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六更)
夏秋之交,風和日麗。
雲府書房內軒窗大敞,任由暖陽傾灑。
今日天光大好,雲霧斂燃了一支裊裊沉香,將他往日執筆留墨的畫卷悉數拿了出來,一幅幅舒展鋪開。或攤平或懸挂,曝晒在陽光下,墨香悠然。
放眼望去,這些工筆畫都有一處共同點。那便是輕描淡寫的筆觸落於景緻,濃墨重彩則屬於畫中的女子。
從孩童少時青絲垂髫,畫至碧玉妝成長發及腰。有在弘文館激揚文字,狩獵場彎弓滿月,亦有在金鑾殿指點江山,碧霄台撫琴弄影。
足以見雲霧斂對畫中人的偏愛。
而其中最後一組畫,是女子鳳冠霞帔,面朝皇城方向三叩九拜。末了,登上和親儀駕。車簾落幕,轆轆離京。
毋庸置疑,是昭華公主江雲錦。
自打雲霧斂少年入宮以來,隨侍在江稷明近身有幸學得作畫,他畫的第一個人便是江雲錦。
往後十數年,無論清閑或者忙碌,凡是他親眼所見有關江雲錦的點滴,都會記錄在畫紙上,並且要求自己必須畫得惟妙惟肖、盡善盡美為止。於他而言,這件事早已成為習慣,是無異於呼吸睡覺般的存在。
原以為這份偏愛會日復一日地亘古延綿,可這晌,雲霧斂垂眸看着筆下,他一如往常放空自己作出的畫。
仍是那傾城之貌,畫中姑娘卻雙目閉合趴在桌案上,朱唇微微嘟囔,推開手臂底下壓着的書籍。與書房內其他畫卷比較,女子少了幾分揮斥方遒的颯爽,添了幾分古靈精怪的俏皮,神態迥然不同。
這是江城雪。
不知從何時起,他隨心所欲勾勒出的音容笑貌,竟再也找不見江雲錦的影子。
屋外忽然響起僮僕的通傳聲,打斷他的心猿意馬:“郎主,京畿急報。”
雲霧斂起身,將新繪製的畫卷掛在書房最顯眼處,讓暖風吹乾筆墨,染上深邃的沉香。
他推門而出,眼角尚映着一抹清淺笑意,看向手下僮僕:“何事?”
“京畿急報,昨晚子夜有一批人馬突然闖進密林。那些人武功頗高,一出手就打傷我們不少人,直接劫走了我們藏匿的銅州人證。”僮僕單膝跪地請罪,“屬下辦事不利,請郎主責罰。”
雲霧斂眼底的清波溫潤頃刻被霜雪取代:“金明池的人?”
“是。”僮僕不敢看他,“屬下今晨查過了,昨晚攝政王大婚迎娶側妃,但確實有批影衛從王府越牆后出城。是屬下無能,沒能及時盯住王府動向,讓他們有了可乘之機。”
“行了。”雲霧斂沉聲,“金明池想劫人,也不是你們攔得住的。”
僮僕埋首沉默,羞愧難當。
“但吾更好奇另一個問題。”雲霧斂蹙眉,“那批人藏得隱蔽,又遠離皇城。金明池是如何得知藏匿之地?”
僮僕猝然一怔,自昨晚事發緊急,他便率領人馬試圖劫回人證。幾番無果后,又繼而追查金明池手底影衛的動向,倒疏忽了這最根本的問題。
此時不免若有所思起來。
他道:“屬下派去京畿執行任務的人,都是行事最謹慎的,定然再三確認沒被盯梢才出入密林,絕不可能泄露行蹤。要說唯一知曉此事的外人,僅有一個……”
他說到最關鍵之處,話音忽然頓住。
“如今奏事,還需我催着你說了?”雲霧斂的嗓音並不算冷冽,卻無端使得夏末溫暖的空氣都凝凍。
僮僕心中寒顫,徐徐開口:“是二公主。那日屬下同郎主稟報銅州來人的關押地點,二公主便在一旁。”
不知為何,他說完這話,覺得庭院周圍的溫度驟然降低,一股森寒自跪地膝蓋滲進骨髓,兩股戰戰。
多年以來侍奉雲霧斂的經驗告訴他,自家主子不高興了,連忙尋找措辭補救:“這些都是屬下的妄自揣測,並非懷疑二公主。”
雲霧斂道:“確是妄自揣測。”
怎麼可能是江城雪泄得密。
她生性單純,對朝事一竅不通。
又不喜金明池,對其避之不及。
她甚至答應過他,只因他與金明池不睦,今後便都會與金明池保持距離。
泄密之人絕對不可能是江城雪。
“大人——”
思緒將將落下,耳畔忽傳來女子雀躍喊聲,猶如清泉漱玉,回蕩在中庭半空。
“大人——”
旋即又有另一道尖利聲音響起,伴隨着細微沙啞聒噪,不屬於女子溫聲軟語。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雲霧斂抬眸,便見江城雪身穿一襲湛藍色散花雲煙裙穿過門扉。
她款步姍姍,本是皇室公主該有的端莊儀態,卻似乎因為心情喜悅,在與雲霧斂眼眸相望后,忍不住步履生風起來。耳垂上勾掛的青玉墜子也隨她的步調搖曳輕晃,將少女純真活潑襯得淋漓盡致。
雲霧斂驀然發覺,她已許久不做昭華公主那般明艷華貴的打扮了。而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才是她最原真的模樣,絲毫不比江雲錦遜色。
江城雪雙手背在身後,故作神秘地啟唇:“大人猜一猜,我給你帶了什麼禮物?”
“鸚鵡。”雲霧斂道。
他方才便聽出來了,那道高昂銳聲,乃是鸚鵡學舌的聲音。
“居然猜到了……”江城雪映滿光芒的眼眸頓時黯淡了幾分,有些失落地癟嘴,“一點兒驚喜都沒了。”
雲霧斂恍然意識到,他雖準確無誤地回答對了,卻同時也回答錯了。
從未細緻揣摩過姑娘家心思的清冷丞相,生平第一次認真琢磨起來。末了,他緩聲慢慢,不甚有底氣道:“重來一遍吧,臣再猜一回。”
江城雪的眸子瞬間又亮了,把鳥籠子重新在背後藏好,眨眼問道:“大人猜一猜,我帶了什麼禮物來?”
雲霧斂垂着眼睫沉吟半晌,終是無奈搖頭:“臣愚鈍,不曾猜得。”
“公主告訴臣吧。”
江城雪笑得越發爛漫,倏爾抬起右手,將豢養白鸚鵡的鐵籠高高舉過頭頂,滿臉盡顯春風得意:“是鸚鵡!沒有想到吧。”
雲霧斂很是配合地頷首,沒有半點不耐。
“還有更厲害的呢!”江城雪心潮澎湃地說著,朱唇銜指吹起口哨,指揮白鸚鵡表演口技。
一聲又一聲“大人”登時響徹雲表,打破丞相府經年沉澱下來的安寧闃靜,也敲開雲霧斂沉寂如水的鐵石心腸蕩漾出一圈圈漣漪,融化出不曾示於人前的柔軟。
“確實很厲害。”男人笑着接過鳥籠,就算收下了這份禮物,“對了,它可有名字?”
“方才來的路上,我隨意取了一個,不知道大人喜不喜歡。”江城雪道,“君不見。”
對於寵物而言,這個名字委實稱得上奇怪。雲霧斂下意識問:“此名諱,可有講究?”
“講究算不上,無非是: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江城雪吟唱起太白詩仙的曠古名作。
成雪。
城雪。
雲霧斂倏然明白了她的深意,不禁伸出指尖,輕輕揉了揉鸚鵡頭頂聳立的羽冠,笑道:“好,就叫君不見。”
仍在旁側侍候的僮僕霎時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這一幕。自家郎主究竟有多愛潔,他是知道的,但凡常人用過的物件尚且不會再觸碰,更何況是身上攜帶着古怪異味的禽類。
竟還是親手撫摸,透着不可名狀的溫柔。
雲霧斂注意到他略顯誇張的神情,卻並沒有就此收回撫弄鸚鵡的手,頭也不回地呵斥:“怎還不退下。”
僮僕保持着半跪姿勢有苦難言,只得如實回話:“屬下還未請示郎主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雲霧斂指尖微頓,似是這才回想起自己還有事務沒處理,神色如常地開口:“傳令下去。”
“郎主,不可。”僮僕急促出聲,頗為無禮地打斷了雲霧斂才開頭的話。
他漆黑眸子抬起,饒是明知道會惹郎主不虞,明知道這是對公主不敬,更明知以下犯上,不信任的目光仍是從江城雪臉上一閃而過。
提防之意,不言而喻。
他們做影衛的,眼裏沒有感情,只有事實。
這般刻意插話與強烈視線,江城雪自然也有所察覺。她驀地瞭然:“本宮先行迴避。”
“不必。”雲霧斂握住她的小臂,阻止她離開。而他自己面色冷沉:“沒有什麼是公主不能聽的。”
江城雪溫和一笑,掌心覆上他的手背,將男人骨節分明的白玉五指徐徐拂落:“大人有這份心,本宮便也知足了,只是大人實在無需這樣。我到底是外人,窺伺大人的機密不合適。”
語罷,當即轉身,進入書房避嫌。
雲霧斂望着她的背影,手中提着鳥籠,越發堅定自己的判斷。
知曉藏匿地點的任何一個人都存在泄密的風險,唯獨江城雪沒有。他身邊任何立過誓死效忠諾言的影衛都難以避免背叛的隱患,唯獨江城雪待他必一心一意。
再看向僮僕的眼神猶如三九寒冬的池水:“傳令下去,派人暗中遞話給吳暘,抵死不認。”
金明池就算劫走人證又能如何,既然註定沒辦法為他所用,那就找個機會讓他們永遠閉嘴。
二人說話時,江城雪就坐在屋內。
其實這薄薄的一扇木門壓根擋不住任何動靜,她之所以自請迴避,無非是給雲霧斂掩耳盜鈴的錯覺罷了。
這晌,院中談話一字不落地隨風吹入她耳中。
殺人滅口顯得是那麼輕飄飄。
又很快散在空中,了無蹤跡。
屋外雲霧斂的聲音落下,規律腳步聲隨即響起。白衣男子半邊身子披着陽光,另半邊落入門框勾勒的陰影走進書房:“公主久等。”
江城雪臉上掛着嫣然淺笑,彷彿全然沒聽見外頭的談話。她捻起案前茶盞道:“不久,一盞茶還沒喝完呢。”
雲霧斂溫聲:“若真叫公主等一盞茶之久,那才是臣的罪過。”
他側身將門關上,江城雪則是擱下了杯盞,站起身沒再坐着:“一盞茶也算不得久,這屋內有如此多畫作,我就是草草看一遍,只怕也得大半炷香時間才夠。”
聞言,雲霧斂身形倏爾一僵。他似乎忘了,自己昔日繪作江雲錦的畫還曝晒在屋子裏。
江城雪從畫前走過:“這些都是阿姊嗎?”
少女輕盈的語調攜了零星幾分新添的困惑,好像對眼前這一切的真相毫無所知,更對雲霧斂曾經藏於心底的傾戀毫無所知。
見光芒明媚而不窺晦暗陰私,分外純粹。
讓人想將她揉進懷裏,哪怕需要付出欺騙的代價。但他又覺得,她這般天真,想來必定會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那便不算欺騙,不過是善意的謊言罷了。
雲霧斂慢步至她身後:“不,是公主您。”
“我?”江城雪長睫眨動幾次,“你若指這幅趴在書案前偷懶睡覺的是我,倒還說的過去。可其餘這些……”
她目光環視,並不被輕易忽悠:“我從不曾去過圍場狩獵,也不曾在宴上撫琴。”
雲霧斂面不改色:“公主在現實中確未做過,可城雪,你不知道……”他突然擯棄尊稱,直呼她的閨名,在江城雪錯愕的神情下,深情款款:“你曾無數次出現在臣的夢中,這些都是臣在另一方縹緲天地,親眼所見。”
他雙手搭上江城雪的雙肩,稍稍用勁,使她轉過身來面朝自己。
頎長身形覆落陰影,薄唇翕合吐露溫熱,將她自上而下籠罩着。
男子掌心的溫度似穿透輕薄夏衫貼在她肩頭皮膚,同他清冷外表如出一轍,微有涼意。常年執掌生殺予奪的威壓迫使江城雪不得已與他對視,撞進他濃稠如墨的深眸,盛滿她一人的倒影。
江城雪的臉頰瞬間浮現上緋色,當四目相對望見雲霧斂眉目含情,霞紅愈濃。
“大人這是什,什麼意思……”連出嗓的聲音都不由自主磕磕絆絆起來。
“臣的意思……”一聲笑意壓過喉嚨,溫柔得不像話,“您不是外人。”
“臣的府邸書房,您可自由出入。臣在朝堂佈局,您可隨意探聽。”他道,“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臣這般說,公主可明白?”
江城雪把文縐縐的話翻譯了一下,無非是:
珠聯璧合,佳偶天成。
絲蘿春秋,並蒂榮華。
無異於明晃晃的表露愛慕。
江城雪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揪住衣袂,不停摳弄衣裳。又目色閃躲地迅速低了頭,無處安放的視線四處尋找着陸點,最終落在自己鞋面上,盯着腳趾頭忍不住蜷縮抓地。
腮暈紅潮已不足矣,雖她瞧不見,卻能料見脖頸、背脊、腿窩,再向下蔓延至腳踝,想必都紅了個透徹。
“我……我……”女兒家囁喏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她這幅含羞帶怯的模樣,已然說明她其實聽明白了。
雲霧斂便也不着急,等着她給出答案。
江城雪的瑩白貝齒將下唇咬出幾道印痕,抹花了殷紅口脂,總算溜出輕如蚊喃的小小聲:“我先前送你的玉佩香囊,便從未見你戴過。”
隱有失落的語氣中藏着壓抑許久的委屈,和溢於言表的期待,我見猶憐。
雲霧斂想起來,她確實送過給自己不少東西。奈何他原先不以為意,瞧都不瞧幾眼,就讓下人隨意收進庫房。
不過好在那些東西雖然不在身邊,但至少沒丟,找尋出來應當不成問題。
他又說了一個謊:“公主送的物什,臣全部珍藏着。怕佩戴在身上染了風塵,玷污公主心意。”
江城雪面上的委屈之色瞬間更深,唇角癟了癟。
雲霧斂見狀,續道:“但今日得公主言,下回相見,我必佩上。”
江城雪微微下垂的嘴角立即上揚出彎彎的弧度。
雲霧斂望着她,忽而有某種異樣的情緒湧入肺腑。她的一顰一笑,歡喜哀愁似乎總是這麼簡單,只因自己的一句話就能改變。
這麼些年,他六親不認,踐踏無數屍骨走到丞相高位,更被無數人戳着脊梁骨議論。無心無情,無血無淚,這八個字早已不單單是習以為常。他眼中的人世百態,俗劣醜陋,沒有哪一樁哪一件值得他動容。
他享受着無心無情無血無淚,同時譏誚那些為了所謂情義死去活來的人愚蠢之極。
可此刻,無波無瀾的凝凍冰川在江城雪杏眸流眄之間融化,整顆心填得滿滿當當。
他忍不住想得到她的回應:“現在,公主可否給臣答案了?”
江城雪緩聲慢慢:“大人不講道理。”
雲霧斂狐疑:“臣如何不講道理了?”
江城雪嘟囔:“大人下回方才佩戴我送的禮物,卻在今日就向我討要答案,哪有這樣的道理。而且……”
她話音地短暫頓了頓。
“你抓得我好疼呀。”
雲霧斂掌心握着她的肩膀,自始至終都小心控制着手勁兒,並未用力,按理說不該覺得疼。可江城雪的皮膚實在太過細潤,白裏透紅,配上泫然欲泣的嬌俏模樣,像極了一隻瓷娃娃。
彷彿稍微碰得重些,都會弄傷她。
更不捨得傷着她。
雲霧斂的十指徐徐鬆開。
不料——
便是剎那間,江城雪迅速從他的臂彎下鑽了過去,慌裏慌張地拉開房門,一溜煙消失在男人視野中。
雲霧斂下意識把人追回來,隔着敞開的軒窗,卻瞧見她真正離開院落之前,倏爾倚門回首,嗅得白玉蘭芳香。
白衣男子忽然低笑一聲,指尖按住心口,清晰感受着胸膛下那不復平靜的怦怦跳動。
倒真是屬兔子的,又叫她逃了一次。:,,.