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八更)
——公主心屬何人?
當金明池追問,江城雪把在雲霧斂那裏演過的戲碼信手拈來又演了一遍。謊稱有事,顧自離開。
親信收拾乾淨獵場內橫七豎八的屍體,回過身發現,自家王爺還在搖椅上坐着,沒執弓沒斟酒也沒明顯表情,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着。畫面委實有些詭異,惹得人不禁上前請示。
“王爺方才沒讓屬下動手,現在是否需要派人跟着公主殿下?”
金明池冷冷掃去一眼:“……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都退下。”
適才,江城雪所言一點兒也沒錯,他的確是故意引她來此。
一則,想看看她究竟有何目的。二則,昭華公主和西秦單于的婚期將至,他晚一日送人北上,江雲錦就很可能多歷經一分危險。不在王府見面,而是利用暗示將人哄弄到城外獵場。就算他把人帶走,江城雪的消失也會像人間蒸發般,無影無蹤,查不到他身上。
可又是從什麼時候打消這個念頭的?
她透露雲霧斂要殺銅州人質滅口的時候;或是她扣下弩`箭扳機,射傷囚徒的時候。
不對,都不對,還要更早。從他拿箭比着她,而她視若無睹繼續往前走時,就拋開了動手念頭。
原想借今日機會把她里裡外外都剖開,審視個透徹。孰料,如今眼前的霧更濃了。
江城雪傾心的人……
金明池眉梢微吊,細想着,她既然三番兩次將雲霧斂的計劃泄露給他,便說明對方絕不是丞相黨的官員。至於和金黨來往密切的權貴,前日他大婚之夜悉數來了潛邸恭賀吃席,並未見江城雪與誰交談。
她那夜,顯然為他而來。
金明池倏爾想起她離開前的眼神,秋波流轉,千般嫵媚,似壓抑着洶湧情潮欲說還休。
她本中規中矩坐了許多,說著害怕會飛的蟑螂,會咬人的狗和三九嚴寒的冬日,話音始終平靜無波。獨獨提及所愛,整個人都蕩漾出起伏。偏要站起身,傾身至呼吸可感的咫尺之間。
偏要對着他講,對着他講所愛。
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眼神,偏要直勾勾望進他眸底。
心底驀然生出一道荒謬猜測。
江城雪傾慕之人,莫非是他?
但自己曾向昏君請旨求親,彼時她當著眾多親貴的面兒,避之不及地拒絕。如果江城雪喜歡他,當初便該順水推舟,欣然接旨促成婚約才對。
金明池抬手重重按壓額穴揉動,搖了搖頭。任何事物,不能單看錶象,而應該看根本。
她說,她最怕真心所愛的人,不愛她。
江城雪那麼聰明,自然能看出來,他心悅昭華公主,他不愛她。
所以才會拒絕昏君賜婚。
她不願嫁給不愛她的人。
後來給他塞來兩個宮女做側妃,是因為她清楚自己的心思,不近美色,饒是迫於昏君的旨意迎進後院,也絕不會踏進房門一步。
可她終究無法完全放心,因此在他成婚當夜告訴他銅州人證的藏匿之地,讓他在洞房花燭夜忙於公事。又在他成婚次日便去王府尋他,迫不及待想看看他是否真做了柳下惠。
不避他射出去的箭,非是不害怕,而是相信他。因為心悅他,所以願意把性命都交予他手。
如此一來,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金明池掀開眼帘,驀地豁然開朗。
江城雪對他用情頗深!
但這與他有甚麼關係。
京中貴女私底評判他容貌昳麗,議論他萬人之上,乃至暗自傾心的不在少數,早聽得耳朵都生繭了。江城雪的心意和那些人也沒區別,除了擁有和江雲錦相同的容貌,不值得他另眼相待。
只是為什麼,他竟依稀有些得意和期待。
江城雪乘車回到皇城,天色已然不早。夕陽霞輝染紅在寥廓藍天裏遊盪了一整日的白雲,細風卷得金光細碎,柳葉盤旋,還卷得紫衣青年披髮翻飛,在朱漆宮門前一遍遍兜圈子。
自然是柳初新。
昨日猝不及防地暈厥,大夫說他是急火攻心,需得平心靜氣,戒驕戒躁。
可他實在冷靜不了,一想到自己挖空心思地送她各式奇玩珍寶,每天眼巴巴地等她給予迴音。甚至忍痛割愛,犧牲了和鄭硯南他們吃喝玩樂的時間,每天咬緊牙根逼自己坐在弘文館聽學。
結果到頭來,他在江城雪眼裏只不過是表哥的一道影子。
打小到大就沒受過這種委屈,絕對忍不了!
於是一醒來,就把新裁製的白袍素衣全都扔了,裝盛滿滿一大盒白玉蘭香料也扔了,只要是沾了白色的東西一件不留。又換上他自己喜歡的奼紫嫣紅,繽紛香囊掛滿腰帶,頭髮隨性披散。
大搖大擺地進宮找江城雪。
孰料弘文館中沒找見人,想溜進後宮卻被一幫巡邏的禁衛軍架起來丟回宮外。
無奈只能在宮門外等。
這一等,就從晌午到黃昏,整整三個時辰。
江城雪知道他昨日一路尾隨跟着自己到相府,而今瞧見他一身明亮絳紫色,頓時將來龍去脈猜了個七七八八。
但她並不准備主動捅破窗戶紙,佯裝不曉,下了安車隨口問:“今日又沒去弘文館?”
柳初新看着她這幅輕飄飄的模樣,心底那股子火氣就騰騰地直往腦門上頭竄。還有弘文館,誰人不知,從前陛下還是太子時,便在弘文館念書。而他表哥正是當時的太子伴讀,翩躚白衣腹有詩書氣自華,令大學士稱讚不已。
保不準江城雪對他說著這話,心裏實則纏纏綿綿地想着雲霧斂。
他現在最聽不得弘文館和伴讀這兩個詞。
過敏,他對這兩個詞狠狠地過敏。
“不去了!”柳初新忽然拔聲,“不只是今天不去,包括明日後日,以後永遠都不去了!”
他嗓門本就不小,這晌更是連終日面無表情的守門禁軍都被他吸引來注意力。
“是誰又惹着你了?”江城雪不禁好笑,“這般大氣性。”
相比起柳初新滿臉漲紅,她顯得格外慢條斯理:“別說你不想去弘文館,便是你如今急躁成這樣,謝大學士恐也不允你進靜心讀書的地方。這情形上,還是得多跟你表哥學學。”
江城雪每說一個字,柳初新火氣就重一分。
直到聽見最後一句話,炸藥桶徹底點燃,他雙眼猩紅:“公主終於肯承認,肯說實話了?”
“表哥,表哥……”青年胸腔起伏,呼吸紊促地質問,“公主眼裏只有表哥,那我是誰?”
江城雪淡淡接話:“柳郎君。”
“不,我不是柳初新。”青年用手指着自己,“我只是表哥的替代品罷了。”
江城雪無奈嘆了口氣:“柳郎君,你五石散吃多了,神志不甚清晰,本宮讓人送你回去。”
“我沒吃散,我很清醒。”柳初新猛地拂袖推開上前碰他的禁軍,“我都看到了,表哥戴在身上的翡翠玉佩,用在身上的熏衣香料,還有白鸚鵡喊得大人……”
江城雪冷眼看着他的狀態逐漸瘋魔,眼裏始終沒有任何情緒,沉聲打斷他:“你在生氣。”
“可你在氣什麼?”她不解反問,“我給雲相的那些東西嗎?”
“那塊翡翠是你讓店掌柜拿出來的不假,可終究是我花費的自己銀兩所買。到頭來送給誰,也是我的自由。”
“那些香料倒出自你手,可霜棠來衛國公府討要時,曾明明白白地問過你。本宮拿到香料之後能否分享一些給同樣患有咳疾的好友,當時你點頭答應得很是爽利。”
“至於鸚鵡,你不若回憶回憶,我原本並不想要,是你非將七彩鸚鵡送給我。而我把它拿去外頭換白鸚鵡時,未曾見你有異議。如今我拿換來的白鸚鵡送給雲相,和前一件事好似也沒多大差別。”
“還有其他的,你送來明秋殿的珠釵胭脂、古玩珍寶。那些物什,本宮一件也沒有用過。待我回去后,從庫房收拾出來,一併給你還回去便是。”
江城雪從喉間壓出一聲哂笑,語氣隨之重了不少:“你有什麼好氣的?”
柳初新頓時啞口無言。
他在市井街頭跟其他紈絝鬥嘴皮耍無賴還能勉強佔點上風,但真正地擺事實講道理,完全不是江城雪的對手。
而他不言語,江城雪卻有想說的。
她細長柳葉眉微壓,忽然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還是說,柳郎君習慣了在青樓妓館一擲千金,總愛下意識把人當成自己的所有物。”
“甚至將這種想法帶到了本宮身上,用你的標準來框定本宮有所為有所不為。而今發現本宮做的事超出了你制定的框架,便氣急敗壞。”
柳初新雙唇抿着,在江城雪鏗鏘有力的話音中,顯得沉默更甚。
不是不知道如何反駁,而是壓根就反駁不了。被江城雪說中了。
在情`事當中,他一向順風順水,不論瞧中秦樓楚館裏的姑娘還是高門世家裏的閨秀,用上一些手段,無不如探囊取物容易。到了江城雪這裏,雖說無功而返的挫折多些,比以往困難數倍,但他依舊沒懷疑過,把人變成囊中之物不過早晚問題。
所以聽聞江城雪拒絕金明池的請旨賜婚,他會暗自竊喜。而發現江城雪對雲霧斂朝思暮念,才那麼心如刀絞。
他以為在計劃之內的事兒,其實不然。
更有甚者,他和鄭硯南幾個人自命不凡,在建康城招搖過市。可即便如此,他未必就沒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如他那位丞相表哥,文學武藝、權勢地位,從頭到腳處處都比不過。
崇敬是一回事,同時也最厭惡別人拿他和雲霧斂作比較。
但江城雪現在偏生告訴他,能將她佔為己有不過是他的錯覺。而他產生這般錯覺的原因,是出於擁有着和他那位表哥相像的側臉,才讓江城雪對他稍稍有幾分溫柔以待。
鋪天蓋地的煩躁在柳初新胸膛中堵塞良久:“一碼歸一碼……”
“無論如何,小生眼中的公主從來都只是公主,可公主卻將我當成表哥的替代品。”他咬着后槽牙義憤填膺,“公主這是對我的不尊重!”
“尊重?”江城雪從他口中聽見這二字,彷彿就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般,朱唇挑了半邊,譏諷道,“柳郎君有資格同本宮談尊重嗎?”
“當初柳郎君在丞相府側門頭回見到本宮,便上趕着獻殷勤,不就是因為本宮的容貌生得與阿姊一樣美,這才起了色心。柳郎君自個兒見色起意時,怎麼不想想該尊重些本宮。”
“還有,數月前打暈我帶出宮的車夫,攛掇人牙子將我拐帶到西市,意圖上演英雄救美的把戲。”她把柳初新往日做過的混事兒像翻舊賬似的悉數翻出來,“肆意玩弄本宮感情的時候,柳郎君有沒有想過要尊重本宮?”
柳初新怔立在原地,臉色難看。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他自導自演的每樁事,她都知曉。
可除卻找人偷竊荷包那一件,其餘她從未提及計較過。
狐疑剛在腦中停留不到半秒鐘,就聽江城雪隨即悠悠續道:“說起來,你還得感謝自己長了這麼張臉。”
她很清楚他的癥結,也最是明白火上澆油,往傷口撒鹽:“若非如此,本宮也不會心生憐惜,免去你勾結人牙子該受的牢獄之災。”
音落,鐘鼓樓恰恰敲了三下鐘聲。
每一下都似落在柳初新臉上的巴掌,打得他生疼,臉面無需五石散藥效的作用也蒼白如紙,瞳孔恍惚失了神。
已到宮門下鑰的時辰,退避兩側的禁衛首領見二人似聊得差不多了,上前請示江城雪,詢問她是否此時回宮。
“自然。”江城雪動作優雅地攏了攏衣襟,轉身便要上車。
“對了。”她突然回過頭來,目光迅速睨過柳初新,沒有多餘的停留,最終對禁衛軍道,“適才你們應當都聽見了,柳郎君親口所言,從今往後都不再去弘文館聽學。”
禁軍首領點頭應是。
江城雪續道:“既不是館中學生,又未在朝中領一官半職,依律例……”
“依律,若無陛下口諭或貴人令牌,不得隨時入宮。”首領揣摩她的心思,立即接話。
江城雪登時滿意地囅然一笑,安車帷裳垂下,遮住她雍容華貴。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流光滅遠山,朱門閉宮殿。柳初新失魂落魄地望着車鸞在甬道上漸行漸遠,縮聚成一個看不清輪廓的黑點,然後被蜿蜒龍鳳的宮門徹底阻隔在視野外。
像極了江城雪最後瞥過他的那一眼。
彷彿在說,既然他如此不願意當雲霧斂的替代品,那他們往後也沒必要再見面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