
“又是西秦……”江城雪秀眉微仄。
中元夜催使畫舫爆炸的也是西秦人。
近些時日,建康城轄內出現西秦人的次數似乎有些過於頻繁了。
但願不是她杞人憂天。
她正沉吟着,摘菜的姑娘聽到這邊動靜,忽而站起身,提着裙擺小跑到他們面前。
少女高高舉起拿有野菜的手,在空中比劃了幾下,大概意思是她不會說中原話,可佳節良辰,相見即是有緣,願意將親手採摘的野菜送給江城雪,便是把覓得好夫婿的兆頭也送給她一份。
多半又是流傳在西秦民間的中秋習俗,江城雪沒遇到過,但理解各地的習俗差異。
不論她信不信運道,都只需順手收下就皆大歡喜。可她沒由來地想起賀熙朝,想起少年郎待她不尋常的那份心思,握着馬韁繩的手沒動。
“抱歉。”她嗓音清冽,不僅讓眼前西秦少女聽見,更使身後人聽得清楚明晰,“我無意談婚論嫁,更用不上這等好兆頭。與其浪費給了我,不如你們自己留着。”
語罷,淡淡繞過手拿青蔥菜葉的少女,繼續上山。
此地溝壑崎嶇,江城雪難以做到一馬平川,賀熙朝也因此沒被甩開太多距離。他捕捉到前方聲音相攜山風吹入耳廓:“我方才所言,你可聽明白了?”
少年半懂不懂,愣怔反問:“什麼?”
“那我換種說法。”江城雪停了馬,渾身上下浸透一本正經,回頭望他,沉聲道:“雖我已過婚配年紀,但本宮並無成婚的打算,更不會對誰用心用情。”
“十九歲時不會,倘若得老天眷顧,佑本宮活到二十九歲、三十九歲,也依舊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